沈潇潇|蒙昧时光——长篇小说《昔有少年》节选(上)

文摘   2024-12-18 00:02   浙江  

-2024年12月18日-

(总第702期)

           








编者的话

   文学作品贵在创新,包括语言和形式。本刊今天推出作家沈潇潇长篇小说《昔有少年》节选,分成上下两个专辑,为其双重结构、全景视角,打破虚构与非虚构、小说与散文的界限等努力喝彩,意在褒扬和激励这个良好趋势。本刊推荐,希望大家喜欢。



蒙昧时光

——长篇小说《昔有少年》节选(上)

文/沈潇潇


A.电影、电影

少年记得自己第一次看电影是在民光电影院,由邻居颖芳姐姐带他去看新上映的《地道战》。这部在那场暴风雨来临前夕首映的战争片,后来成为他一生中看过最多遍数的电影。

开明街上的民光电影院,是堇城的老牌电影院。颖芳姐姐领着少年走出灵桥路68号墙门后门,经狮子街,进入莲桥街,再拐入毛衙街。毛衙街说是街,实际上是条幽深长巷,两侧没有任何店铺,只有高耸的青砖马头墙和一道道紧闭的石库门洞。贴墙的木头电线杆上的路灯似菜盆子里倒挂的鸡蛋,幽暗如烛,前一盏灯相距后一盏灯,犹如银河两岸牛郎与织女间的距离。青石板路三四米宽,有的石板已经低陷或翘起,踩到翘起的一角,随着轧达一声响,人会打个小趔趄,若在雨后,一注浊水从石板缝隙间奋勇飙出,湿了裤腿,甚至衣衫。那晚正是一场小台风过后,路面不时有一块块或方整或支离破碎的积水,堇城人叫水明荡。水明荡在黯淡的夜光下泛着白茫茫的亮光,乍看上去好似一块可以落脚的干地。脚踩上去,咣地一声,水花四溅。颖芳姐姐夸张地说:你看你看,一块好好的玻璃窗被你踩碎了!他觉得颖芳姐姐把水明荡叫做玻璃窗很有趣,反正穿的是塑料凉鞋,又是西装短裤,见到大而亮的水面就故意去踩。几次下来,颖芳姐姐开始埋怨:你看你看,把我的裙子都溅湿弄脏了,回去告诉你阿娘去,阿娘要骂你了!他知道颖芳姐姐只是吓唬吓唬,没放在心上,但踩下去的脚步轻了许多,他可不想让脏水溅到颖芳姐姐漂亮的裙子上。

毛衙街的北出口是大沙泥街,没走几步就走进了开明街。开明街是柏油马路,骤然宽阔许多,路灯也密、亮了许多。两旁人行道上的梧桐树高大茂密,纵横交叉的枝叶把整条街的上空遮掩得密密实实,少年被颖芳姐姐牵着手,犹如穿行在树荫的隧道里。他仰望着树枝上一柄柄下垂的小圆球,问颖芳姐姐:这梧桐上的果子为什么这么大?能吃吗?颖芳姐姐告诉他:这果子有毒,只能入药。他又问:那为什么我们灵桥路上的梧桐果子能吃?颖芳姐姐说:灵桥路上的梧桐是中国梧桐,是真的梧桐。它的果子可以吃。这里的树叫法国梧桐,其实它的真名叫悬铃木,只是它的叶子很像我们这里的梧桐,过去的人们把它错当作梧桐了。他又问:那这树是法国的吗?颖芳姐姐说:不是的,它不是法国树种,是法国人把这种树到了上海的淮海路上,上海人叫它法国梧桐,我们堇城人也跟着叫了。他想,颖芳姐姐到底是中学生,懂得的东西真多。阿娘说自己下半年就可以报名上小学了,像颖芳姐姐一样做一个中学生还要好多好多年呵。

少年赶上了电影的荒凉年代,在看过《地道战》之后,陆续看过根据京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龙江颂》和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等样板戏拍摄的舞台艺术片,看过木偶片《半夜鸡叫》、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还有苏联“不倒翁”电影《列宁在1918》和《列宁在十月》,自然还有战争“老三片”的《地道战》《地雷战》和《南征北战》。其间也释放或重拍《小兵张嘎》《鸡毛信》《奇袭》《英雄女儿》等寥寥几部1966年前拍摄的老影片。这些翻来覆去地看的电影,贯穿了他的整个小学年代。小伙伴们你一句我一句串起来,就差不多把那时的国产片说全:“我们是勇敢的《草原英雄小姐妹》,是革命的《英雄女儿》,从小以《小兵张嘎》为榜样,在《半夜鸡叫》时送过重要的《鸡毛信》,长大后《南征北战》,参加过《地道战》《地雷战》……”

就像现在的一些少儿通晓汽车车头车尾上的品牌LOGO一样,少年记得几乎所有国内电影制片厂的片头厂标。许多电影厂不止用一个厂标,又大同小异,从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到各主要电影制片厂,特别青睐工农兵形象,体现了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的主题要求。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工农兵雕塑厂标,工人站在中间,左边一个女农民,右边是解放军,起初是工农兵三人并排站立,后来变成立体站位,其中工人站位最高,右手紧握红宝书,左手前指,寓意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厂标也是工农兵的雕像,三人站位与上海电影制片厂大同小异,只是这座雕像会缓缓转动。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厂标起初也是工农兵,背景的一边是华表,另一边是天安门城楼,后来放射金光的天安门城楼取代了工农兵雕像,城楼下红旗如潮。在主要电影制片厂中,只有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厂标没用过工农兵雕像,它用一颗光芒四射的五角星,五角星上写着“八一”两字,配上雄壮激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

少年在看了第五遍《地道战》时,就想以后再也不看它了,但后来还是去看了第六遍、第七遍……没有办法,没有电影看的日子更空荡荡没着落。后来看电影就不是看电影了,而是在心里默对台词:电影里的角色尚未开口,少年心里就先说出了台词,或者角色说上句,心里已接上了下句。不少台词活学活用到日常生活中。如:对小伙伴有求助时就学《南征北战》里的李军长口吻说“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而当拒绝小伙伴的求助,则以张军长的口吻回答“请你们坚持最后五分钟,请你们坚持最后五分钟。小伙伴间互相称赞时,就学说《地道战》里的伪军汤司令:“高,实在是高。”

