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亚轮”海难中的救命船长
文 | 项纯丹
在行走英伦三岛途中，于2018年10月14日坐渡轮横穿英国北海峡到北爱尔兰，伫立在贝尔法斯特市政厅附近的泰坦尼克号纪念碑前，脑海里却盘桓着发生在祖国上海附近海域的“江亚轮”沉船事件。由于时隔久远，想要了解这次海难始末，得凭借《世界最大海难——“江亚轮”沉没之谜》一书。该书写于纪祭“江亚轮”沉没五十周年，作者搜集大量历史资料，采访众多幸存者，再现了惊心动魄的场面，刻画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并心有不甘地表示，这次海难的故事情节不比《泰坦尼克号》逊色，遇难人数3000多，是泰坦尼克号沉船的两倍，堪称世界最大海难，是震惊中外的世界历史大悲剧。
泰坦尼克号纪念碑
《世界最大海难——“江亚轮”沉船之谜》一书封面
名号为“之谜”，其实关于这次海难的人与事至今仍是个谜！其一、当时我国最豪华的客轮“江亚轮”，满座是1236名乘客，这次超载，搭了4000多人，从上海驶往宁波。于1948年12月3日下午6时45分在上海吴淞口外洋面上突然爆炸。直到上海解放后的1956年，沉船被上海打捞工程局打捞出水，从轮船残骸看，爆炸裂口的钢板由外向内翻卷，可以断定是由外力所致，非鱼雷或水雷莫属，但最终没有留下权威性论证。在打捞前，对江亚轮失事原因人们众说纷纭，打捞后，仍然各执其词，说法不一，致使至今仍是个谜。其二、江亚轮沉船遇难者的救世主——“金源利”号。它只是一艘300多吨的机帆船，却最先赶到事发地点救助。船主张翰庭于1950年被他老家浙江省温岭县政府镇压。临死前，张船主仰对苍天叫喊：“天晓得，天晓得——”他的罪状之首是杀害共产党人。奇怪的是，被杀害名单中有一个居然活到1983年，其他人也证据不足。那么对他错判没有？至今仍是个谜。
江亚轮
限于篇幅，本文围绕文章题目叙述金源利号船长庄福林救人事迹。
当庄福林在望远镜里看到“江亚轮”在往下沉时，就救援一事派人请示船主（正巧船主张翰庭因故在船上）。张翰庭乃浙江温岭世族，他老太爷于民国九年温岭洪水泛滥成灾时救活灾民无数，还留下遗言：子孙应以救世救人为本。张船主遵从祖训，发菩萨心，冒着自己的船被江亚轮拖累沉没的危险，断然表示：“救人可以，发海难财是绝对不行的！发海难财，到上海要坐班房的！”
得到船主的首肯，庄福林一边交代大副做营救准备，一边命令舵工：“全速驶向江亚轮！”
船长是一艘船的主心骨，驶近沉船时，庄福林的艰难开始——
由于风浪过大，金源利号挨近沉船很困难，而难民见到救命船来了，都拥到船边。如果此刻靠上去，金源利号大有与江亚轮同归于尽的可能。为了有效救人，庄船长叫水手调转船头，慢慢靠近沉船中舱。见到金源利号掉头，江亚轮上的难民连哭带骂，乱作一团。
庄福林船长是福建惠安秀塗人。他生在海边长在海边，有着大海一样宽广的心胸，大海一样沉稳的性格。此刻，他一心只顾着如何救人而不去理会也不计较江亚轮上的骂声，而是镇静地指挥舵工转动方向盘。
尽管船长驾驭技术娴熟高超，但金源利号还是不可控地撞向沉船尾部，铁锚被撞坏，船头有损，庄福林一阵头晕，险些摔倒。他急命船往后退，与沉船保持距离。庄福林叫几个水手用钩杆抵住沉船，又叫几个水手拿钢缆与沉船连接。谁知江亚轮上的水手已逃得无影无踪，没人及时接住缆绳，水手抛了三次，缆绳才栓住沉船。
死里逃生的难民一齐向金源利号冲过来，你推我挤，致使不少人掉进海里。庄船长让水手们去劝阻大家有序上船，可难民哪里肯听！掉进海里的人没挣扎几下，就被急速退潮的海水卷走。看到这个情景，庄船长心里一阵剧痛，沙哑的嗓子拼命地喊着：“把所有的缆绳都拿来，抛到船上、海里，多救些人！”
沉船惨剧发生后
在施救过程中险象迭生，由于难民情绪不稳，常有意外情况发生，有个被救的中年妇女哭着投海，因为兄弟托给她的两个男孩已淹死，她无脸对兄长，水手们在救人的同时又要去拦住投海者。
