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可 | 泉州的刺桐与木棉

文化   文化   2024-04-12 09:59   北京  

泉州的刺桐与木棉

文、 | 陈亦可

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刺桐花,木棉花,为泉州带来了火红的春天。刺桐是泉州的别称。古代泉州曾以刺桐城名声远播。所以,本文与《地名古今》多少有一点关系。

(一)事情的缘起

我家在泉州。有一年春天,我路过古榕巷和三朝巷,看到一树红花,灿若云霞,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发到朋友圈。

春天里的一树红花。可惜去年已倒伏,只剩几段树干。

我一直以为这就是刺桐花,因为树身长刺,又似梧桐般高大。便在图后附言刺桐花开。后来有网友客气地指出这“似乎更像木棉花”。

经他提醒,我上网搜了一下木棉花图片,一对比,果然是木棉花,心中不免一惊。若非经他指正,我可能到现在都认为我所看到的就是刺桐花。

但是这么一来,我脑子里就存下了一个疑问,作为泉州人,为什么我会有这个错误认知?天下花草树木千千万,如果是普通的花草树木,不认得无所谓。可这是刺桐啊!泉州的市花!

后来,我到泉州西湖游玩。湖中有一座小岛,十几米的高台上有一座外观五层的刺桐阁。登上刺桐阁的平台,周围绿树满坡。正直春天,红花烂漫。本以为刺桐阁旁一定是刺桐花开,可仔细一看,却是木棉花,也叫红棉。

刺桐阁盛开木棉花

环阁一周,拍了几张照片发到朋友圈。木棉枝头开满硕大肥厚的红花,几乎不见树叶。后来走下平台的石阶,在稍远的树丛中发现几株刺桐树,只是开花不多,绿叶之中零零星星几簇红花而已。还有一棵刺桐树已经奄奄一息。

刺桐阁旁竟然围着木棉!木棉竟然长得比刺桐好!这就使我对自己的“错误认知”又有了新的想法。或许,木棉才是真正的古泉州刺桐?

我在朋友圈里留下一首打油诗,隐晦地提出这个看法。

刺桐阁外寻刺桐,

唯见木棉映天红。

明清之后刺桐渺,

谜底莫非在此中?

发在朋友圈的打油诗

但是,要说泉州古代的刺桐其实就是现在的木棉,必然被当成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毕竟这两种植物都是大家熟知的,有明显的区别。

我想起两千年前赵高指鹿为马,留下千古骂名。这浑水不能趟。

不过,有了这个想法,看到一些蛛丝马迹,总会留心。退休后的好处就是时间充裕,还可以专门找一些书来看。

从古籍和古诗中可知,泉州古代曾经有很多刺桐树,但却没有留下来。解放后才开始重新种植刺桐树。可是解放后种的这批刺桐树,后来又都死了。这就使人怀疑,有没有可能种错了?

由于古代植物的命名多是约定俗成,同物异名和同名异物的情况甚多。到近代才有了科学的生物命名法(最早由瑞典植物学家林奈在1768年提出),才具备唯一性,做到“名副其实”,名称和实物一一对应。刺桐在植物分类著作中的记载最早见于《南方草木状》一书(一般认为是晋代嵇含所作,但有争议),而泉州的刺桐最早在唐代就有记载。这个年代尚未出现具备唯一性的植物分类法。因而,就有可能出现“同名异物”的情况,也就是说,虽然都叫做刺桐,但却不是同一种植物。

但是,泉州古代的刺桐已经死绝了,也没有留下图画,甚至找不到当时的刺桐留下的树桩和种子,真是“死无对证”,连想做DNA鉴定也不可能。

这个问题也许是属于无法证明的猜想。

不过,古人给我们留下浩如烟海的古籍,还是有可能通过分析这些文献资料推导出一些符合逻辑的结论。如果综合考虑历史地理等其他因素,也许更有把握找出事实真相。

泉州自古以刺桐闻名,唐代古诗中已有关于泉州刺桐的诗句。如晚唐诗人曹松的《送陈樵校书归泉州》中就有“帝京须早入,莫被刺桐迷”。

五代节度使留从效扩建泉州城,环城种植刺桐。花开时节,红花满树,从城外远道而来,见城内一片红云,极为壮观,因而有“刺桐城”之称。此事古籍中也有记载。

南宋泉州太守王十朋留下“刺桐为城石为笋”的诗句,他与曾任北宋高官的大文学家丁谓关于刺桐开花能否预卜丰年的诗篇,流传至今,脍炙人口。

《咏泉州刺桐》

宋 丁谓

闻得乡人说刺桐,

叶先花发始年丰。

我今到此忧民切,

只爱青青不爱红。


《刺桐花》

宋 王十朋 

初见枝头万绿浓,

忽惊火伞欲烧空。

花先花后年俱熟,

莫遣时人不爱红。

刺桐冬季落叶,春季开花。古代泉州人观察到有的年份先开花后长叶,有的年份则先长叶后开花。民间流传根据开花先后可卜丰年,故而有这两首诗传世。

这些都是可以用来进行推理。

由于海上商贸发达,刺桐港名声远播。中世纪阿拉伯和西方古籍中已有记载,如大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他的《马可波罗游记》中对东方大港刺桐港有详细描述。此书对西方世界影响巨大。

但自元代以来,泉州的刺桐树及刺桐花却少有人提及,中文古籍里也找不到“刺桐港”的记载。以致近代国内外史学界在探讨《马可波罗游记》中的东方大港“刺桐港”在哪里时,很长时间无人想到会是泉州。当然,这与西文古籍中对刺桐港的记载是用Zayton或Zaitun等音译词汇,难以找出中文原词“刺桐”有关。(Zayton被认为是由阿拉伯语转译而来,在阿拉伯语中, “油橄榄”正好接近Zaitun的读音。因而很长时间人们认为Zayton是橄榄。) 

