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易代之际的欧亚大陆,正是陆权大国“大扩张”的年代。如果用完全中立的视角去看,沙俄由莫斯科公国蕞尔之地扩张到上千万平方公里,满洲人从东北一隅出发占领了整个中国,这都是波澜壮阔的史诗级扩张。
策妄阿拉布坦担任准噶尔汗王的时候,沙俄已经占领了西伯利亚、扩张到中亚草原,大清已经定鼎中原、统治了内外蒙古。当时,俄罗斯的沙皇是彼得大帝,大清的皇帝是康熙,两位都是雄主。能在这两位雄主的东西夹攻之下屹立不倒,还能给两位雄主制造重重麻烦,必须得承认策妄阿拉布坦“确实有两把刷子”。
虽然东西都有强敌,但策妄阿拉布坦并不保守,而是以进击扩张的姿态来维护汗国的利益。
当然,在沙俄和大清两大强国之间的夹缝中,如何进击扩张,相当考验汗王的能力。策妄阿拉布坦羽翼未丰的时候选择交好大清,现在,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能会让大清不高兴,鉴于清俄之间已经签署和平协议,为了避免大清与沙俄勾结起来联手对付他,他必须先给沙俄一点颜色看看。
公元1715年,俄国沙皇彼得一世为掠夺叶尔羌地区的金矿,派遣中校布赫戈利茨率领3000远征军,占领了准噶尔部汗国的亚梅什湖地区。第二年春,策妄阿拉布坦派大策凌敦多布率军民近万人驱逐俄军,将俄军包围,欲迫使其后撤。俄军非但不走,还出言威胁恫吓准噶尔军。大策凌敦多布遂制定“围城打援”之策,于额尔齐斯草原设伏,歼其援军,并于守军弹尽粮绝时发起猛攻,杀死杀伤敌军近3000人。吃了败仗的俄军逃往鄂木河河口。
一战杀得俄军胆寒。彼时的彼得大帝正在西边与瑞典进行“大北方战争”以夺取波罗的海出海口,也实在腾不出手来对付准噶尔人。通过这一仗,俄军不敢在策妄阿拉布坦用兵的时候“背刺”准噶尔汗国。
消除了可能来自沙俄的“后顾之忧”后,策妄阿拉布坦的用兵方向选择了雪域高原。
他做出“向西藏进军”的决策当然是有原因的。大的层面来说,蒙古人信仰藏传佛教,控制了西藏,就控制了蒙古人的信仰之源。对于志在统一蒙古草原、恢复成吉思汗时期蒙古帝国荣光的策妄阿拉布坦来说,这是很有必要的。现实的层面来说,西藏有人主动找到策妄阿拉布坦,让他出兵。
西藏第巴桑结嘉措被和硕特汗国的拉藏汗杀死了。桑结嘉措的部下纷纷逃往新疆准噶尔蒙古部落,向准噶尔大汗策妄阿拉布坦请求发兵为桑结嘉措报仇。
彼时的西藏是“二元”政治结构:以和硕特汗王为首的世俗政权和以达赖喇嘛为首的宗教统治。“第巴”是一种官职名称,相当于达赖喇嘛的“主管行政官”。
桑结嘉措的师父是五世达赖喇嘛,这是一个能力很强、见识非凡且佛法道德高深的高僧。正是他迎来和硕特汗国进入西藏,驱逐了白教的势力,巩固了黄教的地位;也是他亲自去北京觐见大清顺治皇帝,获得了清廷的册封和支持。
五世达赖喇嘛还有个弟子名叫葛尔丹,后来担任了准噶尔汗国的大汗。桑结嘉措和葛尔丹是同门师兄弟,关系很好。当葛尔丹的准噶尔汗国如日中天之际,五世达赖喇嘛圆寂。桑结嘉措选择“秘不发丧”,继续以五世达赖喇嘛的名义发号施令。不过桑结嘉措也担心有一天五世达赖喇嘛圆寂的消息终究会泄露出去,命人秘密寻访了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就是著名的“情歌活佛”六世达赖仓央嘉措。
桑结嘉措想利用葛尔丹的势力驱逐和硕特汗国的势力,结束“二元政治”,实现以达赖喇嘛为首的宗教统治的“一家独大”。
葛尔丹确实协助桑结嘉措挫败了和硕特汗国,但接下来,葛尔丹有更大的野心,率兵东征与大清康熙帝争雄,不过最终败北。在葛尔丹与大清为敌的时间里,桑结嘉措以五世达赖喇嘛的名义向葛尔丹提供了种种帮助。
葛尔丹失败后,康熙帝从俘虏的准噶尔人嘴里知道“五世达赖早已圆寂,第巴桑结嘉措以五世达赖的名义发号施令协助葛尔丹”的真相,震怒异常。桑结嘉措赶紧解释说:“秘不发丧”实属情非得已,且已找到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一直在培养。
康熙帝承认了桑结嘉措找到的六世达赖。1697年,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正式举行了坐床典礼。
公元1701年,和硕特汗国达赖汗去世,长子丹增旺杰继位,拉藏鲁贝杀兄自袭为汗,就是拉藏汗。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出席了拉藏汗的汗位“登基大典”。
西藏的世俗权力和宗教权力之间的斗争仍在继续。