从小学毕业班至到初中时期,几乎每个周六中午一放学,少年和小伙伴们背着书包从教室鱼贯而出,不是先回家,而是按约定在校门口集中。人一等齐,阿三学着《地道战》里高家庄民兵队长高传宝的样子说话:“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你们各自为政,各自为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开火!”于是,自动分成三路奔向影视金三角,侦探有什么新片上映。所谓影视金三角,即开明街上的民光电影院、右营巷菜场旁的天然舞台、县学街城隍庙旁边的民乐剧场,它们之间相距最近的仅百来米,最远也就三四百米,是堇城影剧院最为集中的区域。

小伙伴们起初仅在影视金三角地带游荡,后来侦探范围扩大到了江厦街的人民电影院、公园路的人民大会堂,甚至堇江北岸的兰江剧院。一圈下来,把各影剧院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将放映什么电影、每天所排的场次时间,记得滚瓜烂熟,不知要比老师指定要背诵的课文熟练多少倍。记得滚瓜烂熟的另一个原因,是各影剧院的排片不过是那几部样板戏、战争“老三片”和两部列宁电影的轮流更替而已。但小伙伴们照跑不误,他们用列宁同志的对白来鼓励自己:“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后来终于等来了长影厂的《艳阳天》《火红的年代》《青松岭》《战洪图》等几部文革后首批拍摄、同时上映的故事片。小伙伴们乘兴而去,却是败兴而归,倒是《青松岭》里的一支插曲《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因其诙谐活泼的民间小调风格,被少年抄入了自己心爱的歌本。至于稍后一上映就火爆走红的八一厂的故事片《闪闪的红星》,且因影片在堇江上游取过景,他和几个同学曾在次年映山红盛开时去那里踏勘寻迹,那已是读高中时的事了。

故事片奇缺,新闻纪录片层出不穷,可谓空前绝后。新闻纪录片均由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独家摄制,有专题新闻纪录片,有编了号的新闻简报片,或长或短。其中最多的是外国元首、主要是非洲黑人元首访华,有赞比亚、坦桑尼亚、刚果、几内亚、埃塞俄比亚等等,还有建设成就片,如成昆铁路建设、南京长江大桥建成、万吨轮下水、万吨水压机攻关成功等,还有拍针刺术让聋哑人开口说话的,拍亚非拉乒乓球邀请赛的,片名好像叫《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等等。长一点的纪录片专场放映,学校都会组织观看,短的新闻简报就插在故事片前放映,同学们称前者是放假片或加片,意思是后者才是正片。有一次,看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纪录片,影片中有几个解放军战士边谈笑风生,边脱下防化服,从中哗哗倒出了好多好多的汗水来的镜头,少年半信半疑:一个人出这么多的汗水还不休克?和同学一说,同学们争论不休,问老师,老师笑而不答。

西哈努克亲王和他美丽的莫尼克王后,是新闻片中当之无愧的一对明星,给少年留下深刻印象。亲王和王后不是被毛主席、周总理接见,就是上天安门城楼观礼,要不在我国大地到处访问。少年至少看过《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我国南方》《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我国东北地区》《西哈努克亲王访问上海》《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成都》《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济南青岛》等加片。看着这些纪录片,他想起几年前阿三的大哥去全国各地大串联的事,这是他最羡慕、最向往,也是最感遗憾懊丧的事情,因为串联是中学生、大学生们的事,想如果文革晚几年开始,那自己也有机会像西哈努克亲王一样“走遍祖国大地”了。

有一天看完《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杭州西湖》,阿三不无兴奋地猜想:西哈努克亲王都到杭州了,下次说不定要访问我们堇城呢。当时刚刚在音乐课里学唱了新歌《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听阿三这么一说,少年一时即兴改编歌词,脱口唱出:“西哈努克走遍祖国大地,锦绣河山更加壮丽……”

不料事后有一个同学悄悄向班主任李老师告了一状,说少年篡改革命歌曲,贬低毛主席。据说李老师对那个告状的同学说:西哈努克亲王是毛主席请来的最尊贵客人,这事以后不要说了,国际影响不好。

李老师还是单独严肃批评了少年。他记得李老师最后一句话是:以后不能随意改动革命歌曲。他觉得李老师是真关心自己,待自己真好,但李老师没有告诉他,那个告密者是谁。

被李老师批评后,少年飞奔到正在玩游戏的一堆同学中,模仿着电影《列宁在1918》的台词说:快去告诉列宁同志,布哈林是叛徒。然后盯着每个同学的反应,想从中找出告密者的破绽。

令少年沮丧的是,正在尽兴游戏的同学们好像没一人听见他说的话,或者是早已听惯了这样的台词,根本无感了。

少年寻思:难道叛徒不在其中吗?或者,这个叛徒很阴险,把自己蔵得很深?

B.课本:

少年报完到,坐到二楼教室的座位上,推开北窗,石榴树似乎触手可及,伏在二楼教室的走廊栏杆南望,是曾带给他许多欢乐的堇江。这是多少次和小伙伴们一起偷溜进来流荡玩耍的地方啊,如今变成了自己的校园!

教学楼的木楼梯扶手宽厚坚固,被无数双上上下下的手掌摩挲得光滑锃亮,有几个刚报到完毕的男生把扶手当成了滑滑梯,腿一跨骑上,嗖嗖嗖下滑,又蹬蹬蹬上楼再跨上扶手,跟随的人越来越多,玩得不亦乐乎。少年在一旁看得心动,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还像个中学生吗!”回头一看,是班主任老师。玩乐的男生吓得落荒而逃。

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心想:呀,中学生了!他随即想到了颖芳姐姐。还是在他学龄前时,颖芳姐姐已是初中生,她把他带进她上课的教室,上课时把他藏在课桌下,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好像就发生在不久前,也好像就是在这个教室这个座位。颖芳姐姐,你知道我现在就坐在你坐过的座位上吗?你在遥远的黑龙江还好吗?