1915-1918年,日本著名史学家桑原骘藏在东京帝国大学《史学杂志》上连载的《宋末提举市舶司西域人蒲寿庚的事迹》一文中,考证出刺桐港即为泉州。此文1926年成书在日本出版,后译为中文,至少有两个版本(如陈菁的《蒲寿庚考》,1929年由中华书局在中国出版)。此书促使国人重新认识泉州在宋元时期的地位。后来文献和考古成果充分证实了泉州古代曾有重要地位。

2021年,“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申遗成功, 列入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

古刺桐港确实在泉州。尽管历尽沧桑,全无当年的东方大港形象,但仍有遗迹可寻。而刺桐树却在漫长岁月里在泉州消失,被泉州人遗忘。

解放初泉州古城范围内做过调查,竟然找不到一棵刺桐树。

郭沫若生前来泉州时(1962年),在诗中感叹“刺桐花谢刺桐城”。

郭沫若诗碑,在泉州开元寺。

原福建师范大学副校长,著名易学专家黄寿祺更有诗云

泉城已渺刺桐花,空有佳名异代夸。

寄语州人勤补种,好教万树灿朱霞。

解放后,泉州开始种植刺桐树。但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种下的那批刺桐,如今已无一幸存。

难道是水土不服?应该不是。自唐至宋几百年间,刺桐生长在泉州,一直受人喜爱,成为泉州城的别称。即便从五代留从效种下刺桐算起,到南宋王十朋在泉州任知府时,已过200多年,王十朋还能够“初见枝头万绿浓,忽惊火伞欲烧空”。绿叶繁茂,花开满树,可见刺桐生长良好。而古代并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植保技术。以此推知古代泉州的刺桐应该是适合本地水土的,不像现在所种的刺桐那么娇贵。

隔了几百年,究竟引种的刺桐是不是古代生长在泉州的刺桐,值得怀疑。

既有想法,总要探个究竟,或许可供人饭后茶余作谈资。

(二)泉州解放后重栽刺桐的经过

从唐朝开始,就有吟咏泉州刺桐花的诗歌流传。说明五代留从效环城植刺桐之前刺桐已经在泉州生长。从元代之后,却少有吟咏泉州刺桐的古诗。而到了解放初,刺桐在市内已经绝迹。后来才又少量种植。引用一段“泉州历史”网上的叙述如下。

据蔡载经回忆,1949年8月31日,泉州解放。1951年,泉州市(县级市)政府在讨论市政建设工作时,许集美市长指出泉州市区应当种植刺桐树。于是由蔡载经副市长布置市苗圃进行市区树种调查,并着手搜集各种树苗。调查结果,全市范围内竟无一株刺桐树。市苗圃遂于翌年清明节前后派人前往晋江安海养正小学,在校广场七株刺桐树上剪下 1000多枝条,带回苗圃试行扦插繁育。

1957年3月21日,在市人委召开的市绿化委员会工作汇报会上,市苗圃首次就刺桐扦插培育的情况作为汇报的一项重要内容,会议决定将存活的刺桐苗培育成为壮苗,并继续采用扦插的方法大量繁育刺桐苗。由于市委、市人委的重视,市苗圃也把它作为一项重要任务来完成。

1961年,根据王今生市长的意见,在开元寺修建石栏后,种植19株刺桐树于石栏临街一边。随后又在西街影剧院前面广场种植刺桐树4株,在开元寺内东塔周围和开元慈儿院附近共种植刺桐树几十株,顺利完成首批刺桐种植任务。刺桐花才重现泉州城。

蔡载经时任泉州市副市长,他是安海人,年轻时曾在晋江安海养正小学工作,熟知该校有刺桐树,因此才会派人去剪取刺桐枝条。由此可知,解放初泉州市内已无一株刺桐树(解放初泉州市区范围相当于现在的鲤城区,而留从效“环城植刺桐”的“城”仅为鲤城区的中心部分)。晋江安海养正小学的几株刺桐树剪下来的1000多枝条,经近10年培育,最后在泉州开元寺,泉州影剧院等处种植几十棵。

晋江安海养正小学,前年我经过时已不见刺桐树了。

但是,几十年后,种下的刺桐树大部分因虫害死亡。以下引用一篇东南早报十几年前的报道。

2008年10月14日 09:49:11 来源:东南早报 

早报讯(记者林加华王盼琛文/图)昨天上午,开元寺镇国塔前几棵遭到虫害的刺桐树被园林工作人员连根拔起后,运出了寺院。 

住在西街的黄大爷在边上看了一早上。他说:“以前整片的刺桐树,花开的时候那是泉州独有的美景啊。”这几棵被拔起的刺桐树都得了虫病,记者看到,七八个园林工人正忙着把树的枝干截掉,然后把树的底部刨出来,整根树拉倒在地,然后装上车载走。广场上几棵刺桐树已经被放倒在地,绿叶被虫子咬得满目疮痍,原本栽树的地方只剩下窟窿。最靠近东塔台阶旁的一棵刺桐树,工作人员把绳子绑到树上,轻轻一拉树就应声倒下了,连旁边的设备都用不上。 

现场一位园林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说,这些刺桐树都有五六十年的历史了,很可惜都活不下去了。他说,虫子把枝干都蛀空了,随便拿一片叶子拨开,都能见到一只只小虫子。这几年来,包括开元寺外的刺桐树也都得了虫害,最后只得全拔掉换了别的树种。 

“刺桐花谢刺桐城,法界桑莲接大瀛。”1962年郭沫若游泉州时,写下了《咏泉州》的诗,如今诗还镌碑立在开元寺里。开元寺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这两年周边和寺内的刺桐树因为虫害,都换成别的树种,现在寺院内的刺桐树所剩无几。

