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新 | 表扬与自我表扬

学术   文化   2023-05-21 14:22   北京  

 

        因为总在填表,秋生的日常生活和主要工作,大约以表格为基础、以表扬与自我表扬为目标一路铺开、相互套层并循环往复。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制订计划、管理预算、报销经费、组织答辩、应对检查、展开调研、参与评审、出席论坛,以及提供咨询、申请项目、竞争帽子、继续升级。

        秋生知道填表是必须的,但骨子里像未开化的野蛮人一样,并不喜欢填表,看到表格就会想起米歇尔·福柯,觉得自己终于悲剧性地陷入无法摆脱的社会规训和权力运作。这种情绪太过自我,需要检讨。当然,秋生也知道,填表同样是摆脱自我弱化与他者遮蔽的重要途径,是试图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小到大,从边缘到中心的根本举措,是完全不可能也没有必要避免的。在电影里,秋生一看到无法面对严峻现实,或者产生选择困难就到街头徘徊或酒吧买醉的男主,往往会恨得一塌糊涂,恨不得他赶紧从银幕上消失。在填表方面,秋生就是自我憎恶的那一类。

        填了几十年,秋生也晚熟了,不再全是不爽。有的时候,还会怀念起来曾经有过的填表状态,把所有要填的表填完,把所有表中要填的空填得满满的,确实是有某种填补精神空虚、克服身心匮乏的治愈功能;而在另外一些特殊的情况下,当秋生意识到给出的表扬或得到的表扬都在减少,就会不能自拔地期待重启这种填表工作,试图通过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的方式,使自己再度亢奋起来,也好让自己的“人设”更加高大一点。

        表格人生让秋生走到了今天。没有表格,也就没有秋生赖以生存的教育科研“共同体”,更没有今天的秋生了。至少,秋生是表格人生的获益者。时至今日,秋生除了是某个特定领域的“专家”之外,似乎也成了填表方面的“专家”。也就是说,成了专业的表扬表扬与表扬自我表扬的人。

        想到这一点,秋生非常汗颜。秋生知道自己表扬的人和事,有的时候是不够理智的,也总会出现言不由衷的夸饰;而自己的努力和实力,跟各种表格中的自我表扬,也存在着不小的距离。唯一的优点,就是在表扬和自我表扬的时候,还是会做贼一样地心慌气短,觉得未免讨好迎合、好大喜功却又名不副实。好在这只是个人的内心尴尬,为的只是作为一个大学教授的虚荣心而已。

        尤其在最近,秋生又抽空读了一遍伴随自己的“枕边书”之一,张世林主编的《为学术的一生——20世纪中国学人自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还特别关注了这些出生于20世纪初的学人们对自己的评价,与其说是自我表扬,不如说是自我反思和自我批评。印象深刻者,如:

      钟敬文(1903-2002):“平心而论,在这(民俗学)方面,我只是一个耕耘时间较长、涉猎园地较广的诚实的农夫而已。”
        邓广铭(1907-1998):“对于文学来说,特别是对于诗词来说,我至今还只是一个门外汉。”
        钱仲联(1908-2003):“我学问肤浅,经历简单,滥窃虚名,自觉汗颜。”
        季羡林(1911-2009):“俗话说:‘一瓶子醋不响,半瓶子醋晃荡。’在义理之学方面,我是一个‘半瓶醋’,这是丝毫也不可怀疑的,但是我有一个好胡思乱想的天性,是有点?是缺点?姑置不论。反正我的‘乱想’现在就一变而为‘乱响’了。”
        任继愈(1916-2009):“自知无经天纬地之才,尽个人有限能力,能做成一两件事,免得让后人再行返工,问心无愧就算不错了。”
        饶宗颐(1917-2018):“以渺小之身,逐无涯之智,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我这一点涓滴的劳绩,微不足道,匆促写出,倍感惶悚。”

       知识分子大约应该知道求真的艰难与知识的限度,因此对学问和自我都会抱有谦逊、恭谨的姿态,这便是遍历学海之后的自信。本来如此,历来也如此。自知之明即自信,自信方可安身立命。

        遗憾的是:秋生更加懂得了道理,却仍然没有足够的自信,也越来越安于填表的人生,想要在表扬与自我表扬中滥窃虚名。

        

光影绵长李道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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