课本发下来了,封面上写着“北京市教育局革命领导小组中小学教材编写组编写”。身在堇城,读的却是伟大首都北京的教材,少年心里蓦然升起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他赶紧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牛皮纸,把新课本一一包上书皮。牛皮纸是阿娘头天晚上给放入书包的,这是自上小学以来就形成的习惯。阿娘不止一次叮嘱过他:“读书人,要爱惜书。”那时的同学都爱包书皮,其中有用旧报纸包书皮的,这要十分小心,要避开报纸上的伟人像,因为书皮是很容易被弄破、弄脏的。

包完书皮,少年在书皮上端端正正地写上班级姓名,然后先挑出语文课本翻阅,对一些课本先睹为快是他开始读小学时就形成的习惯。先浏览目录,开头是毛主席的诗两首,后面有样板戏剧本的选场、鲁迅先生的杂文、报刊时文等,多数篇章总是快速浏览或直接跳过,感兴趣的篇章总是不多,一册薄薄的语文课本不到半节自修课时间就翻完了,剩余时间就用来快速浏览其他课本。

课本里有许多插画,主角是工农兵,解放军战士紧握一杆钢枪,工人叔叔手捏一杆钢钎或高举一把铁锤,农民伯伯——不,农民一般是能顶半边天的妇女形象,她们扬着头颅,一手拿镰刀,一手捧着丰收的稻穗或麦穗。如在英语课本里就有以上模样的一幅图画,下面有一排英文:Workerspeasants and soilders are our good teachers。英文下面是中文“工农兵是我们的好老师”。少年虽然早早认得三五牌台钟上的罗马数字,却不认识ABC,直到在学期后期才学到这课,他与许多同学一样,按英语老师的读音用同意字注为“活口死、被人吃恩沙儿球死阿阿娃各达踢球死”。一些调皮的同学看到课本里的图画就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开始二度创作,有给男子画上长发或梳上辫子的,有给女子脸上画上八字胡子的,有给老人戴上一副眼镜的,有在儿童的额头上画皱纹的,个别顽皮的男生甚至在裤裆间画出一条抛物线示正在方便。女生则文雅得多,一般不会在课本上涂涂抹抹,至多也就给人物所穿衣服添上点颜色、花样之类。

数理化课本里的例题和应用练习题前面都有一段革命化的文字,一些人称其为“帽头子”。如讲到平行线,课本里写:曙光人民公社的贫下中农,遵照“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伟大教导,在夺得夏粮大丰收之后,又投入新的战斗。双轮双铧犁奔驰在人民公社广阔的田野上。用双轮双铧犁犁出的两条笔直的垅沟是互相平行的。在同一平面内不相交的两条直线叫平行线……讲到三角形的稳定性,这样写:“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伟大的决定性的胜利的时刻,我国自行设计和施工建造的最大的长达6700多米的现代桥梁——南京长江大桥全部建成。可以看到凌空飞架的巨大钢梁,被排列整齐的三脚架有力地支撑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事应该用脑筋好好想一想。’大桥的钢梁为什么要用三脚架结构呢?”

语文课里讲修辞方法,课文标题是“工农兵常用的几种修辞方法”,写道:“真正善于运用语言的,真正懂得修辞的是工农兵群众。如工农兵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心中的红太阳 ,是大海航行的舵手,像这种写法叫比喻。敬爱的毛主席!您的革命路线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深入人心,你的思想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深深扎根,人的精神面貌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焕发,无产阶级专政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巩固,工农业生产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热气腾腾。把句式相同或相近的句子连在一起,尽情抒发无产阶级的豪情壮志,这种写法叫排比……”

上午两节课后做眼保健操,教室里的喇叭一开,先响亮说一句“为革命保护视力”,再说“眼保健操开始……”做完眼保健操,去操场做课间广播体操,排好队,高音喇叭播放:“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现在踏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语文课本中有一篇《为人民服务》的节选,其中有这样一句:“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正感有劲无处用的语文老师趁机见缝插针,大讲司马迁受宫刑后发奋完成《史记》这部伟大历史著作的事迹。前排有一小同学没有举手就问:“老师,什么是宫刑?”老师回答:“就是割掉男人的生殖器官。”学生追问:“什么是生殖器官?”老师一愣,顷刻全教室男生哄堂大笑,女生憋住笑,一个个把头伏在课桌板上。数年后,这位同学参加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高校招生考试,在语文试卷上有一个词语解释“高屋建瓴”,他答为“在高楼顶上再铺一层瓦片”,在政治试卷上有名词简介“上层建筑”,他答为“五层以上的楼房建筑”。当时堇城最高的建筑为药行街上那幢五层的工人俱乐部大楼,显而易见,现实严重制约了这位同学的想象力。

A.“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

少年记得那时的电影票八分钱一张,日场又比夜场便宜,学生凭学生证可买学生票,但学校没给学生发过学生证。若有新电影上映,向父母要钱看电影,不是大问题,问题是新电影太少太少。看重复放映的影片,连自己都觉得从父母那里去要钱不值。怎么办?自制电影票!

玩的就是心跳,这甚至比看电影更有趣、更刺激。

电影票由正票和相连的副票组成,正票上印着座次等信息,副票进场时由检票撕去。小伙伴们在影剧院门口捡来电影散场后被人们扔掉的正票和被检票人员撕下的副券。每次行动前,他们先把当场的电影票颜色、式样了解得一清二楚,再从积攒的废票堆中找出相同颜色、式样的正副票,利用正副票撕开时残存的边沿细心粘联,在正副券之间用刀片划出几条缝,便于检票者撕下。小伙伴们趁着进场人群最挤的时候混蒙过关,成功几率非常高。混进了电影院,事儿还没有完,因为假票没有座位。他们总结出了不少对策,譬如他们大多会选择在一部电影档期的最后几场浑水摸鱼,最后几场电影大多不会满座,这样就能坐在座位上,不容易被查票员查到,当然绝对不能坐到整排空着的座位上去。若遇上细心的查票员,坐在那里等于自投罗网。又譬如为防和检票人员混得脸熟,他们采取《地道战》学高家庄民兵“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一次战斗在民光,下一次移师民乐,再下一次转战天然舞台……每当行动成功,阿三就会学着《地道战》的画外音,在夜色中郑重其事地对小伙伴们说:“战争教育了人民,人民赢得了战争。”这几乎成为他的口头禅。

影院里开始有兄弟社会主义国家拍摄的新故事片放映了,有朝鲜的、越南的、罗马尼亚的,最多的是朝鲜的,其次是“欧洲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的。小伙伴们都会背诵这样一首顺口溜,前面几句都说外国电影: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最后一句像是相声里的甩出的包袱:“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小伙伴们看惯了国内电影的平铺直叙,阿尔巴尼亚电影没有铺垫交待的倒叙穿插、突然闪回的镜头搞晕了头。像《宁死不屈》《海岸风雷》《地下游击队》等,看第一遍时许多地方没怎么看懂尤其是《第八个是铜像》,从影片名字看,似乎应有八个游击队员的故事,但影片只讲了七个游击队员的故事。第八个是谁呢?少年连看三遍,才忽然明白:第八个是铜像。多看多琢磨,再看后来的外国片,也就不那么难解了