开元寺的石墙外19棵刺桐,寺内的几十棵刺桐现在已经完全绝迹。泉州影剧院广场的4棵刺桐只剩3棵,还都用铁架撑住以防倾倒。最近又补种一棵,成为4棵,以符合蔡载经的回忆。而广场东西两边还有4棵木棉树,高大挺拔。开花季节,木棉满树红花,而刺桐相形见绌。似乎在告诉人们谁是真正的泉州古刺桐。

联想到在西湖刺桐阁旁盛开的木棉,似乎更能够增加人们的这种看法。

刺桐在泉州生长不如木棉好,开花不如木棉旺盛等现象,毕竟是个人感受。还需通过文献分析,得到一些更有力的证据。

(三)古籍中泉州刺桐与番禺刺桐的区别

“闽之泉州刺桐,叶绿而花红,照物皆朱殷然,与番禹者不同。”这段话常被谈论泉州刺桐的文章引用。但是,看了这段话难免让人不解。番禺即现在的广州一带。难道番禺的刺桐花不是叶绿而花红吗?显然也是叶绿花红。那么,泉州与番禺的刺桐有何不同?

查这段话的出处,原来是北宋初年的《太平广记》引自房千里的《投荒杂录》。房千里, 唐大和初(827年)登进士第,任国子博士。著有《投荒杂录》,《南方异物志》等,已佚。而《太平广记》是北宋太平兴国二年(977年)三月,李昉等人奉宋太宗的命令集体编纂,到隔年八月结束。因编成于太平兴国年间,所以定名为《太平广记》。在网上找到中华书局版的《太平广记》。但是,此书目前能见到的版本据认为是明或清的刻本,且内容多荒诞,讹误甚多。按理这样的古籍可信度不高,但是,作为最早记录刺桐的植物分类古籍《南方草木状》,居然在“刺桐花”一节与《太平广记》的这段文字有很多雷同之处。这就值得注意了。先看看《太平广记》里的“刺桐花”一节(出自房千里(唐)《投荒杂录》)。

太平广记

卷第四百九 草木四

刺桐花 

刺桐花,状如图画者不类。其木为材。三四月时,布叶繁密,后有赤花。间生叶间三五房,不得如画者。红芳满树(谪掾陈去疾,家于闽,因语方物。去疾曰:"闽之泉州刺桐,叶绿而花红房。照物皆朱殷然,与番禺者不同。乃知此地所画者,实阁中之木。非南海之所生也。"掾"原作"缘","方"下原有"风"字,"闽之泉州"上原阙"曰"字,"皆朱"原作"家未","生"原作"意",据明抄本改)。(出《投荒杂录》) 

这段文字经过点校,又据抄本而来,难免错误,有的地方需要重新审视。

比如,这里的“阁中之木”,让人费解。考虑到阁字与闽字抄写时易混淆,似应是“闽中之木”,才能与“南海之所生”相比较。南海在这里是指古代的南海郡,番禺为其治所,南海和番禺都在今广州一带。而唐代泉州已为闽中重镇。这样就解释了这段文字描绘的刺桐花与图画(已不存)中的刺桐花不同的原因,在于它们来自不同地域。图画的是泉州刺桐,而文字描绘的是番禺刺桐。文中的“谪掾陈去疾”,“谪掾”指被贬谪的属官。陈去疾家原来在福建,看了图便认出那是泉州刺桐,所以能解释图与文“不类”即不相同的原因。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番禺(广州一带)的刺桐“三四月时,布叶繁密,后有赤花。间生叶间三五房”,与泉州现在所种的刺桐相似。似乎不能用王十朋《咏刺桐》中的“火伞欲烧空”来描述。

而“红芳满树”“叶绿而花红房”则是泉州刺桐的特点。这一特点,与“火伞欲烧空”是相符合的。文中的“花红房”又该作何解释呢?房在这里有聚集的词义,即花为红色且布满枝头,与“间生叶间三五房”显然不同。

还有一种可能,是将“旁”字错写为“房”。即为“叶绿而花红,旁照物皆朱殷然”。可是,这一来,与番禺刺桐就没什么不同了,因为番禺刺桐也是叶绿而花红。所以,还是“叶绿而花红房”与上下文更相符。

再看看《南方草木状》。

《南方草木状》关于刺桐的描述,这里将网上的影印本引用如下。(最后二行) 

两文相对照,字数不多,相同之处不少。“刺桐,其木为材。三月三時,布叶繁密,后有花赤色,间生叶间,旁照他物,皆朱殷然。三五房凋,则三五复发,如是者竟岁。九真(今越南中部)有之。”下划线处与房千里的“刺桐花”用词基本一致,仅“赤花”变成“花赤色”,“照物皆朱殷然”变成“旁照他物皆朱殷然”。而“三四月时”变成“三月三时”,尤其值得注意。

其中必有一个有抄袭嫌疑。究竟谁是抄袭者?有人会说《南方草木状》是晋嵇含(262—306)撰的植物志。怎么可能抄袭唐代房千里的《投荒杂录》?

以本人浅见,两个原因让人怀疑《南方草木状》有抄袭嫌疑。

前人早已指出,旧版书名前所题“永兴元年十一月丙子振威将军襄阳太守晋嵇含撰”,二十几个字中竟然有三处错误。一,永兴元年没有十一月,二,嵇含为襄城太守而非襄阳太守。三,十一月的日干支只有丙申、丙午、丙辰日,没有“丙子”日。而且,最早著录此书的是马端临的《文献通志》,已在宋末元初。而隋唐未提及此书。故此书为宋代托伪的可能性极高。这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南方草木状》的“刺桐花”中有“三月三时布叶繁密后有花赤色”,这句话不合常理。岁岁花开虽有常,但每年花季之开始时间不会精确到日,尤其是以阴历计则跨度更大。之所以写“三月三时”,而不是如《太平广记》的“三四月时”,最大的可能,是编写此段文字的人读过苏轼的“记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开”。古代上巳日正是三月初三,故而将“三四月时”改为“三月三时”。有苏轼的诗为证,在古代读书人看来足够令人信服,因此将刺桐开花日期确定为三月三。若以此推之,则《南方草木状》关于刺桐的这一段应该写在南宋大量印刷苏轼诗集之后。前人认为《南方草木状》“叙述典雅,非唐以后人所能为,不得以始见《宋志》疑之”。看到这里的“三月三”,却让人不得不疑。即便该书大部分是唐之前所作,这一段也应属后人所为。

