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雍正帝惩处“年党”余孽的时候,有两个文人得到了“严厉惩处”,一个就是被杀的汪景祺,另一个则是钱名世。汪景祺被砍了脑袋;钱名世作品中并无“大逆不道”之语,仅仅是给年羹尧拍马屁,因此免死,以“曲尽谄媚、颂扬奸恶”之罪被革去职衔,发回原籍。雍正帝还御笔亲书“名教罪人”匾额悬其门。日后每月初一、十五,常州知府、武进知县会到他家常州故居门前检查该牌匾是否悬挂。
钱名世是江苏武进人,字亮工。年羹尧恰巧也是字亮工。两人还都是康熙三十八年直隶乡试考中的举人。在科举时代,同年中举或中进士的人被称为“同年”。“同年”关系是一个人形成官场人脉的重要环节。钱名世与年羹尧不仅字相同,还是同年的举人,因此两人交情非常好。
钱名世之后在康熙四十二年又中了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侍讲学士。跟汪景祺不同,钱名世不是年羹尧的属下或者幕僚,仅仅是关系要好而已。
雍正二年底,年羹尧平定青海叛乱后,奉旨入京陛见。雍正帝安排对年羹尧“高规格接待”,“沿途垫道叠桥,铺面俱令关闭”。彼时年羹尧是皇帝眼前的红人,谁不逢迎巴结?在年羹尧入京觐见皇帝的时候,陕西巡抚范时捷、直隶巡抚李维钧跪地迎送,王公大臣也跪接于广宁门外。钱名世与年羹尧交好,写了几句祝贺年羹尧在青海告捷的诗也实在是人之常情。由于是庆祝年羹尧青海大捷,里面当然有夸赞溢美之辞。
雍正三年,年羹尧被抄家,钱名世写给年羹尧的诗也被抄出。雍正帝痛恨年羹尧飞扬跋扈,对所有夸赞年羹尧的诗文“尤为反感”。雍正帝对钱名世诗中最反感的有两句。
一句是“分陕旌旗周召伯,从天鼓角汉将军”。雍正帝认为这句诗里面用了周公、召伯的典故,而周公、召伯都曾经以“摄政”的身份辅佐君主,钱名世把年羹尧比喻为周公、召伯,岂不是在暗喻年羹尧以“摄政”身份辅佐雍正?岂不是意味着雍正帝“其实无能”,雍正帝的功绩其实都是年羹尧背后策划的?
另一句是“钟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宜刊第二碑”。康熙晚年,大将军王皇十四子胤禵平定了西藏叛乱,康熙为他立了一块碑。钱名世认为,年羹尧平定了青海叛乱,朝廷理应按照先例再给年羹尧立“第二块碑”。这句话又冒犯了雍正的“皇权”。雍正认为:你一个做臣子的,有什么资格指点朝廷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皇上做出决策,你只有赞同、服从的权利,仅此而已。皇上如果没有主动让你提意见,你擅自开口指指点点,那就是错。
雍正皇帝认为钱名世这样的行为是文人无耻的钻营之举,违背了圣贤的遗教,根本不配做儒门中人,给年羹尧拍马屁拍过头了,将其罢官遣返回乡,书“名教罪人”匾额悬挂其大门上。
同时,雍正帝还下旨“且钱名世系读书之人,不知大义,廉耻荡然。凡文学正士,必深恶痛绝,共为切齿。可令在京现任官员,由举人进士出身者,仿诗人刺恶之意,各为诗文,纪其劣迹,以儆顽邪,并使天下读书人知所激劝。其所为诗文,一并汇齐,缮写进呈,俟朕览过,给付钱名世”,命京中的文官作诗骂钱名世。
自古文人相轻,文人们虽然嘴上都文质彬彬,但内心里都喜欢看别人的笑话。他们喜欢品鉴别人的不幸,从中找出快感,“残虐你,娱乐我”。现在有了“奉旨骂人”的机会,哪个舍得错过?钱名世革职出京前,在京的文官共385人,每人作诗一首,痛骂钱名世无耻,当然,在痛骂钱名世的同时一定不会忘记颂扬皇帝宽大,开恩饶了钱名世的性命。
文官们在作诗骂钱名世的时候,还互相品鉴比较谁骂钱名世的诗句更“艺术”、更有深度。最终还真的评选出来“骂得最好”的诗句,就是正詹事陈万策的诗:“名世已同名世罪,亮工不异亮工奸。”前一句是说钱名世与康熙晚年因著《南山集》而处斩的戴名世的同罪;后一句是从年羹尧与钱名世都表字亮工说二人同为奸邪之人。
从别人的灾难中品鉴出优雅,这是一种何等的残忍?
这些文官或许能意识到也或许意识不到:他们其实跟钱名世一样,在皇帝眼里也不过是随时看不顺眼就可以羞辱甚至杀掉的奴才而已。他们今天看钱名世倒霉,对钱名世所遭遇的厄运幸灾乐祸,明天说不定祸事就落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今天他们对钱名世落井下石,以欣赏的眼光看钱名世的苦难;明天他们自己倒霉了,就别怪自己也遭遇“雪上加霜”的命运,也没有人同情。比如查嗣庭彼时也在作诗批判钱名世的人之列,他说钱名世“百年遗臭辱簪缨”;但不久之后,查嗣庭因为做主考官给考生出题“维民所止”,被人告发试题“维止”二字意在取“雍正”二字去其首,为大不敬,获死罪。查氏之子十六岁以上的被处斩刑,十五岁以下的儿子以及查嗣庭的二哥查嗣僳及其诸子均流放三千里。查嗣庭获罪更加无厘头,下场比钱名世也惨多了。
对“文字狱”的受害者来讲,最致命的是:“文字狱”的受害者是无法申辩自己无罪的。逻辑是这样的:你既然选择用含沙射影的方式在诗文中隐晦表达不满,目的就是不想让人拿到你直接表达不满的证据,否则你就会正大光明直接说,而不是用隐喻的方式说了;既然用隐喻的方式说,那就是想“掩盖”,那当别人指出你诗文中“存在”问题的时候,你当然要抵赖不认,所以你的抵赖不认也必然是“无效申辩”。
同时,一个作者写出诗文之后,别人如何解释,你根本没法控制。万一别人“脑洞大开”把你的文字解读成“大逆不道”,你完全没办法自证清白。
比如雍正朝著名的徐骏,导致他丢掉脑袋的两句诗都非常著名。
一句是“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办案人员非说徐骏这句诗是在讽刺清朝统治者“本为蛮夷,没有文化,却偏偏还要装出有文化的样子”,你能说办案人员的解读“全无道理”吗?
另一句是送别诗“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办案人员非要理解成“徐骏在表达反清复明思想”,你能说办案人员的解读“全无道理”吗?
这种情况下,由于谁也不能保证他写出的文字不被“恶意解读”,那最好的选择就是“少说话,少发表意见”。当知识分子都选择闭口缄默,大清的社会再黑暗再腐朽就都没有人帮朝廷指出来了。知识分子不敢有独立人格,都成了唯唯诺诺的奴才。
知识分子不敢说话的大清是没有希望的,只会越来越没有创造力,越来越烂下去,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