每年有几部外国新电影,仍填不饱小伙伴们饥渴的需求,他们就用这些外国人的台词延至自己的生活中,这甚至比过去把国产电影中的台词用到日常生活中更为精彩、幽默。当与人争论时说不过对方,就来一句《宁死不屈》里的台词给自己下台阶:“墨索里尼总是有理,不但现在有理,将来有理,而且永远有理”。若发现情况不妙,就用《列宁在十月》的台词“太太小姐们都昏过去了”,若情况有所好转,就用《列宁在1918》的台词:“列宁同志已经不发烧了,也不咳嗽了。”见面时的招呼,就用几部阿尔巴尼亚反法西斯电影里都有的动作和台词:一个一声“消灭法西斯”,另一个回答“自由属于人民”。也有学德国党卫军的,左手神气活现地一伸,一声“嗨!希特勒”,算是打过招呼了。

小伙伴们为混蒙过关、白看电影而洋洋得意,颇有成就感,至于观看的是什么电影则是其次的。如果已是夜深,走出影剧院,他们手挽着手,昂首阔步,唱着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插曲“战斗战斗新的战斗,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意气风发地回家。有时,若手头有钱,在电影院附近的街边巷口零食小吃摊上买点小零食吃吃,以表庆贺。小伙伴们最喜欢的是拖黄鱼,苔菜拖黄鱼以新鲜小黄鱼、苔条、面粉为主材。小黄鱼要先切去头部,再沿椎骨剖成两片,剔去鱼骨后待用。将苔条碾碎,并和盐、料酒、胡椒粉等少许调料一起揉入面粉成为面糊。将面糊裹于小黄鱼周身,放入油锅炸至面壳脆硬便迅速捞起。常见卖拖黄鱼的摊位,一位老阿姨守着一只煤球炉、一盆面粉糊和一面盆的小黄鱼,现炸现卖。拖黄鱼到手,小伙伴们手举着用竹签串着的金灿灿苔菜拖黄鱼,一边笃悠悠逛街一边咬上一口,外酥内嫩,鲜嫩清香,不亦乐乎。但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因为小伙伴们基本上都囊中羞涩。

小伙伴们走到各自的家门口附近,模仿着电影党卫军上校彬彬有礼的口吻,互道“晚安”,或者学说《海岸风雷》中的台词:“夜猫子可回窝了。”只是在有一次,大家在归途中提不起神来唱歌,到了家门口,也没再道彬彬有礼的“晚安”,那是在第一次看了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后,影片中船长米哈依拦腰抱起新婚妻子安娜深吻的镜头震撼到了他们。此前,小伙伴们《列宁在1918里也看到过演四只小天鹅的芭蕾舞演员们的半裸的身体、列宁的警卫员瓦西里和妻子拥吻的镜头,但都远没有这次的刺激大。

用假票混进场后也时有险情出现。一次,少年找不到空座位,就蹲在末排的角落,而那次查票员又特别负责,眼看看手持手电筒的查标员走向后排,离少年越来越近,而后排的死角又无路可逃。少年悲哀地装上了眼睛,等着那束手就擒的来临。突然,银幕上打出“中场休息”的字样,于是场内灯光大亮,人们纷纷从座位上站立起来,有人去厕所,有人去门厅小卖部买瓜子、花生、糖果、饼干、汽水之类的零食,也有人去放映厅外的院子里透一口新鲜空气,场内变得纷纷扰扰。这样难以预料的中场休息,在电影院里并不少见,因为一部故事片有三四盘电影胶片,胶片有限,为使几家影剧院都能放映同一部影片,各影戏院将放映时间错开,由专门的跑片员骑自行车在几个影院间来回运送单盘胶片,一个影院放映完一盘胶片,这盘胶片就被送到下一家。有时跑片员因故迟到,放映员就会打出“中场休息”的字幕。趁中场休息的纷乱,少年站起来混入人群,大摇大摆走过查票员的身边,向厕所方向走去。

又有一次,阿三在人民剧场内被查票员给逮住了,被拉到剧场值班室挨训,他理直气壮地辩解:“这里是人民剧场,人民剧场属于全体人民,我是人民一员,我有权利进去看人民的电影。”那个提着四节长手电的查票员先是一愣,继而说:“看看自己,你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这是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中一句经典台词:影片里好逸恶劳的渔民家老大塞力姆在酒吧里喝酒,因身无分文,不得不俯身去拾特务故意丢在他脚边的一张纸币,一旁的意大利特务一脚踩住了他的手,以怜悯、鄙视、讥讽的口吻说:“塞力姆,你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听到查票员这句熟悉的台词,阿三也先愣了一下,接着迸出一句:“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查票员被逗笑了,善心大发,指着他的鼻子尖笑道:“你个小人民,自由去吧!”阿三一自由,不朝大门走,又转头溜进场去看他说的“人民的电影”。

“我们的战斗生活”以一个戏剧性事件而结束。那次,挤在少年前头的一个小伙伴拿着一张假票进场,一下子就被检票人员识破捉拿归案,吓得少年掉头钻入人群逃遁。这次不幸的事故使那个小伙伴更不幸地始知,自己原来患有红绿色弱症,对红旗、绿树这样纯正的红色能分得一清二楚,但对有一些混杂有其他色素的红和绿就不太敏感了。他被擒获的那场电影票正是那种红色,而他拼接上去的副票却是绿色的,自己看出上去天衣无缝,检票员一看泾渭分明。他自此消沉了一阵子,对制作假票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不知怎的,小伙伴们在差不多的时候也对这样的“战斗生活”失去了兴趣,纷纷金盆洗手。

一天,阿三的弟弟阿四拖鼻头和隔壁墙门的黄毛等几个小不点儿趴在地上,头碰头地忙乎着什么。少年凑近一看,他们正围着一摊废电影票,旁边还有刀片、浆糊,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们也在玩假票呢。他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了。

B.老师:

第一堂物理课,一位大脑门大眼睛的矮个子老师笑吟吟走进教室,把实验室里用的木篮子往讲台上一放,转身在黑板上写出“卢振华”三字。接着,卢老师的炯炯大眼将同学们扫视一遍,从篮子里掏出一个鸡蛋,往讲台上一放,蛋竟直立不倒。他以夸张的手势将鸡蛋按倒,再放手,鸡蛋摇晃着又立了起来,反复一按一放,鸡蛋倒下又立起,逗得同学们满堂大笑,他自己却一点也不笑,反而故意像木偶似地瞪着大眼,似迷惑不解地看着大家,惹出同学们更大的笑声。接着,他的表情一松,从篮子里掏出一块金属和一把小锤,“当”地一敲,声音响亮回荡,待低落至无声,又拿出个物件往金属块上一放,声音又骤然响起……一番哑戏表演后,才说出开课第一句话:这就是我们要学的物理!