由此看来,《太平广记》中关于刺桐花的的这一段内容,尽管传抄中也有讹误,总体而言更为可信。而且后面附有闽人陈去疾的解释,值得重视。从整段文字内容来看,本来书中还有一幅绘图,画的是当时的泉州刺桐,可惜图已不存。但从文字可知,泉州刺桐确实与番禺的刺桐“不类”,即有所不同。泉州刺桐开花时“满树红芳”,而番禺的刺桐花“间生叶间三五房”。显然泉州刺桐不仅更为醒目,更为迷人,而且可能是另一种植物。这是唐人已经注意到的事,只是当时约定俗成,两种树在当地都叫做刺桐,是同名异物。这是科学的植物分类法出现之前常见的现象。

还有,广州一带的刺桐花从三月起一直开不停,“如是者竟岁”。也就是可以持续开花到年底。而从王十朋诗句可知,当时泉州的刺桐花,花开时因满树红花,望之如一把着火的大伞,像在空中燃烧。如此盛开,花季必然短暂。这是两者的又一区别。王十朋作为来泉为官的外地人,初来时(1168年10月)见到的刺桐树绿叶浓密,待到开花时,满树红花令人惊奇,故此写出“初见枝头万绿浓,忽惊火伞欲烧空”的诗句,既贴合实景,又充满想象力,实为神来之笔。

如此看来,泉州刺桐古人已经看出与番禺(广州一带)的刺桐不同。只是那时植物分类没有现代这么规范,各地花草树木都是约定俗成,因而同名异物不足为奇。但“与番禺者不同”,也完全可能是其他物种,怎么就一定是木棉呢?理论上当然可能是其他植物。比如近年来泉州引进很多刺桐品种,也许是其中的一个品种。但它们都原产于外国。其他开红花的乔木也有可能是泉州古刺桐。但是,木棉却是曾被称为刺桐的植物。

刺桐花开

(四)木棉确实曾经被称为刺桐

从古籍中得知,木棉曾被称为刺桐。这看似奇怪,其实自有其道理。这需要先从植物的同物异名和异物同名现象说起。

说到植物名称,自古以来各地自有俗名。以中国地域之广阔,方言之复杂,同一花木在各地有不同称呼,是极为正常的事。举几个例子:

卷心菜 (cabbage),学名结球甘蓝,结球甘蓝是十字花科、芸薹属的植物,为甘蓝(Brassica oleracea L.)的变种。又名洋白菜、疙瘩白、包菜、圆白菜、包心菜、莲花白等,而在泉州民间叫做高丽菜,还有些地方称为玻璃菜。

木棉的名称有木绵,红棉,吉贝,古贝,攀枝花,斑芝,英雄花,等等。这些还仅是网上可以轻松搜索到的。字典中也有“橦”字,古代也是指木棉。即使是在现代,交通这么方便,语言高度统一,全国大部分地方都称为红棉或木棉,而还有一些地方依然称为攀枝花,甚至以此为城市命名。可以想像,在古代各地方言不同的情况下,更有可能存在约定俗成的不同名称。

刺桐也有多种别名,如莿桐树、海桐、山芙蓉、空桐树、木本象牙红、鹦哥花、乔木刺桐、刺木通等等。古代还称为“苍梧”。

与同物异名并存的是异物同名。

比如紫菜,同在福建省内,相距不过二百公里,泉州人用来指一种食用海藻,而福州人却指茄子。

紫菜在福州话里是茄子,在泉州话里是一种食用海藻。

再比如益母草,共有4个不同种属的植物都叫做益母草。

紫荆花,香港的紫荆花和中原的紫荆花是不同的植物,花期和花型都不同。

绣球花,也有木本绣球花和草本绣球花两种。

“木棉”这个词,也曾用来指三种不同的植物,而且最早是写成“木绵”,北宋之后,人们才逐步使用“棉”字。元代曾在南方设立六处“木棉提举司”,征收棉花和棉布。大约从唐到明“木棉(木绵)”主要指棉花,也兼指现在的木棉。清代之后才专门指现在的木棉。另外,“木棉”也用来指杜仲,这是由于杜仲皮拉开后形成白絮,与丝绵相似。

苏轼诗句中也有“木棉”同名异物的例子。苏轼被贬谪海南岛时所作的诗中有两句:

记取城南上巳日,

木棉花落刺桐开。

(苏轼,公元1037-1101年,在海南岛时已是晚年)

木棉和刺桐都有同物异名、同名异物的现象。但是这首诗里的木棉和刺桐,都与现在的意义一致。这一点,从上巳日木棉花落而刺桐花开这个时间关系可以得到证明。在泉州,因气候比海南稍冷,花季略推后,但一般农历二三月是木棉花开。对于一株木棉树而言,从第一朵花开到大部分花落地,往往要一个多月时间。对于一朵花而言,从绽放到落花则只要十几天。而刺桐花比木棉花开放时间晚半个月到一个月,因此刺桐花开的时候,已经有木棉花落下来,可以见到满地木棉花了。所以有“木棉花落刺桐开”。上巳日在农历三月初三,由于农历4年一次闰月,所以从公历日期来看,每年上巳日都不同,一般在公历3月下旬到4月底之间。这一段时间也恰好是木棉花落的季节。宋郑熊在《番禺杂记》中记载木棉花“二三月花既谢,芯为绵”(农历),正与此相合。而棉花则是在秋季开花,与此不合。

