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康熙五十六年五月,河南宜阳县。
县令张育徽以“鼠鸟耗”、“火耗”等名目多次向民众加派钱粮赋税,民众已经实在无力承担。宜阳百姓派了亢珽等几位代表去县衙请愿,希望县令大人能够“高抬贵手”,暂缓催缴,但张县令毫不让步,还派出衙役把请愿者暴打一顿。驱散请愿众人后,张县令还恶狠狠地威胁:“必须限期缴清钱粮,否则严惩不贷。”
这里要说一下“鼠鸟耗”、“火耗”是什么。地方政府从百姓手里征收税粮,在向朝廷运送税粮的路上,会有一些损耗,比如可能会被老鼠或者鸟类吃掉一部分,因此要和老百姓多收点粮作为弥补,叫作“鼠鸟耗”。从老百姓手中收来的散碎银子,要熔铸成整锭大银送交国库,熔铸过程中也会有损耗,就叫“火耗”。
听起来地方官向老百姓征收“鼠鸟耗”和“火耗”,有其客观合理性,但具体收多少,这个就有讲究了。正常情况下,无论粮食运输中的损耗还是碎银熔铸的损耗,不过整体的百分之一二;但康熙晚年的朝廷官员收的“鼠鸟耗”、“火耗”,可不是区区这个数字。当时的记载是,有的地方“其火耗有每两加至二三钱不等者”。也就是说,有的地方“火耗”率竟然达到百分之二三十。
清朝入关后有规定“永不加赋”,就是永远不可以提高国家公布的正式税率。朝廷之所以出台这个规定,就是为了防止地方官盘剥百姓。不过从来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再严格的规定对实际执行者来说都不是难题。
朝廷官员就是通过虚报“火耗”来多收钱粮,中饱私囊。
亢珽等人请愿不成,反挨了一顿毒打,县令还让人们“限期缴清钱粮”,而这钱粮是肯定交不出来的。万般无奈之下,亢珽等人决定“暴力抗税”。
亢珽与弟弟亢珩等人联合了渑池人李一宁,大家聚集在神垕寨宣布起义。
无独有偶,在亢珽宣布起义的同时,宜阳县不远处阌乡县的农民王更一因交不出知县白澄预征的钱粮,也宣布起义,聚众围攻阌乡县城。
得知民变爆发的消息,河南巡抚李锡立即命令洛宁县令高式青去率兵“平定民变”。
当时的河南几乎都是贪官,但高式青是清官。高式青从康熙五十四年出任洛宁县令(当时叫永宁县),廉洁为官,慈祥爱民,颇有民望。而且高式青不媚权贵,不行贿送礼。从同僚到上下级,多次“指点”高式青,希望能拉他下水,腐蚀他,把他变成贪官们的“一路人”,但高式青守住了节操。
在一个“人人贪腐”的官场环境中,清官是很难生存下去的。大家都贪你不贪,那你就是坏人,你对大家来说是“危险人物”。高式青的处境当然也不例外。当时的河南官场,几乎人人把他当“异类”,甚至当“敌人”,都在想办法排挤他,给他使绊子,“除之而后快”。
现在,有民变发生,巡抚大人自然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派给了高式青。巡抚大人一边派高式青出去“平定民变”;一边给他“使绊子”,分给他的都是临时招募的新兵,且大部分是凑数的老弱病残,军饷钱粮也不给够,还在里面“掺了沙子”,混进一些不服指挥的“刺儿头”。
河南巡抚李锡的算盘是“借民变除掉高式青”:你不是清官吗?就给你一个为朝廷“以身殉职”的光荣机会!