第一堂美术课,满面红光的吕老师挂出一幅人足素描图,讲完要领后就前后左右踱步巡行。他在少年的座位旁伫立良久,用手指敲击了一下课桌,说:“你当课代表!”他特有的洪亮嗓音吓了少年一大跳。初二下学期,他让少年参加了校美术兴趣小组。在他的指导下,少年为学校墙报画过刊头,为电力公司画过安全用电系列宣传墙头图,还有涂鸦作品《野营拉练到革命根据地》入选堇城中小学生美术展览。

语文老师像走马灯似地每年都换,少年对作文的兴趣始终如一。沙老师身兼初中和高中各一班语文课,有一次把少年写校运会的一篇作文拿到高中班范读,使他虚荣心勃发。一学期后张老师接替了沙老师教语文。张老师大学四年两年上课,两年停课闹革命,毕业时上头要求“知识分子要与工农相结合”,赶到农场参加一年的生产劳动,然后分配至中学教书。数年以后恢复高考,少年顺利考上大学,张老师送他两册《古代希腊神话和传说选》,说这是作家的必读书,至今这两册书还竖立在他已清理过多次的书橱里。不过,有一件事使他一直困惑,平时一直鼓励学生们努力学习的张老师,有一天在几个班干部面前却说起苏东坡的两句诗:“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还发挥说,读书读得好有什么用?大学毕业教师还被叫为“臭老九”,还不如做一个木匠,一天还有一块八毛四分工钱。几天前,学校在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上刚刚传达过一个文件,里面有各种工匠的工资报酬标准,少年同样困惑:学校为什么要传达这个与在校学生浑身不搭界的文件?

俞老师管理着校图书室。图书室设在北教学楼东的那排平房里,其间混杂着广播室、理化实验室、音乐室等。图书室设阅览室和借书部,阅览室时陈列着一些报刊,借书部与阅览室隔一堵墙,墙上开了个窗口。笑眯眯的俞老师就坐在窗口里边,为学生办理借阅手续,也通过窗口监管着阅览室。图书室可借阅的书并不多,而对面如一间教室面积大的屋间,所有的窗玻璃里层都贴上了纸,前后两道门被锁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子,据说屋子里藏书颇丰,那些有幸没被一把火烧了的“毒草”通通被封存在里面。有一次偶遇俞老师正闪身从黑屋里出来,少年从门缝望进去,哇,一排排满满当当的书架!正看得眼痒,笑眯眯的俞老师关上了门。从那之后,少年每走过那间黑屋就隐隐有一种想破门而入的冲动。

少年去阅览室勤,借书多,与俞老师相熟了。俞老师问他爱读什么书,有时就推荐几本书。后来,俞老师招了几个爱书的学生为图书义务管理员,他是其中一员。每周三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他就去图书室协助俞老师做借阅登记和整理阅览室的报刊。有一次,等借阅的学生散尽,俞老师将他带进了那间他曾想破门而入的黑屋子。他不敢相信,俞老师竟让他在一排排的书架上任意挑两本书带回家看,但叮嘱在下星期三归还,并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少年像是一只跳进白米缸里的饿鼠,又像是一只闯进玉米地里掰玉米棒子的猴子,看看这本书好,翻翻旁边的一本书也好,简直无处下手,最后拿了本《唐诗三百首》和《欧·亨利短篇小说选》。

下一个周三,俞老师又把少年放进了黑屋子……

从此,每周三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成了少年最期待的日子。他因此读到了不少当时还被禁锢着的巴金、丁玲、谢冰心、艾青、郭小川和雨果、莫泊桑、狄更世、哈代、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屠格涅夫等中外作家的作品。这些书筑起了一座精神乌托邦。翻开书,他如走进了一个梦境,与各式各样的人物邂逅相遇。这些人物原来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是书本使他们近在咫尺,他们更多的像是自己的朋友、亲人,有的也是敌人,在他们身上,他常常能发现了自己。合上书本,梦幻的大门被关上了,而书中的一些人已驻留在他的心里。书不像食品会吃饱,读得越多,越想读更多的书。但读过一些中外名著,他的胃口也被吊高了,那一些在校图书室里可以公开借阅的书,如浩然的《金光大道》《西沙儿女》就没多少看头了,还有一些新作者的长篇小说,如《分界线》《征途》《山风》《新来的小石柱》《海岛女民兵》《牛田洋》《激战无名川》《虹南作战史》等更索然寡味。

同时期,也有一批书籍在同学手中暗暗流传,这些书大多是从被封存的图书室、图书馆里流失出来的,封面上盖有或红或蓝的公章。《苦菜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小城春秋》《晋阳秋》《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日》《红岩》等小说陆续进入少年的视野。这些来路不明的禁书,只能在爱书的要好同学间辗转偷读。许多书因为传来传去,往往封面和封底已经脱落,书页四角都卷起来了,显得特别的厚。一些没头没尾的书,有的是因为翻动过频而有前后的页面脱落,有的是故意把封面给撕了,以掩盖其毒草的身份,也有的用牛皮纸粘贴上去当封面,上面往往没有字,少年借到过一本书,牛皮纸封面上工工整整写着“巴黎公社历史”,翻开来却是雨果的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

奇怪的是,在《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梅花党》《少女之心》等手抄本暗暗流行的那几年里,少年却一本也没读到过,倒是他在一本练习本里抄写过欧·亨利的短篇小说《最后一片绿叶》和另一篇记不清题目的作家名字的俄罗斯短篇小说。