苏东坡也知道木棉一词可用于棉花。他的诗《金山梦中作》就有一句“江东贾客木绵裘,会散金山月满楼。”北宋时在江浙一带棉花种植纺织尚不发达,用棉花制作的的“木绵裘”属于高档的服装。苏东坡才会在诗里点出江东贾客穿的是“木绵裘”。这句诗和前面引用的“木棉花落刺桐开”,正好说明“木棉”一词在宋代具有同名异物的特性。

南宋诗人刘克庄(1187-1269年),也有一首诗说到木棉花。

《潮惠道中》

春深绝不见妍华,极目黄茅际白沙。

几树半天红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

“潮惠道中”,应是潮州往惠州的路上,刘克庄曾在广东做官。“极目黄茅际白沙”,当属海边沙滩旁,满眼的茅草。居然有几株木棉,高高耸立,花红似染。这么荒凉的地方,应该是自然生长的,很可能种子是随海浪飘到海滩而长成的。潮州和惠州都在在广东,方言却不同。潮州话近似闽南话,而惠州话则近于广东话,也有部分是客家话。刘克庄是莆田人(当时属泉州府),又曾经在漳州和潮州(漳潮两地均为闽南语区)任职,对“木棉”一词在当时指棉花必然知晓。“居人云是木棉花”,当地人告诉刘克庄那几株红花是木棉花。他一定觉得奇怪,与自己以往的认知不同,因而只是记下此事,未作确认。因为当时在潮州——漳州——泉州一带闽南语区,“木棉”都是指现在的棉花。这可以通过以下事实佐证。

漳州城外木棉庵

漳州城外有一处古迹,叫做木棉庵,南宋末年发生过一桩震动朝野的事件,即郑虎臣诛杀奸臣贾似道于此。此事距刘克庄在漳州和广东任职(1236-1246年)仅二三十年。这个木棉庵,就是因为当地有个木棉村,古代广种棉花(宋代称木棉)而得名。顺便提一句。近年来,因为不知“木棉”那时指的是棉花,当地这几年竟然在木棉庵周围种了不少木棉树,将来恐怕会误导游人。

这几个例子说明,“木棉”这个名称,在不同时代,或者同时代不同地方,指代不同的东西,大体上,海南和广东较早引进棉花,棉花在中国东部有个从南到北逐步传播的过程。元代著名的黄道婆就是从海南岛学习棉花纺织技术再回到江苏老家传授,促进了当地棉纺业的发展。而棉花传入汉语区最开始的几百年里是称为“木棉”的,到了清代才改称“棉”或“棉花”。木棉一词历史上曾指三种植物(棉花,杜仲和现在的木棉),清代之后才不再指棉花与杜仲。

这种同名异物和同物异名的现象,给人造成很大的迷惑。

刺桐这个名称也存在同名异物现象。值得注意的是,木棉和刺桐这两种不同的植物,在中药里还出现了交集。

据《全国中草药汇编》(引自《淘中医网》),中药里有一种“海桐皮”,其来源为:

豆科乔木刺桐Erythrina indica Lam的树皮或根皮,四季可采,晒干。

不同地区海桐皮同名异物甚多,常见如下数种:

五加科刺楸属植物刺楸Kalopanax septemlobus Koidz.东北地区;

木棉科木棉Bombax malabarica L.广东地区;

芸香科樗叶花椒Zanthoxylum ailanthoides Sieb. et Zucc.福建和江浙地区。

就是说,木棉在广东地区依然被当作海桐,而海桐即为刺桐别名。

《中国植物志》也记载,“在广州,药用的海桐皮除指豆科刺桐属植物龙芽花的之外,还将木棉树的根皮也作海桐皮用。”

如果考虑到中草药的采集收购是代代相传的,具有连续性,药农采收中草药是认实物而不是只认书上的文字和绘图,其可靠性应当胜过仅凭书本得出的结果。

不仅在中草药里“刺桐”有这个同名异物现象,在地名上也有。广西梧州古代称苍梧,如今就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苍梧是刺桐,一种认为苍梧是木棉。

认为苍梧是刺桐的一方找到明《永乐大典》的记载:“南人以刺桐为苍梧,因以名郡。”

清代四库全书的《广西通志卷一百二十三艺文 歴朝 七言律诗》,有这样一段:

苍梧花即刺桐花。《异物志》:岭南多此物,因以名郡。

到了清代,张渠更进一步认为“木棉即刺桐,古谓之苍梧”《鄂东见闻录》。张渠(1686—1740),字浚川,号认庵,河北武强人。自幼勤奋好学,25岁中康熙辛卯科(1711年)副榜。在广东为官多年,曾任湖广总督。

而张渠“木棉即刺桐”的看法与清代岭南著名文人屈大均相似。在屈大均的《广东新语》中(卷二十五 木语),可以找到:山丹或谓即赭桐,木棉即刺桐,盖岭南珍木多名桐,非桐而以为桐,亦犹水松非松以为松也。

水松,杉科( Taxodiaceae)水松属落叶或半落叶乔木。植物分类学上属于杉而不是属于松。

如此看来,古人也有认为木棉就是刺桐的。而且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很可信。这就是按照前人的给植物起名的思维方式,“盖岭南珍木多名桐,非桐而以为桐,亦犹水松非松以为松也。”,由于岭南的珍奇树木很多都名为桐,不是桐类而当作桐,就像水松,不是松类而当作松。这其实就是“约定俗成”。

看到这些前人的观点,我才松了一口气,我并不是第一个提出木棉是刺桐的人。讨论这个问题,还不至于被千夫所指,说成指鹿为马。既然如此,不妨把这个问题探讨得更深入一点。

(五)木棉为什么会被古人称为刺桐?

