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况味
文 | 尹学龙
根据詹姆斯·卡斯的观点,人类活动可划分为有限游戏与无限游戏两大类。一切为了生存的活动和为了分出高低胜负的赛事战事,都是有限游戏;而不讲功利、与世无争、享受创造乐趣和追求精神自由的文化艺术活动,都是无限游戏。有限游戏讲规则、有时间地点的界限;无限游戏不讲规则,没有时空限制。有限游戏让人焦虑、紧张;无限游戏给人以莫大精神享受。(《有限与无限的游戏》第一章)旅行,大概就是类似于文学创作和艺术活动的无限游戏。
织金洞“霸王盔”。参见《织金洞的滴水生石奇观》
我喜欢旅行的现场带入感。人在固定不变的生活中久了,感觉会迟钝,思维会僵化,本性会丧失。旅行说走就走,带你离开原来的环境,进入异国他乡,让你对习以为常的事物生出陌生感,激活你的好奇心;现代社会和工业文明让你与大自然日益隔离,很容易产生焦虑、抑郁等心理疾病,旅行带你离开尘世喧嚣,走向山野和远古,解除你的疲劳,恢复你的身心健康。千篇一律的生活模式还有一种弊端:各种规则、界限、束缚令人窒息,活动半径越来越小,时间很快逝去,生活内容乏善可陈。旅行带你冲破种种小圈子,大范围扩展活动半径,重新定义时间,魔术般改变你的生活质量。如波德莱尔的诗篇:“带我走吧,火车!带我走吧,轮船!远去吧!远去吧!”(《恶之花·忧伤与漫游》)目的地并不重要,“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只要它在我现在的世界之外!”(《巴黎的忧郁48》)旅行的带入感就是一种穿越,它带你突破自然界和社会的种种界限,如同陶渊明追求的世外桃源,佛教徒的行脚参学,中国士子的行万里路,解脱人为的种种束缚,打开生命的无限可能。这里当然也有主观努力:虚怀若谷,放下任何固定的成见偏见,善于包容与自己不同的人和事;入乡随俗,甚至衣食住行的习惯也可以随当地主人改变。真正的旅行不是用同一双眼睛、同一套观念看不同的人和事;而是借助若干不同的眼睛、不同的视角重新审视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世界。因此,虽然现代交通工具方便,旅行方式有多种多样,但我更喜欢一种独往独来、不受任何约束的行走。这种方式往往会带来意外的收获,如2019年在墨西哥坎昆潜水俱乐部遇见德国教练尼克•巴赫曼,跟随其潜入加勒比海观察热带珊瑚礁;2018年,在贵州双河洞遇见法国洞穴探险家让·波塔西并现场采访;同一年在西沙群岛鸭公岛结识谭门镇渔民许明时一家,根据许家提供的线索,又在海南岛谭门镇草塘村寻访到多次去南沙群岛的老船长苏承芬,观看了他的草根航海日志《更路薄》。
飞机上俯瞰帕米尔高原雪峰。参见《飞越欧亚大陆腹地》
旅行中阅读,是另外一种现场带入感。你喜欢一位旅行家或探险家,他已经不在了,世上只留下他的书和关于他的书,没有关系,旅行可以把你带入他去过的地方,感受他的环境和心境。此时此刻,意识的力量突破生死界限,你和他跨越了时空,像老朋友一样进行心灵交流。我曾带着《徐霞客游记》游览了他去过的大西南许多山川、洞穴,霞客就像一个旅伴陪伴左右。最后在他居住最久的鸡足山,和他一起饱览“东日、南云、西海、北雪”的横断山余脉奇观,体验到他在明末朝政腐败之际向往山林、洁身自好的高远情志。带着《库克船长日记》去新西兰、澳大利亚和夏威夷、大溪地,再乘当地游轮航行,从空中、水上、水下多方面体验太平洋的浩瀚无垠,库克船长现场观测海洋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尤其是他驾船渡过德雷克海峡、在澳大利亚大堡礁化险为夷的场面就在眼前。在一次乘阿联酋747飞机飞往迪拜的途中,来回穿越青藏高原和帕米尔高原,我守在舷窗前,近距离看到喜马拉雅、喀喇昆仑、兴都库什、乔格里峰等众多雪山冰川,当我比照电子屏上的卫星地图,确认自己就在东晋法显、唐玄奘西行印度取经所翻越的大流沙(塔克拉玛干沙漠)、大雪山(兴都库什山)上空时,我感觉自己和他们一起经历了出现幻觉、降服心魔、得大清净的心路历程。