对少年影响最大的是这样三本书:读一本没头没尾的《普希金抒情诗选》,《致大海》的奔放豪迈,《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对生活的热爱、对理想的执着,让他深深陶醉。最令他震撼的是诗集中情诗数量之多、感情之炽热、表达之直裸,在他过去所接触过的诗集中绝无仅有。读着这些燃烧的诗,他的情感随着诗人一起跌宕起伏,想象着诗中出现的娜塔莎、艾丽温娜、多丽达等那些美丽的异国女子的动听名字,同时不由得忆起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小堇华、奕萍、小宜等人的音容笑貌,不禁激起心海阵阵涟漪。他既沉湎于想象和心悸的快感,又时时胆战心惊,生怕被别人发现在看“黄色书”。普希金的诗使他一度迷上了诗歌阅读和写作,俞老师推荐借给他许多国内诗人的诗集,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艾青诗选》,闻捷的《天山牧歌》,李瑛的《花红满山》、梁上泉的《红崖集》、严辰的《春满天涯》等。有一段时间,他的诗频频出现在自己班级黑板报上,有的还被建纲要去,登在他们班级的黑板报上。

最令少年激动的是读《大学春秋》。这是在建纲家一本行将被拆散糊成纸袋的《收获》杂志上意外读到的。小说里描写的纯真、激情、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大学生活,让少年憧憬神往,又惆怅不已,大学早已在他上小学那年停止招生,书中的大学生活已成海市蜃楼。刊登在《收获》上的只是《大学春秋》的上部,下部因当时《收获》杂志的停刊而未能刊出。直到恢复高考以后,他在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学期,才读到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上下册全本《大学春秋》,只是再次读来已无当年的激动。他感谢《大学春秋》,正是当年读到了它,上大学的理想如一颗种子播进了他的心田,尽管在当时知道它是多么的无望。

最令少年吃惊的是读周扬译的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是繁体字直排本。一是吃惊于外国人竟胆敢以一个有很大诱惑力的女人名字作小说题目!二是译者使少年吃惊,周扬正是当时挨批而臭名远扬的“四条汉子”之一啊,读他译的书心里也有点怕怕的!三是迷茫于小说内容主要是婚外情,与当时文艺观格格不入,他细细地读了,但不解风情,应该说实际上没读懂多少。多年以后,当他以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的身份走进大学校园,刚刚报完到,一位大他几岁的同学劈面问他,有了这样的一问一答:你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看过。你看过《牛虻》吗?看过。那同学连问:那你看过《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吗?看过《老人与海》吗?看过《约翰·克里斯朵夫》吗?看过,但没大看懂。那同学狐疑地盯着少年:那你说它们的作者是谁?托尔斯泰,海明威,罗曼·罗兰。你看过《普希金抒情诗选》吗?看过,但后面别林斯基的评论没看完,因为被撕掉了。那同学颇觉意外,声音高了起来:看不出,还有两把刷子嘛!那你也知道巴老曹、刘杨秦是谁喽?少年气短了:这……不知道。同学拍拍他的肩膀:你的野生的,可以的。

有一天,少年在走出黑屋子的一刹那猛地意识到,从这道黑屋子的门里走出来的自己与之前没进过这道门的自己,已是不同的两个人了。

数学老师超稳定,初中二年半李老师一直是数学教师兼着班主任。李老师和教语文的张老师是同龄人,四年大学也有两年停课闹革命,毕业后又去农场一年参加劳动锻炼后才分配工作。他讲课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绍兴方言音的普通话铿锵有力,还特别诙谐幽默,富有感染力。偶尔兴之所至,在上课时讲起大学里造反、夺权的轶事,讲起来绘声绘色,非常生动。学生们对这些轶事的兴趣大大超过对数学课的兴趣,遗憾的是他对这些只是偶尔讲讲。不知道李老师的“偶尔”在什么时候忽然出现,让学生们对他的上课有了一种特殊的期待。

李老师的拿手好戏是,不用圆规就能徒手一笔在黑板上画出一个标准圆,每画完一次圆,他会面对黑板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约二三秒钟,像是在审视圆是否画得够圆,又像是陶醉在自己画出的圆里。

学生成绩普遍较差,但班里还是有几个肯学的尖子生。为了发挥这些学生的潜力,李老师会讲一些不涉课文的题目,有难度又有趣味,在考试会增加一二道难度系大的附加题,在满分100分之外给予额外加分。少年喜欢李老师,喜欢数学课,喜欢试卷附加题,每次考试几乎都得120分。有次期中考试,规定时间一个半小时,他半小时就走上讲台交上卷子,从讲台望下去,许多咬笔头的同学大眼瞪小眼,看到他们的的眼里满是羡慕妒嫉恨。

少年交卷后跑步奔向操场,初夏正是蝉蜕皮换壳的时候,一场雨过后,操场上泥土松软,洞里的幼蝉纷纷爬出洞口,在树杆上留下了透明的蝉衣,一个个呈现出正在爬行的样子,好看好玩,少年把树杆上的蝉衣一个个摘下来,放学时卖到医药公司收购门市部。全校学生都在统一考试,往日热闹的操场悄无一人。他绕着操场一棵树一棵树地寻找,收获不小。十多分钟后,又有提早考完的同班同学来到操场,见到他就嚷嚷:李老师在讲台上批完了你的卷子,说你全对,120分。

这年学校里乱糟糟的,事特别多。上半年,传达了国务院关于加强文化课教学、高考招生要重视文化考查的文件,学校开始抓课堂纪律,萎头萎脑的教师们像是半枯的树叶又雨露甘霖,霎时又踌躇满志起来。不料年中辽宁知青张铁生“白卷英雄”横空出世,刚刚踌躇满志的老师又垂头丧气。年底,又冒出一个“反潮流英雄”北京五年级小学生黄帅,于是学校号召师生行动起来破除“师道尊严”“批判修正主文教育路线回潮”,大礼堂墙壁上贴满了学生们的大字报,墙壁被贴满了,有的大字报就从人字梁上披挂下来。

李老师因讲课不读“帽头子”、不突出政治,加附加题鼓励学习尖子走白专道路,在大字报上受到了重点批判。还有写化学老师的,他讲课好作比喻,形象生动,如讲元素周期表中的Q族气体,说它们在常温常压下很难进行化学反应,就像人有惰性一样,所以叫惰性气体。他举例发挥说,人如处在一种舒适的环境中,就不思进取了,这就是人所固有的惰性。只有改变惰性气体的常温常压环境,才能使惰性气体进行化学反应。人也一样,只有在有压力、刺激的环境下,人才会克服惰性,积极上进。大字报批判他说惰性是人的天性,是宣扬好逸恶劳的资产阶级人性论。有写英语老师的,他在上课时有一次说中文中的雄心和野心,在英文中是同一个词ambition。写大字报的同学责问:难道革命者的雄心跟卖国贼林彪的野心是一样的吗?