李锡差点就成功了。
为了保境安民,高式青在洛宁县崛山布下防线。崛山位于洛宁县城东部,紧邻宜阳。由于情况紧急,招募来的兵士多属乌合之众,战斗力很弱,高式青不得不到防线日夜巡查。
由于高式青素有清名,得知是高式青率军来平定民变,亢珽改变了想法。他决定挟持高式青,跟这位他认为可以“讲理”的官员讲一讲理,争取一下官府对这群无奈之下揭竿而起的农民的理解和通融。
亢珽率人伪装成逃避民变的难民逃入洛宁县,把枪械兵器藏在苇草中。待高式青巡视路过的时候,众人从苇草中拿出兵器冲向高式青。高式青毫无防备,结果可想而知。高式青的家人宋珂、王国祥等先后遇难,其他兵勇作鸟兽散,高式青成了光杆县令,被劫持出城,到了亢珽军中。
高式青被劫持时“大骂不绝口”。其中一名叫朱凤台的农民军大怒,抽刀想杀死他,高式青毫不畏惧,仍然大声痛骂。好在亢珽记得挟持高县令的目的是向高县令求情,制止了朱凤台。
亢珽将高式青挟持入寨,拿来笔墨,让高式青替他写求和书。高式青一把将笔墨打翻在地,亮明了不合作态度。高式青认为:“百姓既然已经作乱,那就是乱民,是朝廷的敌人。他高式青食朝廷俸禄,当然要与乱民不共戴天,而不能合作,哪怕不合作会导致他被杀。”
亢珽敬高式青是个清官,没有杀他,命人将他关在关公庙中,自己则亲自在庙外看守。
高式青被关押,写下一篇表明他“宁死不从贼,身没亦守节”的决心的绝命书,然后上吊自杀。不过他上吊被亢珽发现,没有死成。
在高式青被乱民劫持之后,河南巡抚李锡立即上奏朝廷,并且在奏折中说“高县令身入虎口,或许已委身从贼”。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给清官泼脏水的机会。
康熙帝看到奏折之后龙颜震怒,下旨“火速平贼”。
河南巡抚命令张圣佐率精兵300名,会同当地兵员前往剿捕起义军。官兵用火炮攻寨,亢珽军不能抵挡,就把高式青押到寨前以挡火炮。高式青一到寨前就大喊:“速击贼,勿顾我!”看押高式青的农民起义军不愿陪高式青同死,纷纷后退。
借此机会,高式青从寨上一跃而下,脱离了民军的掌控。官兵急忙来救他回去。回到官兵大营,高式青强忍身上的疼痛,急忙将自己掌握的民军寨中的虚实情况告诉官军。
亢珽他们本来就是一群临时起意造反、并未做充分准备的乌合之众,现在又被高式青泄露了内部虚实,他们很快被官军击败。亢珽自缢身亡。其余人被杀被抓。
康熙五十七年四月十一日,清政府处理河南亢珽起义案。经刑部尚书张廷枢等审理,刑部复议,除亢珽自缢外,王更一、李一宁等15人按谋叛罪“斩立决”。
而激起民变的官员的判决就非常耐人寻味了:阌乡县令白澄以火耗等项派取银六万五千两,宜阳令张育徽以马价等项派取银四千零五十两,均拟绞监候;河南府知府李廷臣私派滥征,出兵时伤良民,拟斩监候;原任巡抚李锡激变地方、诬陷官员,应斩立决。以上诸人均已发往甘肃效力,事完后另结。现任巡抚张圣佐未将情形及时奏闻,布政使张伯琮、总兵官冯君洗缉捕不力,均革职。
在康熙朝,六万两白银绝对是天文数字般的财富。两位贪腐金额“非常之巨”并且还因为横征暴敛逼反了良民的贪官,竟然只判了“死缓”。河南巡抚李锡判死刑,不是因为贪腐,而是因为“激起民变。诬陷官员(指诬陷高式青从贼)”。
可见,在康熙朝晚期,贪腐再严重都不会让官员被判死刑;官员之间的权力斗争、朋党之争,倒有可能让官员被判死。而良民被逼再苦你也得忍着,你也不可以造反,造反一定会被砍头。
康熙晚年的官场贪腐是非常严重的。
自康熙四十九年到康熙五十八年十年间,仅《康熙实录》记载的贪腐大案就达30件,平均每年3件。涉案者既有贪污白银20多万两的财政长官户部尚书希福纳、一次贪污火耗40余万两的两江总督噶礼这样的一品大员、封疆大吏,也有贪污、勒索30余万两的山西太原知府赵凤诏、河南宜阳知县张育徽之类的州县小吏。
在污浊的官场中,不贪就会显得“不合群”,受排挤,升不上去,所以一个对前途有追求的官员必须得加入“贪腐大军”。除了官场内部的贪腐,康熙朝腐败还有个特点就是“官商勾结”。商人为了拿到“政府项目”,需要行贿朝廷官员。
康熙四十九年,左副都御使祖允图参劾户部收购草豆舞弊,商人金璧为获得向户部内仓供应草豆的机会,从康熙四十五年至康熙四十八年向户部尚书希福纳、司官根泰等64人贿赂白银20余万两。经进一步查证,自康熙三十四年户部设立办买草豆监督之职起至康熙四十四年,金璧等商人共计向历任户部尚书、侍郎及以下120名官员馈送白银44万余两。在长达15年里,184名户部官员收受商人贿赂白银60余万两,可谓塌方式腐败,整个户部烂透了。
官场贪腐带来的后果就是:百姓不堪重负,朝廷财政亏空,钱都进了各级大小官员的私囊。
康熙四十七年户部存银高达4,718万两,而到了康熙六十一年则仅有800万两。
除了亢珽起义,台湾还有有朱一贵领导的起义,盛京努尔哈赤福陵的金炉也被人盗走……一边是吏治的腐败,贪腐丛生、财政亏空;一边是百姓的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康熙朝末期,社会已濒临崩溃边缘。
反腐,铁腕反腐,已经刻不容缓。
但康熙帝年老力衰,已经没有可能去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了。这样艰巨的任务将由他的儿子雍正帝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