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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栏目的第一篇推送为石定栩教授的《语法分析中的“语气”》,文稿全面回顾了汉语语法研究中“语气”这一术语的不同内涵,梳理了该术语使用混乱的可能来源,并尝试提出解决方案。
语法分析中的“语气”
石定栩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文章来源:石定栩.2024.语法分析中的“语气”.《现代外语》47(3), 293-304.
1. “语气”的渊源
“语气”是个语言学研究中使用频率颇高的概念,又是个经常造成困扰的术语,因为它有几个互不相干的定义,让学者和学生们无所适从。《现代汉语词典》对“语气”的释义一直是两条。一条是日常生活中“说话的口气”;另一条是语法分析中“表示陈述、疑问、祈使、感叹等分别的语法范畴”。这就是“语气1”和“语气2”。
马建忠(1898/1983)指出,“助字所传之语气有二:曰信,曰疑”。这还算不上语法概念,可以称为“语气3”。作为语法术语的“语气”是严复(1905)引进的,他将subjunctive mood译为“虚拟语气”,加上“实指语气”和“祈使语气”,合起来就是“语气4”。
真正用“语气”分析汉语的是黎锦熙(1924)。他“归纳一切句子的语气为五类:1) 决定句;2)商榷句;3)疑问句;4)惊叹句;5)祈使句”,形成了“语气5”。汉语语法分析沿用了这一框架,但吕叔湘(1942)将“语气”分为“广义的”和“狭义的”两种, “广义语气”可以称为“语气6”。王力先生(1943)将句子类型和语气分开来处理,他的“语气”是表述说话人主观意志和意愿的“语气7”。
张志公(1953/1999)认为“句子可以分为四类‘直陈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每种句子表示一种语气……”,所以他说的是“语气8”。朱德熙(1982)将句子类型和语气分开来处理,而且将句末助词分为三组,其中第三组“是表示说话的人的态度和感情的”,也就是表示“语气9”的。刘月华等(2001)的思路也是将句子类型和语气分开:“语气是一种非常抽象、复杂的现象,语气助词只是表达语气的手段之一”,这就是“语气10”。
近年来有人将“语气”同mood挂钩,房玉清(1992)说“语气(mood)是说话的情绪和口气”,并认定“语气可以分为九种类型”,即确定、夸张、停顿、疑问、反问、假设、测度、祈使和感叹,这就成了“语气11”。徐晶凝(2000)认为“语气”“与英文里的 mood 相对应”,但却分为“表态语气、表意语气、表情语气”,只能算作“语气12”了。王珏(2021)同样认为汉语的语气是mood,但他加了一个speech-act mood,成了“语气13”。
张德禄(2009)采用系统功能体系设立了三大类语气:功能语气、判断语气和情感语气,合起来就是“语气14”。张斌(2010)将“语气”分为“功能语气”和“意志语气”两大类,所以是“语气15”。
Palmer (1986)的理论引入中国之后,mood和 modality这两个语言学概念逐渐进入了汉语语法学家的视界。房玉清(1992)和徐晶凝(2000)主张“语气”就是mood,而贺阳(1992)则认为汉语的“语气”相当于英语的modality,是与众不同的“语气16”。史金生(2003)主张汉语的“语气”是mood,但内涵却相当于modality,形成了“语气17”。
2. “语气”的定义与功能
这17种“语气”代表了国内语法界的主要观点,同一个概念有这么多的定义,是因为严复(1905)翻译mood时用了个普通汉语名词,留下了望文生义的空间。当务之急是对这些“语气”进行分类,明确其定义并划定应用范围。
第一大类是说话人情感或意愿的表露,也就是“语气1”。马建忠(1898/1983)的“语气3”,王力(1943)的“语气6”,朱德熙(1982)的“语气9”和刘月华等(2001)的“语气10”本质上也属于这一类。
第二大类在汉语语法界的影响最大。黎锦熙(1924)归纳汉语句子的语气为决定、商榷、疑问、惊叹和祈使,也就是“语气5”。《现代汉语词典》的“语气2”以及张志公(1953/1999)的“语气8”本质上都与“语气5”相同。
第三类“语气”实际上是第一类和第二类的合集,包括吕叔湘(1942)的“语气7”,张德禄(2009)的“语气14”,以及张斌(2010)的“语气15”。