这天上数学课时,李老师在解例题解到一半时,突然想到什么,停了下来,对着黑板自言自语道:“反潮流,反潮流,反到几时才能休?”

少年心里一震:李老师才真是反潮流呢!

A.米拉:

少年记得给自己和小伙伴们留下深刻印象的电影人物往往不是正面角色,而是反派角色,。如电影《奇袭》中美军哨兵戴着酷酷的墨镜,一边抛接着手中的罐头食品,一边吹着口哨,在少年和小伙伴们看来是那样的潇洒自在。又如电影《南征北战》里的张军长一身美式军官服,戴着一尘不染的白手套,用高脚杯斟上葡萄美酒,打开鱼肉罐头,又是那样风度翩翩。

每当这种时候,少年心里不免忐忑不安,意识到自己羡慕资产阶级生活情调和生活作风的表现,于是狠斗私心一闪念,把这种不健康的思想感情消灭在萌芽状态,不让它们在头脑中膨胀,腐蚀自己的心灵。一番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后,心里稍安,但在下次看到电影中类似的角色时,那种好不容易被斗下去的情绪重又露头,不禁为自己不健康的心理而纠结不安。后来看现代京剧舞台片《奇袭白虎团》,志愿军侦察英雄严伟才身穿美式军官服,化装成敌军,动作挥洒自如,唱腔气贯长虹,越过敌人封锁线,直插敌人心脏,英俊潇洒的形象征服了无数观众的心,听说演严伟才的演员收到了全国各地无数姑娘雪片似飞来的求爱信。严伟的形象也让少年生出景仰之情,这才让他的心境从久扰中有所解脱:自己的思想感情看来还是挺健康的!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随着一批抗美援朝题材影片的开禁复出和一批朝鲜电影的引进放映,影片中时常出现一些美军、南朝鲜军女机要员、女特务的形象,她们身着美式军装、头戴船帽、红唇间叼着香烟,无一例外地妖娆美丽,风情万种。不少女特务在影片中只是一闪而过,她们的形象、一颦一笑却久久萦绕在少年的心头。他想努力摆脱这种情况,告诫自己,女特务们的花枝招展、仪态万方是帝国主义、资产阶级和一切反动派的腐朽、堕落表现。尽管如此,那种心旌摇荡的感觉却依然无法挥之即去。样板戏电影里也有不少主角是女英雄、女革命者,如《杜鹃山里》的柯湘、《海港》里的方海珍、《龙江颂》里的江水英、《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少年努力想在她们身上培养出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但觉得她们的形象高则高矣,大则大矣,全则全矣,相比于对那些风情万种女机要员、女特务来,她们的身上似乎还缺少点什么东西,甚是无感。他为此很是苦闷,觉得自己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不深,革命立场不稳,内心有一种说不清的负疚甚至负罪感。

好在米拉出现了。少年记得自己首次观看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情景。影片一开始是长长的字幕,伴着开始节奏舒缓后来越来越激、紧张的异国音乐,出现在法西斯铁蹄下的山城地拉那的阴沉场景,高高的城堡上挎枪的意大利士兵俯视着整个山城,身旁两条狺狺然的军犬一副随时准备猛扑出击的样子。这时,镜头突然切换成一条街上的热闹场景,有小贩大声叫卖:卖糖,卖糖唻,卖巧克力糖唻,卖巧克力糖唻!少年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巧克力糖”,据说比上海的大白兔奶糖还要高级。

少年期待着影片主人公、美丽少女米拉的出现。自从春节前流传开《宁死不屈>上映消息,在半个多月的漫长等待期间,他对影片的主要内容已了如指掌:年轻美丽的进步女学生米拉为掩护养伤的女游击队员,被敌人逮捕,在敌人的威逼利诱面前不屈不挠,最后在法西斯的绞架下英勇就义。这些内容印在电影院橱窗里早早贴出的海报里。海报画着影片主角米拉和女游击队员阿费尔蒂达临刑前一刻的英雄形象,美丽的米拉嘴角流着血,但眼神坚毅,前视远方,阿费尔蒂达受伤的左手挎在渗血的绷带里,神色同样坚毅。少年由米拉想起了17岁的女英雄刘胡兰。

美丽的女学生米拉终于出现了,她和同伴穿着漂亮的长裙,说说笑笑间走到卖巧克力糖的小贩前,对上了暗号。原来米拉是受地下党支部的委派,来向乔装的地下游击队员送口信的。但这时,米拉浑然不知后面已有叛徒跟随盯梢……少年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口,幸好有一个穿格子西装的地下游击队员及时出现,跟叛徒打起岔来……

少年很快又被影片主题歌深深打动,这出现在米拉被捕后的一段回忆镜头中:午前温煦的阳光斜照进窗户,一个叫贝尔的地下游击队员弹起了吉它,音乐霎时像明亮的阳光溢满了小小的阁楼。米拉陶醉在吉它声里了,她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革命者还玩吉它。”贝尔笑着回答:“你总把革命者想得与平常人不一样。应该老皱着眉头,是吗?”说着,弹唱起了影片的主题曲,歌声以画外音形式激越响起: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

我们祖国将要获得自由解放…… ”

受到感染的米拉也跟着唱了起来……

这种貌似提琴却叫吉它的乐器,少年以前听说过,但还是在影片中第一次看到。他知道小提琴,在原来的中山路现在的东方红大街的文化用品商店的玻璃柜里就有一把,纸签上写着“练习小提琴,36元”。正像米拉陶醉在吉它声里了,对影片中出现的异国风情感到新奇,甚至着迷。原来,革命者是可以玩吉它、吃巧克力的,也可以穿漂亮的格子衬衣、高领羊毛衫、漂亮花长裙的呀!