在安第斯山脉南部及火地岛、比格尔海峡阅读达尔文《比格尔号航海日记》,仿佛看到他携带显微镜、望远镜、猎枪、地质錘、捕捞网套,沿途采集鸟类、鱼类、昆虫、植物、岩石标本,在巴塔哥尼亚高原挖掘出大懒兽、箭齿兽等9种灭绝生物化石,由此悟到自然史长河中的生命演化进程。在南非丛林中翻看海明威《非洲的青山》所记东非狩猎之旅,现场观察作者笔下充满原始野性的动物世界,感觉又不一样;《老人与海》可以当作一本海上游记,在巴哈马群岛和古巴的海上阅读,能切身体验海明威与众不同的钓鱼生活;茨威格的《麦哲伦传》可以作为第三人称撰写的大航海时代游记,在非洲好望角、火地岛上阅读,即是现场触摸那段波涛汹涌的历史。《瓦尔登湖》被我当作心灵游记,带着它去普达错、泸沽湖,体会梭罗与大自然独处的心境,照样有一种内在的喜悦。在这里,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的界限不复存在;今世与前世、生者与逝者的界限也不复存在,它们的踪迹都融合在这本小册子里,难分难解。
作者与德国教练巴赫曼在加勒比海潜水归来。参见《坎昆潜水》
我喜欢游记的现场带入感。游记是以现实元素为背景、不受外部干扰独立完成的非虚构写作,其魅力在于现场感和真实性。特别是他人没有发现或到达的地方,旅行者用平实、准确的文字传达自己在现场的所见所闻所思,读来如亲历其境,鲜活生动;若干年后,又是活的史料,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向往美仑美奂的景致——大自然的艺术,是人类的天性,也是不带任何目的与利益考量的精神愉悦,这种愉悦只有在现场才能获得体验,也只有在现场记下的文字才能打动人心。正是这种感觉吸引我去了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太平洋和印度洋诸多岛屿,看到了雪山、溶洞和珊瑚礁奇观。去稻城亚丁、梅里雪山、贡嘎山等地游览横断山脉,可以看到最漂亮的角峰、刀脊、冰壁、冰川,那是石与水千百年冰冻混凝的结构,山即是水,水即是山,峰谷落差状似瀑布,山体滑坡又似水流泻。去贵州织金洞、双河洞和广西银子岩游览,可以见到最年轻鲜活的钟乳石,和我在海南岛棋子湾捡到的珊瑚遗骸一样,内中布满细小密集的孔穴管道,是精密的储水器和水循环系统。由此悟得,无山不洞、无洞不连的云贵高原即是藏有海量地下水并可循环流动的喀斯特溶洞体系。在墨西哥坎昆,太平洋塞班岛、帕劳岛,印度洋塞舌尔岛,下海游泳和潜水,都能看到梦幻般五色海和珊瑚礁,让人目眩神迷,进入另一时空……在我看来,雪山、溶洞、珊瑚礁,是山脉水脉从青藏高原到云贵高原,再到印度洋和太平洋的三个里程碑。它们一路呼风唤雨,从地上地下改变着地球面貌,促进山与海之间大循环、大交流。山中有海,海中有山。山是凝固的海,海是流动的山。随着星转斗移,山会变成海,海会变成山。山海流很神奇,它循环往复,经久不息,既是人类得以繁衍的地球生态系统,又是和人类一样有生命的存在。中国儒释道传统文化历来主张修心养性应当接近高山流水,远离尘嚣。走向高山与大海,与浮云、白雪、岩石、浪花、沙滩为伴,不仅能清心寡欲,返朴归真,而且能放飞心灵,感受宇宙的力量和奥妙。为了抓住当时转瞬即逝的灵感,我在旅行中坚持将每日见闻于第二天凌晨四、五点钟起床整理记下,力争使现场观测形成的游记保持它鲜活的样子。至今翻看这些旧日文字,仍如置身其中,热血沸腾,对荡涤各种烦恼杂念、唤醒生命活力有奇特效果,但愿这些文字能给读者带来同样的精神享受。
帕劳水下珊瑚。参见《帕劳群岛》
这本小册子汇集的山海游记断断续续写了将近十年。除《北京文学》发表的《山海同流》、《上海文学》发表的《塔波乔峰观海》、《北京晚报》发表的《霞客与佛徒》以外,大部分文章曾在复旦同学李辉主编的微信公众号《地名古今》发表。承蒙王烨先生精心编辑和作家出版社抬爱,得以出版发行。写作过程中,得到李辉、张胜友、张锐、王兆军、汪澜、顔海平、李小棠、卢新华、倪镳、陈可雄、李志勇、孙进、徐学清、陈丹红、易桂鸣、刘志强、余建伟等复旦同学以及任军、陈晓帆、项纯丹、孙小琪、周宝玲、徐玉基、张建铭、汪凌、刘忠蛾、于志斌、涂帆、李澄香、魏莉红、罗思、南桥琴、陈奕森、李金宇、黄敏、王涵等《地名古今》平台良师益友的精心阅评、热情鼓励和鼎力推介,不胜感激!