木棉被泉州古人称为刺桐,原因其实不仅仅是屈大均所说的“岭南珍木多名桐”这种约定俗成的命名习惯。还有其合理的一面。首先是当时还未出现“棉”字,其次是木棉树与梧桐树确实有相似之处。

据史料记载,中原先民在晋代大量南迁入闽,沿晋江而居。晋代先民来到泉州一带用“刺桐”来命名木棉,是因为晋代还真没有“棉”字可用。当时(汉晋时期)汉人不知道有“棉花”。那时汉人的衣服所用原料,是蚕丝或麻、葛,而不是棉花。棉花当时在印度已广为种植。佛教衣钵传承的“木棉袈裟”,其实是件棉布衣服。梁武帝时(约公元535年)由印度僧人达摩带到中国时,无人认识。听说是用植物上的“丝绵”所织,就称之“木绵袈裟”。(当时棉字尚未出现,只能写成绞丝旁的“木绵”。)后来棉花的种植和纺织技术逐步从印度沿海路和陆路传入中国,先是在边疆地区,海上先传入海南岛、福建、两广,陆上则先到新疆、甘肃、陕西等地,后来才渐渐传到江浙,中原,最终棉花取代蚕丝和麻,成为中国大陆上主要的服装原料。这个过程长达几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且各地有先后。在这个过程中,人们熟悉了棉花,完善了棉花在当地的种植收获纺织印染等一整套技术,也创造出“棉”字。而一开始棉花是被称作“木绵”的,意思是长在树上的蚕丝。

这里再引用北京晚报一篇文章《棉花是如何传入中国的?》中的一段如下。

“绵”出于蚕丝,曾是古人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不是木字旁而是绞丝旁,后来有了棉花才有了“棉”。宋朝时,为区别于蚕丝绵,先是造出了一个“檰”字,其意思很明显,这种绵是木棉树上产出的;再后来直接简化为“棉”。北宋时,“檰”、“棉”二字才得到官方认可,并被收入到宋真宗敕编的《大广益会玉篇》。

宋----元----明时期,福建曾是棉花主产区之一。

而当时棉花就称为“木棉”。元世祖至元二十六年(1289)设置有福建、浙东、江东、江西、湖广木棉提举司,掌管棉花及棉布征收,年征棉布十万匹,可以想象,当时的人提到“木棉”,一定首先想到可以织布的棉花。直到清代,才直接用“棉”或“棉花”,而“木棉”这个词,就成了专指高大的木棉树的一个词。而在此之前,混用的情况长期存在。

其实可能早在唐朝,有的地方就已经用“木棉”这个词了,比如中晚唐诗人皇甫松诗句“木棉花尽荔枝垂”,这里的“木棉”,根据它在荔枝成熟下垂之时花已尽这个描述,可以确定不是棉花,而很可能就是现在所说的木棉。但究竟皇甫松当时是写成棉还是绵,已无可考。历史上的“木棉”一词,容易引起混淆。这是中国植物同物异名和同名异物现象必然造成的。

但是,可以肯定,晋代士族南迁来到泉州时,还不知“棉”字,也不会有木棉这个词。因此,现在的木棉树,当时不可能称为木棉。那么,古人怎么称呼木棉呢?

可以看看古籍中对木棉树的记载。古人早就认识到木棉与梧桐相似。

木棉与梧桐相似,这一点古人早有记载,宋代郑熊《番禺杂记》载:“木棉树高二三丈,切类桐木,二三月花既谢,芯为绵。彼人织之为毯,洁白如雪,温暖无比。”

注意这里的“切类桐木”,说明古人已经看出木棉树与桐木非常相似。这是宋代的书,已有“木棉”一词,更早的记载则没有这个词。

比如东晋王璩(346年前后在世)撰《华阳国志》,记述古代巴蜀地区历史、地理、风俗状况。称:“益州(今四川成都)梧桐木,其华采如丝,人绩为布,名曰华布”。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哀牢(今云南盈江县一带)……土地沃美,宜五谷、蚕桑。……有梧桐木华,绩以为布,幅广五尺,洁白不受垢污。”《后汉书》为南朝宋人范晔撰,记载东汉历史。范晔(公元398-445年)。

东晋王璩和南朝范晔所说的虽然是四川成都和云南盈江的“梧桐木”,但从中可以看出,都是指木棉。认为木棉与梧桐类似,直接称其为“梧桐木”。

晋代因中原战乱,汉人大规模南迁,著名的“八姓入闽”,带来了一定规模的士族。泉州也在这一时期有条件开始语言文化的发展,将当地特有的物种用汉字表达出来。但直到唐朝,才有泉州人欧阳詹中进士,称为福建第一位进士。这是泉州文化发展的一个标志。在“棉”字尚未出现的晋代,将此地的木棉树称作刺桐,是合理的,至少比称作“梧桐木”合理。毕竟用“刺”和“桐”表现出了木棉树的主要外观特征,即树身有刺,树形似桐。为了更清楚地了解当时的情况,不妨再花点时间穿越历史回到古代。

(六)回看泉州历史上的刺桐

假定我们穿越历史,回到泉州古代。

据史书记载,留从效(公元906-962年)在后晋开运三年(公元946年)扩建泉州城,城高1丈8尺,周长20里。环城植刺桐。如明代黄仲昭《八闽通志》有“五代时留从效重加版筑,环城植刺桐。”

清泉州府志也有类似记载。

从现在还保留下来的唐诗可以知道,远在留从效之前,就有诗人赞美泉州刺桐。如陈陶,王毂等。晚唐诗人曹松(公元823-903年)写的一首

送陈樵校书归泉州

巨塔列名题,诗心亦罕齐。除官京下阙,乞假海门西。 

别席侵残漏,归程避战鼙。关遥秦雁断,家近瘴云低。 

候马春风馆,迎船晓月溪。帝京须早入,莫被刺桐迷。

其中的“帝京须早入,莫被刺桐迷”,说明当时泉州刺桐已名扬京都,足以让人流连忘返。到了留从效环城植刺桐之后,刺桐树更是蔚为大观,到了花开季节,如火伞烧天,红霞烂漫。从现存的吟咏刺桐的诗歌来看,在唐到宋的几百年里泉州刺桐都是令人瞩目的。