另一个使少年难忘的镜头是在影片的尾声部分,残忍、阴险的德国党卫军少校汉斯冯司多斯一边让米拉在山顶监狱的露台上瞭望自由的天空,俯瞰美丽的城市,并在她耳边说:“生活是美好的,姑娘。生命对我们只有一次,外面阳光明媚,人们享受着生活的无穷乐趣,可你呢,却在牢房里受难,你会死去……”她对党卫军少校切齿痛骂:“刽子手!”这时镜头追随着米拉的目光,摇向美丽的山城,歌声又一次激越响起:“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了游击队……” 米拉和女游击队员阿费尔蒂达米拉相携带向前走去,这正是电影海报上的镜头。美丽、纯洁和宁死不屈,慷慨激昂、充满力量的歌声,深深打动了少年的心。

主题曲《赶快上山吧,勇士们》很快风靡了堇城街街巷巷,少年在第一时间里学会了这首歌。然后爱屋及乌,翻开《战地新歌》寻找与阿尔巴尼亚有关的歌曲,找到并学会了《中阿友谊之歌》,甚至阿尔巴尼亚歌曲《地拉那—北京》。少年喜欢唱《中阿友谊之歌》的前几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们中阿两党远隔千山万水,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引用古诗典雅贴切,曲调舒缓优美,抒情味十足,但接下去乐句就急促起来,咬牙切齿,乱糟糟的,前后很不协调。《地拉那—北京》是一首进行曲,少年喜欢它的词甚于它的曲,尤其是开头几句:“我来到伟大的中国,我们是同志和朋友。从阿尔巴尼亚来的时候,我带来整个的心。”与这里的歌词写法不是同一个套路。

少年看了三遍《宁死不屈》,依然还想看,米拉的身影牢牢地铭刻在他的心上了。白天唱着“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脑海里一幕幕浮现出米拉的形象:米拉和女同学走在街上快乐说笑,她们身上异国情调的裙摆和蝴蝶结;米拉在阁楼里和着吉它深情歌唱;米拉额头上留着伤痕,脸上却挂着坚毅的微笑,和嘴角流着鲜血的女游击队员阿费尔蒂达一起走向绞刑架……晚上做梦也会梦见米拉:梦见米拉来到了中国,来到了堇城,她甚至成了少年的同桌,放学后一起上街,吃还从来没有吃过的巧克力……

少年的脑海里那些曾挥之不去的南韩女特务、女机要员等妖艳形象,被一身正气的阿尔巴尼亚美少女米拉驱赶得一干二净。他为之顿感浑身上下轻松无比,确信自己的无产阶级感情是深厚的,革命立场是坚定的,全世界革命者的感情是相通的。

B.工宣队长:

驻校工宣队队长陈基庚头皮上有块癞痢,头发长得少,有调皮的学生背后戏称他为“红光公社癞发大队剩几根同志”。

陈队长常常事先不打招呼来听老师的课,明里是为防止有些臭老九在课堂上散布资产阶级论调,暗里也是想偷学点臭老九上课的经验,为“让工人阶级占领讲台”作准备。这天上英语课,陈队长搬着把木椅子,悄悄推开教室后门进来听课。教英语课的蒋老师姓蒋名光达,因为他是个秃头,连夏天也戴着顶鸭舌帽,又因为在中学时代加入过三民主义青年团,经常被揪斗,也常受某些顽劣学生的捉弄。有一次,少年班里的一个吵客大王在上课前把教室的门稍微打开一点,在门上搁半盆水。上课铃声一响,蒋老师推门进来,水倾盆而下,慌乱中鸭舌帽掉地,露出了地球仪般斑驳的光头。在哄笑声中,吵客大王喊出一声:“蒋光头!”从此“蒋光头”就成了他的绰号。陈队长进来时,为了让学生们容易记住单词,蒋老师正在解释英语里的主席chairman一词,他说chairmen一词由椅子chair加男人man组成,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说明他有地位,所以主席的本来意思是坐在椅子上的人。

陈队长在椅子上坐不住了,蹬蹬蹬走到讲台前,指着蒋老师的鼻子痛斥:你个历史反革命分子!毛主席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走遍祖国大地,你说主席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是想说毛主席走不动路,身体不健康吗?蒋老师吓得脸如土色,不知所措。

多次听课后,陈队长觉得自己上讲台的时机成熟了,亲自来少年所在班上班会课,主题是:青少年学生要树立正确的世界观和革命的人生观,时刻准备接好革命班。在班会课中,陈队长念了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作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说这是鲁迅先生写的诗,然后低头看着摊开在讲台上的笔记本读一段语录:“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就是新生命的方向。”读完,他抬起头问:“同学们,你们谁会背诵这首诗?”。

有一位同学犹豫着举起了手,陈队长高兴地说:“好,这位同学你来背诵。”

同学站起来,刚说了出“陈师傅”,慌乱改口“陈老师”,又觉不妥,再改口“陈队长”,最后才支支吾吾说出:“这……这首诗不是鲁迅写的。”

“不是鲁迅写的?”陈队长严肃地看了一眼学生,又忙去看他的备课笔记,抬起头来,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哦,我看错了,这首诗是鲁迅先生翻译的。”他笑眯眯地说:“这位同学请坐下。”

陈队长忘记了让同学背诵诗的要求,继续讲下去:“鲁迅翻译的这首诗是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高尔基写的。高尔基同志告诉大家,为了无产阶级的解放和自由,头颅可以抛,谈情说爱也要不得,现在有极少数同学沾染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严重……”

也许是受陈队长刚才笑容的鼓励,再说老师在讲台上讲,下面有学生议论或不经举手就发问,已是多年来常态了。陈队长的话引起了一些学生的议论,有一个学生说:“这诗不是高尔基写的。”

陈队长这下有点生气了,停下讲课,严肃地问那几位议论的同学:“那你们说说,这首诗是谁写的?”

有同学回答:“裴多菲。”

“贝多芬?你们搞错了吧。”陈队长笑了起来,“贝多芬我知道,不就是《国际歌》的作者嘛!”

课堂里哄堂大笑,陈队长火了,“你们起哄什么?你们这是什么什么态度!”

课堂里更乱了,有的说:“不是贝多芬,是裴多菲。”更多的学生说:“国际歌作者是欧仁·鲍狄埃。”

“乱弹琴!”陈队长火冒头顶心,用黑板刷猛拍了一下讲台,大声喝道:“你们……你们班简直是个裴多菲俱乐部。”

课堂里霎时鸦雀无声。

少年注意到,坐在教室前边门旁的班主任老师显得非常尴尬,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掩饰着这种尴尬,甚至还有不易察觉的轻蔑,这样就使他越发显得尴尬。

(未完待续)

图片取自平台提供的公共图片库  
 

 


沈潇潇近照

作者简介:笔名沈潇潇,本名沈国民。1977年入读中文系,曾在学校、政府机关、新闻媒体任职,在《江南》《小说界》《雨花》等杂志发表有中短篇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等多种。奉化作协第四、五、六届主席,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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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名题写:林邦德

编    辑:东东 西西

终    审:独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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