2024年2月10日
秘鲁马丘比丘古城遗址。参见《黄金泪》
《山海流》推荐语:
张锐(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电视剧《宰相刘罗锅》编剧):爱旅行、爱山水的人都会喜欢学龙的游记。他的功夫在稿外:年轻时就迷恋山,走遍五岳、四大佛教名山及黄山、庐山、梵净山还嫌不够,又去了横断山脉的四姑娘山、贡嘎山、梅里雪山、稻城亚丁和帕米尔高原,三次进西藏,终于找到了感觉。《雨崩神瀑》是冬天独自徒步数十公里,在梅里雪山深处的康巴藏族村庄住了三天写出来的。他发现只要不怕冷,冬天是观赏雪山的最佳季节,正如雨天才能领略喀斯特水世界本色,《雨桂林》就是下大雨发洪水的时候去现场观测所记。有段时间他痴迷中国洞穴,一头扎到云贵高原,把徐霞客去过的溶洞看得差不多了,又把徐霞客没有去过的织金洞、双河洞、苗厅穿洞、小寨天坑、广西大石围天坑群等跑了个遍。他爱大海,每年必下海游泳;对珊瑚礁发生兴趣后,又学了潜水并考了PADI证书,去了夏威夷、大溪地、塞班岛、帕劳、巴厘岛、坎昆、巴哈马、马尔代夫、塞舌尔,足迹遍及太平洋、印度洋和加勒比海。再举一个例子,为了追寻海明威写《老人与海》的踪迹,他不光去了古巴,访问了双世界酒店、瞭望山庄和柯希马渔村,还去了迈阿密西礁岛、巴哈马群岛,遍访海明威三个故居和经常出海的码头。可见他的行动力很强,游得是天马行空,记得是真实详尽,每一篇都穷追不舍地走很多路,一字一句皆有来历。他的游记能写得扎实,靠的是旅行生活的长期积累;能写的大气,是因为不局限于一山一水,始终关注山脉水脉,拥抱了千山万水。
卢新华(旅美华人作家,《伤痕》作者):学龙是我大学同学和好友。大学毕业后,我们颇多交往和接触,曾一起畅游过许多地方,其中包括美国西海岸,中国的黄山、九华山、五台山、三清山、恒山等,以及甘肃、青海和新疆。我们曾一起亲近过青海湖的碧水,敦煌的佛窟和细沙,也曾一起徜徉于“大漠孤烟直”的戈壁滩和神话故事中的火焰山……后来,我不断读到学龙散见于国内许多杂志和网络上的游记,方知学龙的旅游看上去是在游山玩水,其实还是在“看书”和“读画”——大自然的神秘和美妙,深藏于色彩斑斓的崇山峻岭和天水一色的江河湖泊中的种种玄机,山和水的相互激荡,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最后却又同流……凡此种种,都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课题和要醉心研究和体悟的目标。因此,我常常有一种感觉,学龙写这些游记,固然也是要用他的生花妙笔来表达他对无比壮观的大自然的热爱和赞美,但更重要的还在于“闻道”和“问道”。因此,他写雪山、溶洞、珊瑚礁,虽也有别具一格的描摹,却更侧重于写山海间的生生死死,相互排斥和交融,视角独特,笔意饱满、淋漓,回肠荡气。当然,《追踪海明威》《太阳石魔幻》《塞班岛喋血》《南非动物》《伊瓜苏瀑布》《霞客与佛徒》《刀山火海》《塔波乔峰观海》诸篇,历史感和现场感很强,风格亦多变。但很显然,《山海同流》的意象更加繁复诡谲,思虑越发隽永奇特,令人回味无穷。
孙小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代家庭》杂志社原社长、总编辑):《山海流》每每有令我惊艳的叙述。学龙用双脚丈量世界和中国的山海,追寻着高山与流水的踪迹,而活动在其中的人,古往今来,演绎着多少值得记取的故事,在他出发的时候,必是相信着,向往着的。这些文字朴素结实,从不浮光掠影,有作者远离尘嚣、奔赴大自然的心中热望,常常使读者如身临其境,仿佛一切就在眼前。难能可贵的是,有些文章如鸡足山的几篇是他2021年患脑溢血之后写成的,不仅看不出与以往有何不同,而且作品风格由宏阔健朗走向平静深邃,从中可以看到他对生命意义新的领悟,看到他孜孜以求的学习精神和顽强毅力。我曾见过学龙在康复期做各种训练的照片,在海边曙光微现时练习舞剑的完整视频,不禁为他一丝不苟的准确姿势赞叹!衷心祝愿他继续巩固康复训练和行走天下的成果,写出更多好的作品。
