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底至5月初,应台南艺术大学音像艺术学院井迎瑞院长之邀,参加第一届世界闽南文化节“闽南文化影展暨论坛”。从北京到台北,转台南到高雄,返台北回北京,共计十天。这是我第一次去到台湾,虽然走马观花,但记忆尤深。
十日台湾,了却百般存念。
一、台南:回来安平港
27日一大早便离开家门,赶赴首都国际机场8点55分直飞台北桃园机场的HU7987航班。当飞机即将抵达桃园机场上空的时候,我朝窗外一望:台湾,真的是一个浮在大海中的岛屿。
桃园机场出口,贴着欢迎旅客来到台湾的大幅宣传海报,但海报上的两位形象代言人,跟我平时看到的和想象的台湾人都不太一样。本来就应该不一样吧,我隐隐觉得。正在无目的逡巡的时候,突然看到中国电影家协会张思涛常务副会长,一问,竟然是同要去台南参加同样的活动,于是非常庆幸。等到下午两点多,终于坐上从桃园开往台南的高铁,沿途的风光十分养眼,“宝岛”二字名不虚传。
到了台南,在办理入住之前,就开始参观了。先在台南德记洋行下车。这个地方1979年改为“台湾开拓史料蜡像馆”,是台南市观光旅游局推荐的“安平老街巡礼”排名第二的旅游景点(第一名为安平树屋)。安平是台湾历史的源头,也是台湾人的原乡。台湾之名即源自安平(大员);安平古堡是台湾第一城,安平老街是台湾第一镇,大员港(安平港)是台湾第一国际贸易港,德记洋行则是台湾第一洋行。既然这么重要,此行当然是必须的。
入夜。文化古都,春雨绵绵。在台湾学者、现厦门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黄裕峰老师的鼓动下,我决定跟着他去台南市著名的二轮影院“全美戏院”看电影。遗憾的是,今晚只能看好莱坞,明天才有台湾影片可看。花了130元新台币,进场一口气看了《地心历险记》和《福尔摩斯2》,都是曾经看过的影片。好在有了考察台南影业的借口,竟又不折不扣地温习了一遍。
第二日一早起床,才有机会好好看看期待中的台南。
会议下榻的酒店前面,便是台南运河。微风拂面,天高水长。运河两岸,绵延着长长的景观步道,老榕树、红砖路、木栈道还有景观平台,均各得其所、恰如其分。跟酒店隔河而望的台南老街,闹市中的骑楼与神宫,见证着日常生活与民间宗教在台湾相伴而生的巨大力量。这种境况,大约跟厦门和漳州也是一脉相承的;但从各个楼体的大选广告中,可以明显看出,台湾拥有一种不同于大陆的政治文化。
我们一行被引导到成功大学,参加世界闽南文化节开幕式。成功大学艺术团的同学们表演了拿着粉红扇面不无闽南风格的舞蹈节目。演出结束后,马英九来到会场。马英九的笑容也是大陆观众熟悉的。真是难为他了,从进场开始,就在跟各种不同的人握手致意和寒暄。我清楚地记得,马英九离我最近的距离,应该只有10厘米。
研讨会中,有幸听到了著名台语片、武侠片导演郭南宏先生的演讲。此前,我只在书中见到过这个名字,以为是台湾电影中一段久远的历史;可面前的郭南宏导演,依然耳聪目明并且思路清晰、表达精准;除此之外,来自香港电影资料馆的吴君玉研究员,通过PPT讲述了丰富复杂的厦语电影,还送给我一本《香港厦语电影访踪》。看来,我所理解的港台电影,还都是极为表层的知识。
在井迎瑞先生的精心安排下,我们在天黑之前就到了安平港。巨幅银幕早早地守候在广场,台南艺术大学国乐团已在认真地演奏各种闽南谣曲。当《思想起》的乐音渐响,灰蓝的天空竟飞过一群倦归的大雁。这种巧合,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国乐演奏完毕,天色渐暗。银幕上,开始放映一部1972年的闽南语影片《回来安平港》。银幕上的安平港,银幕下的同一个所在,迷离的光影、凄美的故事和伤感的歌声,将跋涉了半个多世纪的文化空间整合在一起。听放映机的声音在耳边流淌,极尽全力在台湾历史的发源地辨认一种华人共通的文化基因。电影的历史,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再也不会如此感性。
