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放假了,秋生高兴,又不高兴。
高兴的是放假本身,哪有放假还不高兴的,除非有了毛病;不高兴也是因为放假,眼看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很多工作好不容易拖延到了假期,但假期都完不成的工作,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呢。所以,关于假期这件事,高兴是假的,不高兴才是真。
但在真的不高兴氛围中,秋生还是摆开了想让自己高兴的架势。秋生知道,作为一个学术中人,目前的主要问题,仍然是能不能让自己真正地坐下来,好好地读几本有难度的书,想清楚一两个真正有价值的问题。
当然,秋生也知道,问题意识明确之后,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专心读书想问题了。甚至,恰恰相反,新的问题即刻又会涌现:朋友圈的各种拉票投票,学术共同体的各种荣誉、发表和得奖,还有各种真能打动自己的励志鸡汤,都是值得关注的“重磅”,路过就不能错过,必定要打个圈点个赞的,只有这样,才算顺应了和谐社会的普遍人性,给别人送去了温暖,给自己留个了希望、勉强或者失望;何况,这也是有益于所有人的事情,只有三观诡异、境界太低,或者心绪不正的人,才会斤斤计较,并找理由抱怨的;基于自主性原则,任何人都可以戒断这一条通道,但你为什么还要留着“朋友圈”,让自己和别人都不高兴呢?
基于这样的想法,秋生有时也会发现自己令人讨厌地较真,终究是凡庸,破不了“我执”。当别人都在为别人点赞的时候,自己却在无法自控地刷那些有一茬没一茬的所谓“科普”视频,想要搞清楚平行宇宙是不是真的、站在木卫上看木星有多恐怖,以及马里亚纳海沟为什么有异响。如此行为,跟刷各种土味霸总微短剧让自己“爽”一下有什么区别?除了逃避社会满足个人好奇心,难道还有更加正义的理由吗?也是真的无语。
好在秋生终于回到了乱成一团的书桌,面对三个电脑四个终端进入“历史时空”,开始接上此前任务,继续做《郑正秋年谱(1889-1935)》。也是奇怪,面对民国报刊,秋生的心情一下子就会安静下来,体验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归宿感。秋生觉得,这一辈子,无论到过多少地方,干了多少事情,得到或失去了多少名利,但只有此时此刻,才真正属于自己。
秋生想到的是,为郑正秋复原一个“朋友圈”。
郑正秋是中国电影和戏剧的开拓者之一,也是民国时期交谊甚广、闻达各界的海上名人,“朋友圈”自然是大得不得了,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各路记者和各种报刊的关注,和追捧。而郑正秋自己,看起来年高德劭,老成持重,实际上是一个一入道就不想走寻常路的老夫子。
就像他在35岁(1924年)时做的一件事情,现在看起来就有点“不靠谱”。记者们当然是乐此不疲地跟踪、报道。据《时报》1924年5月30日第4版,郑正秋29日即在上海著名的“一品香”席间,说自己自“受返老还童术割断青春腺”后,“无痛苦,颇见功效”。也不知道这位明星影片公司的“巨头”,是真的无痛苦,还是要为德国人彼得·希米德博士发明实施的“返老还童术”做广告。
值得注意的是,同版《时报》,还发表了署名“清波”的《我对于返老还童术之大忧》一文,认为在这样一个政客腐败、军阀混战、官僚盘踞的时代,荼毒深重、民不聊生,竟还有人不惜千金一试早就被欧美淘汰的“返老还童术”,真是国民之大忧。这篇短文,没有直接提及郑正秋,但打了郑正秋一个很有力量的巴掌。民国报纸和民国文人,在很多方面是更有才华,更有血性,也更有底线的存在。经常让秋生感动佩服。
正是基于民国文献的丰富性,《郑正秋年谱(1889-1935)》有可能借助各种手段,特别是在中国电影知识体系平台(CCKS,movie.yingshinet.com)上全面构建郑正秋的时间、空间和关系信息系统,而且会精细描画郑正秋相关政界、社会、业界、媒体以及包括各种亲朋好友、“三教九流”在内的“朋友圈”。每每想到这里,秋生都会按捺不住兴奋。有了郑正秋、张石川、史东山、蔡楚生、费穆等大量影人年谱垫底,跟更加丰富的民国人物年谱大系结合在一起,构成中国影人的数字基础设施,就有可能抵达智能时代的影像生产,真正“复活”AI时代想要触摸的历史和人。
在宏大的愿景逐渐抵达之前,秋生试着“复原”了一下1935年8月,郑正秋逝世前后的“朋友圈”。通过努力,秋生找到了超过100位各界人士,为郑正秋之死发表了篇幅不等、内容各异的悼念文字、漫画或挽联。读了下来,发现大多履行着职务、地位或同事、亲属等职责,或因接触不多、了解不深,或因态度敷衍、才华不逮等,缺乏真情实感,难以动人;然而,蔡楚生和周剑云非同一般。蔡楚生的两篇悼文,足见两人师徒超越父子;周剑云的一文一挽,也见两人同事知己知音。
郑正秋终究是有福的。因为在他的“朋友圈”里,很早就出现了周剑云和蔡楚生。
周剑云的挽联是:
二十年知己相看,是文字交,是道义交,是患难交,忍死须臾,瀛海归来犹待我。
两三日沉疴莫起,为话剧痛,为电影痛,为社会痛,伤心何限?鹧鸪逝后又逢君!
——周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