汪澜(上海炎黄文化研究会会长,上海作家协会原党组书记、专职副主席):学龙的游记类随笔散文之前虽零星读过,然这次集结成书后再度捧读,依旧感受到震撼。他观山看海,有不同常人的视角和独特的文字表达,看似平实无奇,确能击中你的内心,常常毫不费力地将你带入那个场景,让你身临其境领受大自然的神奇和伟力。我尤其喜欢他写海明威与加勒比海、库克与太平洋、达尔文与比格尔海峡、徐霞客与鸡足山等篇章,在他的叙述里,人物与自然环境水乳交融般地融为一体,你很难说清楚是大自然赋予这些人物超越凡人的胸襟、气概和传奇,还是这些杰出人物给大自然增添了灵性和魔力,亦或两者相互成就,相互辉映。学龙真正意义的行走生涯始于退休之后,他喜欢带本名著上路,边走边读边思索,因此他的书里不仅有美景,有风物,有故事,还凝结了他大半辈子对世界对人生的思索,故而格外厚重。
作者简介:
尹学龙,1954年出生于山东平度(今属青岛),现居住北京。复旦大学文学学士,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博士。曾任海军政治部办公室研究员、宣传部副部长、某师单位政委、首都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办公室巡视员等职。文学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散文》《散文选刊》《北方文学》《北京晚报》及《地名古今》《头号地标》等网络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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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古今”以强调原创为主。内容板块和栏目大致如下,文章字数以两三千字以内为宜。突出个人化,文字尽量讲究而有韵味。
1、我说地名|以个人视角讲述熟悉的地名历史变迁和故事,避免面面俱到,避免罗列概念。突出个人对地名的理解和历史变迁的解读。
2、倾听讲述|每个村庄、每个街巷,都有说不完的人与地名故事,每个人都是一本大书,倾听讲述,以细节勾勒岁月流逝中的、难以重现的故事。
3、我的漂泊|许多人的人生旅程,会在迁徙、漂泊中走过。用印象最深的几个地名,穿插个人的成长史、生活史,本身就是地名古今不可缺少的内容。
4、故居寻访|千百年来,每个地方都有影响历史、文化的名人,故居寻访,在寻访中解读名人,使之古今融合。同样避免面面俱到,写最能触动自己的地方即可。
5、行走天下|旅行已成为当今时尚所在。如何行走,如何把旅行化为自己生活、精神的一部分,把旅行与异地观感融为一体,既是游记,也有颇为充实、敏锐的诗意表达,这是最值得期待的行走天下。
6、回家的路|远离故乡的人,心中永远牵挂故乡。每次踏上归家之路,会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儿时的星星点点的记忆,家庭几代人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一棵树,一口井,一家人,左邻右舍,都是故乡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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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存乡愁 叙说古今
地名,是我们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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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李 辉 责编:任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