接下来的两天,继续跟随中国影协、福建影协、厦门影协和台湾艺大等一起参观世界闽南文化大会以及台湾艺术大学的相关活动。途径台南市与台南艺术大学联合创建的“电影书院”。这是一种古迹、电影与文化、地域的结合,一个十分有趣的创意所在。尤其是跟井迎瑞院长一起,在“电影书院”的电影教室里当了一回学生,真算人生一大快事。
位于台南市官田区的台南艺术大学,尽管远离市区,但山上风景优美,教工住宅宜人。在台南艺术大学,我代表北京国际电影节民族电影展组委会牛颂主席,赠送给音像艺术学院25部中国民族母语电影;同时也代表北京大学影视戏剧中心,赠送了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的学生优秀作品。井迎瑞院长跟我们介绍了音像艺术学院的教学研究状况,带领我们参观了胶片收藏库和影片修复现场。片库中,藏有大量台湾电视公司拍摄的16mm台视新闻影片,胶片盒鳞次栉比、蔚为壮观。一个学院竟有如此收藏,实在令人眼馋。
回到市内,已经很累,但我们还是决定要去瞻仰一下全美电影院。这个藏于市井、貌不惊人的电影院,不仅是李安导演电影梦想开始的地方,而且成了台南最有代表性的景点之一。电影院门口,便挂着李安的巨幅海报。以李安为荣,这个城市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致敬着当年出没其间现在享誉世界的台湾之光。
二、高雄:台铁与在地的风景
第五日,会议活动已经结束,我独自一人转赴高雄。
本想打个出租去往高铁台南站,但厚道的出租司机告诉我说不合算,建议我少花300新台币直接去台南火车站,乘坐台铁纵贯线到高雄。尽管拉着大箱子,我还是乖乖地听从了司机的建议。到了台南火车站买票,一看面值吓了我一跳,竟然只要68元台币。台铁从台南到高雄,停了好几个站,乘客都是当地人,沿途都是在地风光。显然,台铁没有高铁快捷,但比高铁更台湾。感谢无名的出租车司机,我这一趟算是超值了。
离开台南之际,在台铁台南月台,应该是我离“古早”的台湾最近、也最伤怀的时刻。但出了高雄车站,城市竟然安静得令人吃惊。似乎在这热浪袭人的午后,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坚持的沉默。拖着行李箱,沿着高雄自立一路暴走。看见私家车占了骑楼下的通道,不明白老板们还要不要做生意;而在一家经营原住民服饰和各种旗幡的小店门前,更是陷入深深的迷惑。我看到了一面写着“美国军事政府台湾旗”字样的美国国旗,在星条旗图案之上,竟然标有台湾地图。
跟台南的宗教建筑一样,明圣宫白龙庵也自然而然地坐落在商店与民居之间。走近一看,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书“本宫常务董事刘明泰当选中华民国100年全国好人好事代表。特此公布。明圣宫董事长黄景森暨董执事炉下恭贺”。有趣的是,“好人好事”这种表达方式,我还以为只在大陆通用。
跟大陆颇有呼应的,还体现在子女的升学竞争方面。走到高雄光荣国小门前,即能被偌大的红色标语吸引。这巨大的红色横幅,上书“贺第59届校友施正斌获雄中录取、陈振衣、刘璩萌获雄女录取。光荣国小全体亲师生同贺”。这样热烈的阵势,跟大陆相比,可谓有过而无不及。
高雄第二天,终于去到了高雄市电影馆,还在馆员的热情帮助下,办理了一张会员卡,尽管我知道这张会员卡的纪念意义,将会远远大于其使用价值。
