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一代出生乡野的人,是在不知“爱”为何物,因而耻于“爱”、不敢“爱”甚至拒绝“爱”的时代里长大的。不知不觉长到了十二、三岁,甚至十五、六岁,还是会觉得“爱”这个字眼太过危险,又跟隐秘的肉体机能联系在一起,见不得人,也不可告人,是天大的罪恶无疑。
看过姜文导演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会觉得除了逼人的才气和满格的牛逼之外,银幕上同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对于秋生来说,便是不可逾越的万丈沟壑了。
无论如何,在秋生的“文化基因”和“原生家庭”里,是只懂得“热爱”,不知道“爱”,也对“爱”无能为力的。因为在秋生的记忆中,听到的第一首歌,就是扩音喇叭上播放的《我爱北京天安门》;看到的第一支舞,就是插队知青表演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上了小学,第一课学到的内容,就是“我们热爱毛主席”;喜欢认字,房前屋后的墙壁上,刷的都是“热爱党”“热爱祖国”的各式标语。正是在无比“热爱”的氛围里,秋生憧憬着哪一天,真的会成为一个“又红又专的接班人”,去除“热爱”后面的“爱”字,冲破家庭牢笼和“小我”羁绊,把真正崇高的“热爱”付诸实施。
然而,去除“爱”字的“热爱”,因为只剩“热”字,便完全没有成立的可能性。现在,秋生越来越深入地懂得了这一点,但当年的秋生不可能懂得。直到1982年夏天,16岁的秋生几乎走投无路,但也在江北小镇的一个角落里,偶然看到了一部露天放映的译制影片:《苔丝》。
《大众电影》1982年第1期插图
由著名作家托马斯·哈代与杰出导演罗曼·波兰斯基共同打造,并由一个女人跟两个渣男一并展开的爱情故事,当然是世界文学史和电影百年史的不朽经典,直到今天,1979年版的这部《苔丝》,仍在相关平台获得高分评价,不仅讨论热烈,而且弹幕横飞;但在当年,秋生既没听说过托马斯·哈代,也完全不了解罗曼·波兰斯基,更不知道《苔丝》的引进对已经禁欲主义多年的中国观众,特别是秋生这种十五、六岁的乡村少年到底意味着什么。
同样,真正触动秋生并让秋生永志不忘的,既不是苔丝扮演者娜塔莎·金斯基不可方物的美貌,也不是苔丝为了爱情一步一步走向毁灭祭坛的悲剧,而是苔丝被迫投奔并最终杀死的第一个男人亚雷。十五、六岁的少年秋生,也是平生第一次,在一种温柔与暴力兼具而且极为复杂多变的两性关系中,看到了真的可以致命的诱惑力:当亚雷把一枚鲜艳的红樱桃轻轻塞进苔丝的小嘴,更当森林深处卷起雾霭时亚雷强行压倒苔丝的瞬间,秋生的身心开始颤抖,自我的认同出现游移,还混杂着隐秘的征服的快感,以及抑制不住的性意识的觉醒。
多年以来,秋生一直感激《苔丝》的启蒙。既关乎爱,又关乎更加丰盈的生命与选择的自由。1980年代,爱如此,电影如此,都是加上“热”之后,真正值得热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