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名世《南山集》案是康熙晚年的一场著名“文字狱”。这是一起冤案,雍正帝登基之后就给该案平了反。但该案的整个过程还是很值得人深思的。
戴名世《南山集》案发生在康熙五十年。
两年前,康熙四十八年,戴名世殿试高居第二名榜眼,第一名状元是左都御史赵申乔的儿子赵熊诏。在当年的会试中,戴名世高居第一名,殿试却变成了第二,再加上戴名世的才学早就闻名天下,坊间纷纷传言是为官多年的赵申乔走了门路,通过“不正当竞争”让儿子赵熊诏挤掉了一介布衣戴名世得到了状元。
戴名世听得此传言,也觉得很有道理,多在言语文章中表达对自己“屈居榜眼”的不满。
赵申乔决定报复戴名世。戴名世为人清廉、孤傲,不贪污不结党,让赵申乔很难抓到把柄。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打定了主意要害戴名世的赵申乔通过殚精竭虑的努力,终于还是找到了戴名世的死穴,而且是可以完成“一击必杀”的那种:戴名世作品《南山集》中有“大逆不道”的内容,涉嫌“反清”、“怀念前明”。
康熙让刑部审理此案。
听闻戴名世作品《南山集》涉嫌“大逆”,很多朝臣纷纷对戴名世“落井下石”,积极行动,在《南山集》里吹毛求疵,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偌大的朝堂上,连一个帮戴名世说话的人都没有。
戴名世为什么如此招人恨呢?这当然跟他的为人处世原则有关。
戴名世确实有才,但其性格狂狷孤傲,不给任何人面子。这里可以举两个例子。
戴名世是清代文坛著名的“桐城派”的开山祖师,他6岁开始从塾师受学,五年之内,就精通了《四书》、《五经》。“年未及弱冠即以善古文名”。他广游燕赵、齐鲁、河洛并江苏、浙江、福建等地,门人弟子众多,《响雪亭记》、《意园记》、《范增论》、《钱神问对》、《金正希稿序》、《左忠毅公传》、《窦成传》等有名的文章,在士林中享誉甚高,人们交相传阅。“一时之间,文名播于天下。”
名气大了,很多人就想结交他。
康熙十五年秋天,戴名世的几位朋友去他家里拜访,还带了酒菜,摆开宴席。席间,一位因慕戴名世的大名远道而来的朋友说出心中对戴名世的仰慕,要同他“义结金兰”,却被戴名世拒绝。拒绝也就拒绝了,戴名世说的话还特别难听。他说:“戴某独处已久,不愿相聚热闹。且自古以来,人们因为彼此不相信任,方才结盟;所以,真正的君子是不屑为盟的。现在,一些乡曲之士,因为习气相近、年齿仿佛,于是便忽然而聚,呼兄唤弟,用不了多久,便各奔东西,视同路人,甚至于反目为仇,也不在少数。所以我越来越与世隔绝,而宁愿与鹿豕为群。诸君之美意,名世当面谢过了,只是难以领受。”
这让提出请求的人十分尴尬,悻悻离去。戴名世倒也不是专门针对此人,而是对谁都这样。这让他很快混到“没朋友”的地步。那个年代,“同乡”是一种很重要的人际关系,但在京师的“桐城会馆”,只要有人提起戴名世的大名,立即引起一阵厌恶之声。
吏部侍郎赵士麟,手握大权,声势煊赫,常以风雅自命。他拼凑了一部文集,觉得应该找一位名家作序,这样才似乎可以提高文章的“档次”,扩大自己的影响。他想到戴名世是一代名士,文名贯耳,就约一位与戴名世熟悉的朋友请戴名世为自己的作品写一篇序。
赵侍郎浸淫官场多年,为人处世的功夫自然炉火纯青。他虽然身居高位,但请戴名世为自己的作品作序,态度谦恭,且备足厚礼和酬金。高官如此伏低做小“礼贤下士”,让戴名世很是受用,于是欣然应诺,答应了为之作序。后来戴名世因事离开京城,回安徽家中,赵士麟亲往送行,这也颇令戴名世感动。赵士麟送别时对戴名世再三说:“仁兄此去,还请尽快回京。在下文集刊刻殆将完成,专候仁兄大序为之生辉增色了!”