电影馆的活动、放映以及相关产品的开发,看起来都很有创意。尤其是在图书区,不仅看到了我自己的著作《中国电影史(1937-1945)》,还看到了我们家高老师的一本译著《电影作为社会实践》,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抓紧时间,在电影馆里开始观摩台语影片《盐田区长》,感觉真的非常独特;接下来,又调看了李行导演的国语/台语影片《两相好》,对60年代台湾电影有了一些新的理解。在我的感受中,电影馆里的工作人员,自始至终都对我这个来自大陆的电影学者给予了特别的关心和照顾。
你是客人,我是高雄。饿了,就在路边小店吃一碗“古早牛肉面”吧;渴了,就再喝一杯“冬瓜爱玉”。你可以徜徉在阳光下的爱河,听老人们聚在一起说着闽南话;也可以走向夜幕中的高雄大桥,还有黄金爱河啤酒吧的霓虹灯。
高雄港,以前只在电影中凝视;现在,我在你的风景里。
三、台北:书与人
第六日乘坐高铁,从高雄到台北只需要一个半小时。
住在了车站附近襄阳路的一家Look Hotel(台北乐客商旅)。周边即为繁华地带,特别是紧邻书店一条街。
台湾商务印书馆,原来就在这里。逛了一圈出来,从垫脚石书局买了林文淇、王玉燕主编的《台湾电影的声音》、叶秦的《想望台湾:文化想像中的小说、电影和国家》等著作。傍晚继续出发,去台北诚品总店诚品敦南店。除了图书,敦南店还有设计工艺、时尚、创意、人文艺术等各种经营;相关的读书文化活动也有不少;在店里,或站或坐,或走或停,自由自在。这应该就是书店的气息。在这里,我又买了陈芳明《殖民地摩登:现代性与台湾史观》、羊子乔编《台湾主体的建构:台湾文学系所诞生》等著作与胡金铨的《天下第一》等影片DVD。
台北的第一天,基本被书所淹没。
接下来的日子,在我的硕士研究生、台北女孩龙渊之陪伴下,去了台北故宫;也去了较为冷清、正在衰落的中影文化城和台北剧场。更重要的是,得以有机会专门去到仁爱路,探望电影史料学家黄仁先生。
在黄仁先生家里,我看到了摆在房间醒目位置的金马奖奖杯。这尊奖杯,是黄仁先生2008年得到的第四十五届金马奖特别贡献奖。给电影史家、电影场记、电影剧组里的“梳头”和“茶水”颁发电影主流大奖,只在香港和台湾出现过。很幸运再一次得到黄仁先生的谬赞和错爱,他再一次将精心准备的一些书籍和资料送给了我。迄今为止,我家里收藏的大量难得的台湾电影著述和文献资料,基本都来自黄仁先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呢?我只知道,面对这样的期许,我还要在未来的人生经历与学术生涯中慢慢地去体会。畅聊过后,继续跟黄仁先生在附近福华大饭店喝茶、吃“台菜”。这也让我长了不少见识:所谓“台菜”,应该是比较清淡的一种福建菜;菜名中有红烧豆腐、姜丝鱼片、哈蜊丝瓜、韭黄鳝鱼以及地瓜稀饭、姜丝蚵仔汤、紫菜素汤等,口味确实不错。
第二天,再跟黄仁、梁良先生约好了,在台湾电影资料馆见面。尽管心里已有准备,还是没有料想到台湾的“国家电影资料馆”,只在青岛大厦的第四层,稍不注意就会错过了。恰好电影资料馆正在举办“台湾的女儿:凤飞飞/张美瑶”影展。看见门口贴着的影展宣传画,黄仁先生就开始讲那些总也讲不完的故事。随后,在梁良先生的带领下,我们逛遍了周围的书店和影碟店,各种购买的行为,把我的钱包掏得空空的,卡也刷得快爆了。但我知道,有黄仁和梁良两位先生在一起,这种疯狂的日子最好能够一天一天地延续。
然而,终究还是要离开。
载我去桃园机场的司机,跟在台南遇到的那一位同样热情善良。当他知道我想要看海的时候,就决定不走平常的路线,而是高高兴兴地开上了滨海路。在这条海风吹拂的沿海公路上,我终于奇迹般地看到了台北港,以及美丽的台湾海峡。台北港已经没有了客轮,只剩下油轮和挖沙船,但风景仍然殊异。台湾海峡即为大海、陆岸与礁石的远大意境,一个人的视野和胸怀,就在交汇的那一刻变得辽阔无比。
旅行是一种归乡。远去,就是为着最后的返回。
2012年5月6日,台北-北京
(此文原载李道新著《燕园散纪》,宁波出版社,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