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是柏拉图,秋生不太想接近,不仅仅是因为哲学家柏拉图痛恨荷马,想要把诗人逐出他的理想国。
如果把柏拉图和荷马都当成哲学诗人的话,秋生就必须既读荷马,又读柏拉图,还要面对从古至今所有哲学诗人始终都要面对的艰难的困境和无解的悖论。
说起来不明觉厉,读起来累眼累心,想起来更是脑阔疼。
不知怎么的,突然冒出的一句话找到了秋生:诗人越老越硬。
当这句话冒出来的时候,秋生自己也吓了一跳。秋生的脑海里,出现的是两尊雕像:一尊是双目失明、食不果腹却永世不朽的“游吟歌者”,另一尊是流放荒僻、自投汨罗并与日月争光的“爱国诗人”。
诗人想要伟大,当然不必老气横秋,悲情结局。拜伦和王勃就永远是激情澎湃、才华横溢的不老面孔。尽管死亡会在更早的时候终止诗人的生命,但伟大诗人的诗歌总是会活着的。
尤其跟哲学不同,诗歌询唤生命本身,直抵个人灵魂的能力更加强劲。因此,诗歌充满了一种潜质,就是让所有人都成为诗人。特别是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里,当一个人碰巧还在年轻的时候,谁还不是个诗人?或者,谁还不会以自认的诗人身份写过诗呢?
秋生和闲遥这两个正在渐老的人,就是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碰巧年轻的时候朗诵过荷马和屈原,崇拜过拜伦和王勃,产出过许多分行押韵更多分行不押韵的文字的人。后来,繁华落幕,弓尽鸟藏,诗人们准备放弃诗歌了,或自处,或下海,或触电,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怎么说也是一场软硬兼施无可奈何大厦将倾的悲剧。
秋生和闲遥无法自处,无门下海,太晚触电,只得各自在大学里找到了一种叫做学术的东西,并以此安身立命。好些年过去了,秋生出了本小册子,主要收录特定历史时期碰巧年轻时候写下的几十首小东西,算是隆重纪念并彻底告别了诗歌;但闲遥,不仅没有如此滥情的纪念和三心二意的告别,反倒越写越勤,越写越好,不到三年就出了两本。
太让秋生羡慕嫉妒恨。
秋生羡慕嫉妒恨的,不是闲遥的诗作数量,也不是跟秋生一样渐老的闲遥竟然还有如此绵密或深致的冲动,而是作为诗人,闲遥虽然偶谈风月,句子中也少不了赤裸午餐和感官王国,但他的文字跟他忧国忧民而又如鱼得水的生活一样,似乎从来不曾疲软过,甚至是越来越硬的。
闲遥越来越硬的表现,不仅体现在日常,而且主要集聚在用自己的一组诗致敬里尔克、海子、丁当、北岛、王家新、严力和雷抒雁,既执着地呼叫了思想的魂魄,又严厉地怒斥着精神的颓败。例如下面的一首:
互文:不是一切
——致敬北岛的《一切》和舒婷的《这也是一切》
不是一切旋律都通向音乐
不是一切字符都组成文学
不是一切声画都建构电影
不是一切颜料都画出作品
不是一切走台都称演出
不是一切动作都算跳舞
不是一切对话独白
都可冠名话剧
不是一切唱念做打
都能叫作戏曲
不是一切笑料都是小品
不是一切说唱都是相声
当头都45度上仰
当手都抬起指向上方
当音响成为传声
当影像成为皮影
当能指变成道具
当所指都很统一
当面对一切事情
众人蜂拥而行
而面对另一些事
却集体背过身去
2021.6.12
读了闲遥的诗,秋生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办,在没有荷马和屈原,也没有拜伦和王勃,甚至更没有里尔克和北岛的时代,曾经的诗人已经搁笔,现在,还有闲遥这样的诗人,就这么越老越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