江亚轮持续在下沉，金源利号刚到时低于江亚轮，后来持平，再后来高于江亚轮。本来难民顺着缆绳往下爬，这时已不敢顺着缆绳爬上来，而水手怕自己的小船被大船拖沉到海底里，只好用斧子斩断缆绳，此刻庄福林只想多救人，忙命放小舢板去接难民。
后来，江亚轮一度不再下沉，估计沉船触到浅滩，而这时金源利号已载满难民，满负荷了。庄船长才让水手放开缆绳，往外退出，顺路救起周围落水的难民。他哑着嗓子命令：“告诉水手，拿信号灯和手电筒向过往船只发呼救信号，请他们来救江亚轮上的难民。”
在庄福林命舵工转舵离开时，舵不动。随后发现舵被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抱住，他已奄奄一息，救上来才知，和他一起上船的一大家子有23人，就剩他一个孤儿！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在这次海难中上演啊！
金源利号载着难民驶到吴淞口，却被全副武装的国民党海军戒严部队拦在了吴淞口外。等到次日早晨，金源利号抵达上海，把救起的难民送到十六铺码头后，便扬帆去海门修理被撞坏的铁锚和船头……
后经幸存的江亚轮难民竭力寻找，才找到“救世主”——金源利号。市民们赞扬金源利号，给金源利号捐赠，但金源利号船主船长船员一致婉言拒绝，让钱物转送育婴堂的孤儿。当时的上海市长吴国桢亲授船老板张翰庭“荣誉市民”章，还让每位船员持有特制的印有“见义勇为”的香烟盒，以作港口码头的特别通行证。
吴国桢（右）为张瀚庭授勋章
金源利号救人的经过在《世界最大海难——“江亚轮”沉没之谜》一书中有详尽记载，而船长庄福林因为该书作者采访时没有他的线索，故书中除了救人情景，其他着墨不多，为此就庄福林其人作些补充。
庄福林和张翰庭一样高大、挺拔。他本姓张，因早年丧父，由同母异父哥哥扶助长大，兄弟情谊深厚，他不仅自己随哥哥改姓庄，连子女也姓庄，足见他为人仗义。要知道他家是清河派张氏，是泉州八大姓之一。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子女们把姓改回“张”。致使两岸开通之初，他在大陆的子女去台湾看望大哥（庄福林大儿子），无法签证，因为大哥还是姓庄。不过，庄福林二儿子在香港发迹后到老家福建惠安建造的别墅，楼顶上刻着：“庄福林之居”。庄福林出身贫寒，家里有老母亲和妻儿八九口人要养活，可四海为家的庄福林在温州、沈家门等地遇见船员遗属和流落异乡的亲友穷得揭不开锅，或者无钱供孩子上学，总是慷慨解囊，热心相助。
江亚轮沉没的数月后，上海解放。解放不久，庄福林就被选送进入上海海员培训班脱产学习三年，结业后拿到国家颁发的船长证，成为新中国第一代航海船长。他先后在上海海运局、浙江省海运局供职，在海上安全行驶几十年，退休后定居上海，1971年去世，享年六十九岁。
庄福林海员证
作为庄福林最小的儿媳妇，我过门时他已去世多年，家人没跟我提起这件事。只是有一次，我把一块旧表给了回乡的小保姆，先生有些生气地说，怎么把老爸“江亚轮”救人的纪念品送了人？
“江亚轮？”我吃惊地问，正要刨根问底，先生反倒说话含糊不清，“我也不清楚，老爸从不对我们说，只是听老乡说，老爸撑的船在江亚轮沉船时救了300多人……（实际上，据档案记载，救了453人！可是453条鲜活的生命啊）当时的国民党上海市长奖给老爸：一套棉毛衫裤、一块瑞士手表、一条美国军用毛毯。”他连老爸当时撑的那只船的名字都不知道。
直至读了《世界最大海难——“江亚轮”沉没之谜》才知道我的公公庄福林和他的船主船员了不起！为什么这么说？一、江亚轮上的乘客本就是六神无主的难民，他们因时局动荡，拖儿带女携了家底回乡避难，得知船要沉了，惊恐万状，哭声呼救声响成一片，可周围不见一条船来救，那些渔船不仅不救，还抢着捞浮在海面上溺水人落下的财物——包袱和箱子，甚至无情地打掉抓住财物的手！最气人的是一艘国民党军舰远远观望不来救。就在这危难之际，绝望的人们见到一条机帆船像黥鱼一样快速过来，给人们带来希望。相比之下，道德人心立判高低。二、一般船只不肯搭救的原因是，沉船四周水域险情暗伏，多有漩涡，自己的船被搭进去的风险太大。事实也如此，金源利号靠近江亚轮时撞坏了铁锚和船头，可知庄福林和他的船员置个人安危于度外。三、那些从大冷天的海水里救起的人簌簌发抖，船主命厨司烧姜汤给他们暖身、安抚难民。四、金源利号救完人，隐姓埋名、不求回报。从这群朴素的普通人身上看到什么是高尚。