戴名世答应了赵侍郎,还约定了回京给赵侍郎的文集写序的日期。
但戴名世回家之后,因为事务繁琐,竟然把答应赵侍郎为其作品写序的事情给忘了。
眼看到了约定之期,不见戴名世回京。赵侍郎的文集已经刊刻完毕,就等着戴名世的序文写好,即可出版印刷。赵侍郎不愿再等,便另请了一位文人“捉刀代笔”,以戴名世的口气写了一篇序,然后署上戴名世的名字,付之刊刻。赵士麟为此事还特地写了一封信告诉戴名世,说序文不及等待,已请人代作了,请仁兄原谅,等等。
的确,赵侍郎另找他人写序,然后署上戴名世的名字,做法确实欠妥;但回溯事情的来龙去脉,赵侍郎没有对不起戴名世的地方,而且是戴名世先“违约失期”,赵侍郎无奈之下才找人“代笔捉刀”的。
戴名世如果懂一些为人处世之道,可以先写信给赵侍郎,为自己的“失期违约”道歉;至于赵侍郎找人写了序,署了自己的名,戴名世直接“装糊涂”算了。这样他不会得罪赵侍郎。
但戴名世显然不是那种人。他认为“你写了篇文章,未经我允许就署上我的名,说是我写的”,这是原则性错误,不可原谅。他写了一篇讽刺挖苦赵侍郎的文章,公开发表,还非得让赵侍郎把那篇“冒其名所作”的序言撤下来。并且因为赵侍郎未经他允许“冒用”他的名字,他不再帮赵侍郎的文集写序。
这一系列操作下来,赵侍郎的眼睛直接被气绿了。
这样为人处世风格的戴名世,遇难的时候遭遇“落井下石”岂不是太正常不过了?
如果戴名世能稍微“近人情”一些,哪怕赵申乔弹劾他,也会有人帮他遮掩,可能一场大祸就会免去。
康熙五十一年,刑部上奏康熙,指出戴名世《南山集》中“悖逆”之处:《与余生书》中直书‘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两粤、帝滇黔’,寓意为“不承认大清为彼时唯一的正统”;《与弟子倪生书》一文中提到清开端应为康熙元年,而不是顺治元年,因为永历帝在顺治朝一直都在,这是在影射“顺治朝不是正统”。
《南山集》中还记有 “(太子)徒步至前嘉定伯周奎家。奎,太子外祖也。是时,太子姊长公主,栖于奎家,相见掩面泣。奎举家拜伏称臣。已而奎惧祸,言于官曰:‘太子不知真伪,今在臣家。奎不敢匿也。’因召群臣识之。或言为真,或言为伪,谓真者皆死。太子后杀于狱中。”这段记载的问题很严重,因为大清入关之后一方面宣称“如能寻到崇祯皇子,将扶持皇子登基为帝”,一方面把所有得到的皇子都断定为别有用心之人冒充的“伪皇子”而斩杀;这段记载揭穿了大清的虚伪。
刑部原拟对《南山集》案以“大逆”罪论处。戴名世将被凌迟处死,其三代以内直系亲属凡16岁以上者将被立斩,15岁以下者及女眷将发配边疆或作功臣奴仆。为《南山集》作序者方苞等人将被处以绞刑。因戴名世《南山集》中南明三王年号及事迹是戴名世从方孝标《滇黔纪闻》一书中抄得,与此案有涉的方孝标家族也将被一并治罪。彼时方孝标已故,当对方孝标“开棺戮尸”,方孝标家族16岁以上男子,俱行立斩;其母女妻妾,发配功臣家为奴。
刑部意见奏上御前的时候,康熙正在看一份为一个月之后康熙帝60岁“万寿庆典”的筹备工作征询皇上意见的折子。想到自己马上60岁生日,皇帝不想让自己的生日蒙上一层“血色”,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御笔批复:戴名世从宽免于凌迟,着即处斩。方孝标“开棺戮尸”。其他议斩人犯从宽免死,依律下狱。
最终,因为康熙帝“宽仁”,《南山集》案只杀了戴名世一人。
《明史》案和《南山集》案,康熙朝一头一尾两起“文字狱”为大清的舆论环境开了极为恶劣的先河。到了雍正朝、乾隆朝,愈演愈烈,对文人作品的各种捕风捉影、别有用心的解读,让人完全“防不胜防”。这种环境下,思想和学术必然“一潭死水”,谁都担心万一哪句话“犯了禁”会让自己人头落地,甚至让全家人“满门抄斩”。
学术的进步停滞了,思想的进化停滞了。等到英国人从海上打过来的时候,大清已经是“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局面,没人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都是“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