更有一些记载人们种植刺桐的古籍也逐步被人们发现。

清•乾隆《泉州府志•唐文苑》还记载:宝历二年(826年),泉州才子黄晔,有文名,郡守乌仲儒“以女妻之,为筑十里沙堤,直抵其庐,夹植刺桐。闾里荣之,号秀才堤。”

这段记载中,夹植刺桐的十里沙堤,成为有确切记载的大规模种植刺桐的记录。比留从效“环城植刺桐”早了100多年。似乎可以从这些记载推知,当时的刺桐长得很好,远近闻名。不必花费太多人力照顾,却有很好的社会效益,至少非常引人注目,才会有百年后泉州环城种植刺桐之举。

古代没有今天这么多农药和植物保护方法,只能选择适合当地自然条件的花木,假如现在的刺桐在泉州都会成批死亡,那么在古代,又怎么能在几百年时间里正常生长呢?与现在的刺桐相反,木棉在泉州却是如鱼得水,生长良好,不需人们照顾。从这一点来看,当时的刺桐很可能就不是现在的刺桐。当然这并不是说一定是木棉,也有可能是其他树木,或是现在的某个刺桐品种。

有人认为,刺桐原来是热带植物,需要有人带到泉州种植,是海上丝绸之路提供了这种便利。这当然有可能。但我更愿意相信古人种树遵循的是因地制宜。有经济价值才会从远方带来,只有确知某一植物适合当地生长,才会大规模种植。而且,像十里沙堤夹植刺桐,泉州环城植刺桐这样的大工程,若没有大量的野生刺桐树提供树苗,根本无法实现。由此可推知刺桐应该是一种在泉州很容易生长的野生植物。

从木棉的生长繁殖特性来看,自然界完全可以提供这种便利,无需烦劳人类远渡重洋带来泉州。木棉春天开花,果实开裂时恰逢春末,种子因包裹在白絮中能随风飘扬,此时常刮南风,有利于种子飘向北方。同时,风中折断的树枝和木棉种子也能随水漂浮,被冲到岸边土地上生根发芽。因而沿海沿江很多地方都有木棉树。在漫长的年代里,年复一年北移,最远能够到达什么地方,取决于当地温度条件。由于木棉生长快,高大挺拔,常高出其他树种,具有生长优势。中国南部天气温暖无霜害的地方,基本上都有自然生长的木棉。木棉适合生长在泉州,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根据这些情况,可以确定在北方汉人到达泉州之前,木棉已经长期生长在这里。

进一步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回到衣冠南渡的晋代,当年的中原士族从北方来到泉州,看到高大挺拔的木棉,首先会联想到的是北方的什么树?应该是梧桐一类的树木。

在中国北方,各种桐木是常见树种,而梧桐更是历来被当成瑞木。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这句出自《诗经》的诗句流传千古,“栽梧引凤”的风气流行于华夏大地。这就使梧桐不仅进入皇家园林,也让很多普通人家乐于栽种。因此一般人对于梧桐并不陌生。不过,应当指出,梧桐,梧,桐,自古以来并没有清晰的定义,反而是经常混淆,所指的物种古代即有歧义,如今更有所不同。

〈尔雅〉:皮青而泽,荚边缀子如乳者为梧,亦谓之青桐。皮白,材中琴瑟,有华无实者为桐,亦谓之梧桐。 

从尔雅上的解释来看,“梧”、“青桐”指的是现在的梧桐;“桐”、“梧桐”指的是现在的泡桐。古代没有泡桐的称呼。从而可以得出结论“凤凰栖梧桐”栖的是现在称为泡桐的那种树(可凤凰又是什么鸟?)。泡桐春季先开花再长叶。而现在的梧桐(青桐)6、7月份开花。(这里又出现了“梧桐”古今语义的混淆)

桐树高大挺拔,可以长到20多米,主干正直,与木棉树外形极相似,来自中原的先民很容易把木棉和桐联系在一起,也就可能根据它有刺的特点叫它刺桐。

还有一个特点,是这两种树木共有而其他乔木中少见的。这就是先开花后长叶。泡桐在春天开花,开花先于长叶,而木棉也在春季开花,也常先开花后长叶。

泡桐花开

另外,树皮的特点也相似。他们都是幼年时树皮光滑,以后逐渐变粗糙,出现纵向裂纹。颜色变灰,变暗。

这些共同特点,使得当时来到泉州的晋代汉族先民很容易把木棉称为刺桐。这一点,与汉人到西域后把胡杨树称为“胡桐”,是一个道理。“胡桐”这个名字沿用了一千多年,近代才用更符合现代植物分类学的“胡杨”所代替。

新疆的胡杨,古代长期被称为胡桐。

唐宋几百年里,刺桐在泉州广受赞誉,扬名天下。到了元代之后,却无声无息,不见踪影。再无诗词对泉州的刺桐进行称颂,甚至没有文章提到泉州的刺桐树和刺桐花。到了解放初,竟然连一棵刺桐树也找不到了。近几十年才又引进各种刺桐树,花开时节果然出现了“万树灿朱霞”的壮观景象。但是,古代植物名称是“约定俗成”的,与目前国际通行的命名法相去甚远。如今泉州种植刺桐,却按照现代的命名法寻找各品种的刺桐,似乎有南辕北辙之嫌。比如南非刺桐,塞内加尔刺桐等等,听这些名字就觉得刺耳。

(七)泉州刺桐消失的几种可能

约一百年前,来泉州考古调查的学者陈万里等为验证刺桐港而来,却没能看到刺桐树。解放初进行了树种调查,证实泉州市区没有一棵刺桐树。另一方面,查阅古籍也发现没有元代之后泉州刺桐的诗文。似乎泉州的刺桐在元代之后就消失了。