对救人一事，庄福林先生从没对家人说，据我分析，原因有三：1、可能因为船主是因反革命被镇压，碰雷的事不便说。2、可能是庄船长的性格使然。他沉默寡言，不善言词。他对子女严厉，但没有言传只有身教。从台湾来的大伯告诉我们说：“离开父母几十年，对阿爸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那年闹饥荒，外婆来借钱，老爸说，我的钱都在这只抽屉里，你要多少自己拿。说完他转身离开，怕自己在，丈母娘不好意思拿。二是，老爸每次工休回来，先去大嫂家，那时大哥已故世。他把带的东西全部摊在桌上，让大嫂挑。挑剩的，他才带回自己家，他待嫂如母。”庄福林先生是用行动来影响子女。他曾自信地说，“我的几个儿子到哪里都不会走邪道。”他虽然话不多，可老乡遇到难题如夫妻不和、邻里争执，都要找他评理，他说一句是一句，令人心服。也许有过这个经历的人，除了生死，其他再大的事都不算个事。3、可能是他潜意识里从善助人是做人本分，做好事不值一提。前文提到接济遇难海员家属的故事，也是从那些人家的后人口中得知。温州、沈家门的老百姓生活得到大改观后就想着报答恩人。他们打听到我家的地址，带了大捆银鳞闪耀的海鲜上门答谢。
江亚轮沉没五十周年之际，我在网上获悉张翰庭的三个儿子从各地赶回老家举办联谊会，寻找当事人。想到庄福林先生生前的做人风格，我只做了一件事，买了几本《世界最大海难——“江亚轮”沉没之谜》往台湾、香港、厦门、上海等地他的各个子女家送一本，留作纪念。让庄福林先生的子孙后代以这位了不起的“救命船长”为榜样激励自己。
2024年2月23日星期五
作者简介▼
项纯丹，笔名伊君、陈伊君、安娜。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上海文艺出版总社上海文化出版社副编审，兼复旦大学出版社二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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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古今”以强调原创为主。内容板块和栏目大致如下，文章字数以两三千字以内为宜。突出个人化，文字尽量讲究而有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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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回家的路｜远离故乡的人，心中永远牵挂故乡。每次踏上归家之路，会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儿时的星星点点的记忆，家庭几代人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一棵树，一口井，一家人，左邻右舍，都是故乡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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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李 辉 责编：任 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