拉藏汗利用桑结嘉措曾经为与大清为敌的葛尔丹“出谋划策”的“黑历史”,加深了康熙皇帝对第巴桑结嘉措的不满与不信任,以至让皇帝对桑结嘉措产生恶感,同时,拉藏汗不断上报仓央嘉措行为不端,六根不净,不配做“达赖喇嘛”,为自己日后采取行动制造舆论。
之后,拉藏汗与桑结嘉措之间正式的武装冲突开始。掌握着更强军队的世俗权力击败了宗教权力,桑结嘉措兵败,被拉藏汗杀死。桑结嘉措所立的六世达赖被废黜。康熙帝当然站在拉藏汗一边,封拉藏汗为“翊教恭顺汗”,赐予他金印一颗,并命他把仓央嘉措解送北京处理。
仓央嘉措在解送途中病死于青海湖畔,死前留下绝命诗:“洁白的仙鹤啊,请把双翅借给我,我不飞遥远的地方,只到理塘就回。”
仓央嘉措被废黜后,拉藏汗另立意希嘉措为达赖六世,并于康熙四十九年得到清朝的批准。但是他新立的六世达赖喇嘛却得不到绝大多数西藏僧俗人民的认可。仓央嘉措写了很多真情实感的诗句,很接地气,很得人们喜欢。人们怀念仓央嘉措,不认可拉藏汗对仓央嘉措的废黜,认为仓央嘉措才是货真价实的六世达赖喇嘛。
因为仓央嘉措的绝命诗中有“灵魂将会在死后到理塘”的提示,康熙五十四年,西藏三大寺的上层喇嘛与青海和硕特部王公在理塘寻获到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即后来的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
一个仓央嘉措被废,却出了两个达赖喇嘛。双方的拥立者彼此争执不下,康熙帝一时亦觉棘手,命令把理塘的灵童转移到青海的塔尔寺居住,在那里把他保护起来。
此时,西藏的形势更加动荡。三大寺的僧人和藏族群众对以拉藏汗为首的蒙古和硕特部的统治十分不满,原来桑结嘉错的部属中有的人投奔到准噶尔大汗策妄阿拉布坦处。
策妄阿拉布坦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他立即做出军事部署。
策妄阿拉布坦的女儿博托洛克嫁给了拉藏汗的儿子噶尔丹丹衷,所以策妄阿拉布坦与拉藏汗是互为亲家。他出兵西藏打出的旗号是“护送女儿、女婿回西藏”和“协助亲家公对白教当政的不丹政权作战”。
准噶尔军队分为两路,一路是主力6000人,由曾经击败沙俄侵略军的名将大策凌敦多布统领;另一路是300人左右的“特种部队”,其目的地是青海的塔尔寺,他们要在那里劫持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然后与大策凌敦多布率领的主力军队会合,共同以“护教”的名义进攻拉萨,则名正言顺。
大策凌敦多布的大军于1717年从伊犁出发,先后穿越了塔里木沙漠和人迹罕至的昆仑山脉,于次年七月抵达后藏。
最初,和硕特汗国对准噶尔大军毫无防备。等拉藏汗感觉不对劲之后,赶紧一面派人奏报康熙帝,一面派他手下的一名军官颇罗鼐从速动员卫藏民兵,由拉萨赶往达木建立防线。和硕特汗国的军队在达木坚持了两个月,终于支持不住,败退到拉萨。
大策凌敦多布在达木停留了十几天,等待那支突袭塔尔寺的300人队伍前来会合。然而,这支队伍并未带来六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他们被严密防范的清军给击退了。
准噶尔大军深入西藏,手里没有灵童,形势对准噶尔人很是不利。关键时刻,大策凌敦多布兵行险着,率军继续向拉萨挺进。他们抵达拉萨,宣称突袭塔尔寺的军队已经取得胜利,不久之后就会“带着真正的达赖喇嘛格桑嘉措抵达拉萨”。
由于达赖喇嘛的崇高地位,谣言让拉萨城的军民放弃了抵抗。准噶尔军攻下拉萨,杀死了拉藏汗。拉藏汗所立的六世达赖喇嘛被准噶尔人废黜,囚禁在布达拉宫对面的药王山上。
大策凌敦多布率领6000孤军千里奔袭拉萨,是世界军事史上的一次奇迹,体现出绝对天才的战争艺术。大策凌敦多布的战绩不止这一个,之后让大清京八旗几乎“家家戴孝”的和通泊之战也是他的杰作。若论足智多谋和战场指挥能力,大策凌敦多布可称他那个时代的第一名将。
康熙五十七年初,拉藏汗次子苏尔扎之妻在被准噶尔军解往伊犁的途中逃脱她逃到青海的柴达木,向清朝官员报告了西藏发生的事情。
大清朝堂上的大臣们认为:西藏是人口稀少、路遥地险、山高岭峻、地瘠民贫的“蛮荒之区”,如果对西藏用兵,作战成本和之后的占领成本极高,不如“不管不问”。
康熙帝则认为:“西宁至四川、云南,皆系土番,俱是一类,倘藏地被大策凌敦多布占据,则藏兵即是彼之兵丁,而边疆土番,岂能保全?”
因此,康熙力排众议,坚决主张对西藏用兵。
大清帝国与准噶尔汗国之间已经沉寂十几年的战争将再次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