根据上面的推测,泉州在刺桐树消失之前,有可能还经历了一段有刺桐却吟不得的过程。

由于活字印刷术的传播,在南宋已有大量书籍流行于世。比如,苏东坡的诗集,就多次出版。其中一个版本,《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旧本题状元王公十朋龟龄篡集。《南方草木状》也在此期间出现注明作者嵆含为广州太守的这个版本。

根据房千里的《投荒杂录》,泉州刺桐与番禺刺桐“不类”,这是至少在唐朝就早已为人所知的事。但大家习以为常,因为同名不同物的现象并不罕见。当人们发现泉州的刺桐与《南方草木状》所描述不同的时候,也许最初是怀疑《南方草木状》不足为凭,毕竟泉州人几百年来都把木棉称为刺桐。外地人到泉州也入乡随俗跟着这么叫。可是当人们发现苏东坡的“记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开”正好可以为此书中的“三月三时,布叶繁密,后有赤花”佐证时,却很可能为此事一锤定音。而南宋时期泉州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外来人口大大增加。仅外国人就达数万。他们见过外地甚至外国的刺桐,话语权也经常掌握在外来为官者手中。这些因素使得称木棉为刺桐在白纸黑字面前变得不值一驳。

我想到七十年代末的一个情况。

大诗人对植物名称的影响,千年之后又在木棉身上重演一遍。五六十年代流行的叫法是“红棉”。如广州的名牌“红棉”自行车,以及歌曲里的“我爱五指山的红棉树”,都曾经流行全国。而七十年代末舒婷的诗《致橡树》传遍大陆后,木棉广为人知,“木棉”这个名称又成了主流。

几十年前的“红棉牌”自行车说明书(来自网络)

当时的“三大件”曾是很多青年人的奋斗目标。

当人们发现原来写诗赞颂的刺桐竟然不是刺桐,却是木棉。而要赞颂木棉又忌讳与棉花混为一谈,真是左右为难。自然不会再去写这方面的诗词。

直到清代,棉花已经不再被称为木棉,歌颂木棉的诗才又多起来。主要是广东的诗人所作。而此时泉州既没有刺桐,也没有木棉,棉花种植也已经没落。所以无论歌咏泉州的刺桐还是木棉的诗都不再出现。直到近百年前,发现原来泉州刺桐港竟然是世界著名古代商港,泉州的刺桐才又受到关注。

推测为何古泉州刺桐在元代至近代会消失,也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这里只是谈一点个人浅见。

一个植物物种在一地消失,原因很多,但大多与自然因素有关。社会因素也有一定影响。 

可以从气候变化和生物危害等自然因素解释为何刺桐以及木棉在泉州消失了几百年。比如虫害引起刺桐大面积死亡,强台风吹倒高大刺桐树等。也可以从城市人口增多引起住房拥挤,担心刺桐倒伏造成危险等方面进行猜测。但气温下降变得不适宜刺桐生长,是较有说服力的。

刺桐生长的适宜温度在5-8摄氏度以上。泉州别称温陵,气候温暖,无霜期极短,难得下雪。不论是刺桐还是木棉都适合在此生长。但是,历史上有几次小冰河期,以及超强火山爆发引起的长时间降温,却足以造成刺桐和木棉的死亡。

如果从小冰河期的影响来解释,应该是比较容易为人们所接受的,然而宋末元初却处于温暖期而非小冰河期。不过,地质学家找到了这段时间气温骤降的元凶。原来,在1257年,印度尼西亚龙目岛(LOMBOK)萨马拉斯(Samalas)火山大爆发 其规模堪称人类文明史上最强烈的火山喷发,导致全球气温骤降。据史书记载,第二年开始,杭州西湖连续多年出现“冰合”,即湖面完全形成冰层。而一般年份只有少量浮冰,极冷的年份也只有满湖碎冰。书中这样描述这次火山喷发。火山灰从大洋洲扶摇直上,飘到亚洲,飘到中东,飘过地中海,飘到欧洲。飘到格陵兰,也飘到南极洲。 

“它放出熔岩,蹂躏万物;它掀起海啸,收割生命;它降下酸雨,破坏收成;它带来减产,散播饥馑;它遮蔽阳光,带来凛冬。” 

这样的天灾很有可能使喜欢温暖的植物大量死亡。可以推知刺桐及木棉等喜欢温暖气候的植物也容易在在连续多年的严寒中死去。而这个时间点,就在南宋末年(龙目岛火山大爆发在1257年,元灭宋于1279年)。

泉州古刺桐冻死之后,泉州人自然不会再触景生情,吟咏刺桐。

而小冰河期造成的大降温在15世纪中叶,17世纪大部和18世纪初几次降临,这就彻底摧毁了泉州的刺桐。

与此相互作用的,是社会因素。泉州的海外贸易在元朝虽然盛极一时,但当时汉人地位低下,文风不振。进入明朝,人们已然忘掉泉州曾经以刺桐为城。

(八)结束语

泉州以刺桐闻名,但却有几百年不闻刺桐,及至解放后调查时,城内竟无一棵刺桐。引种之后,又难以复现当年“火伞欲烧空”的景象。甚至大面积死亡。

如果结合刺桐的植物特点和古籍古诗对刺桐的描述,可以看出古代泉州刺桐是一种与广州一带的刺桐不同的植物。再结合古人对名为“桐”类树木的取名习惯,可以看出木棉很有可能是泉州古代诗人笔下的刺桐。而泉州古刺桐的灭绝,很可能是火山爆发引起的长期降温造成的。

由于掌握的资料不足,加之本人完全是门外汉,很多内容属于推测,错误在所难免,敬请批评指正。



作者简介:

陈亦可,生于1950年,华侨大学退休。无机非金属材料专业,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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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李 辉     责编:任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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