第四大类的几个“语气”都源自Palmer(1986)。自称相当于mood的有房玉清(1992)的“语气11”,徐晶凝(2000)的“语气12”和王珏(2021)的“语气13”;认为应该是modality的有贺阳(1992)的“语气16”以及史金生(2003)的“语气17”。
第五大类只有一个小类,就是严复(1905)用来翻译mood的那个“语气4”。
3. Mood 和Modality
如果不考虑源自日常用语的“语气1”,语法文献中的各种“语气”都与普通语言学的mood或者modality有一定关联。厘清这两个语言学概念的意义和语法地位,就成了首要任务。
Modality是个语义学概念,可以归纳为“表示能力、可能性、假设、义务和祈使意义的概括性术语”(Depraetere & Reed 2006:269)。Palmer (1986:16)的说法“语法化了的说话人主观态度和意见”,实际上也是这个意思。Palmer(1986)还将modality分为命题和事件两大类,前者包括认知和有据两个小类,后者包括动态和道义两个小类,表示不同的语义范畴。
英语的modality可以由动词性成分表达,包括情态动词以及边缘情态动词如have to之类;也可以由副词表示,如definitely之类的强情态副词, 以及次强情态副词、中等情态副词和及弱情态副词等。
Mood的原意是说话的方式。作为一个语言学概念,mood的内涵和下位概念一直在变化。Nesfield(1895) 认为英语的mood包括直陈、祈使、虚拟和不定式四种。Nikolaeva(2016)列出了直陈、疑问、祈使、希求、感叹和非现实等六种,但Depraetere & Reed (2006)却认为只有祈使、虚拟和直陈三种。最为激进的Ziegler(2020)则认定英语的mood只有两种,即直陈和虚拟。
英语的mood和modality是密切相关的概念。Ziegler(2020)就指出,Palmer (1986)认为mood的语义内容是modality的组成部分。Depraetere & Reed(2006)则倒过来说:“modality意义中由动词的屈折变化进行语法编码的那部分就是mood”。两个定义的本质相同,都说mood是modality的组成部分,所以也是个语义概念。只不过mood是个以特定屈折形态变化作标记的范畴,是modality的下位概念。
4. Modality和Mood与汉语语法分析
严复(1905)用“语气”表示mood的做法,英语语法界沿用至今;黎锦熙(1924)用“语气”表示汉语的句子类型,汉语语法界也传承到今天。两种语法研究八十年代之前很少交流,两个“语气”也就极少碰撞。八十年代汉语语法学家开始考虑“语气”在其他语言中的表现,有人说汉语的“语气”是mood,还有人说“语气”是modality,这就出现冲突了。
这种探索带来的另一个热点是“语气副词”。“确实、果然”等词语对所在小句进行评价,表示话人的情感、意愿或者判断,齐沪扬(2003)总结说“语气副词肯定是表示语气范畴的一种重要的语法手段”,意思是汉语的“语气副词”应该是mood adverb。不过,语言学没有mood adverb这个范畴,同“偏偏、果然”具有类似语义-句法功能的英语probably之类被称作modal adverb,这是汉语语法的哪个概念呢?Modality表示能力、可能性、假设、义务和祈使意义,由动词性的modal verb和副词性的modal adverb来体现。汉语动词性的“应该、可以、会”,副词性的“确实、偏偏、根本”,以及句末的助词“啊、嚜、呢”等,都表示说话人的主观判断、态度和意见,用modality来加以归纳和描述就非常贴切。Modality通常译作“情态”,所以modal verb 是“情态动词”,modal adverb是“情态副词”,而句末的就是“句末情态助词”了。
Mood是一种非常有印欧语特色的语法现象,而“语气”在中国也已成为常用术语,应用范围很广但内涵极为凌乱,那么汉语有没有可以归纳为mood的语法现象呢?汉语有几种表示“说话人主观态度和意见”的句法手段,逻辑上是有可能将其中的一部分归入mood的。不过,mood是由动词屈折形态变化“编码”出来的语义概念(Depraetere & Reed 2006)。要将这个概念借入汉语语法分析,就必须将形态标准一起搬过来。问题在于汉语的形态变化非常有限,情态动词、情态副词和情态句末助词都没有形态变化,要通过形态标记在汉语modality中划出一个mood小类,可行性完全不存在。Mood这个概念没必要引入汉语语法体系。
造成“语气”内涵混乱的另一个原因是mood的翻译带来了误读。八十年代后翻译的《语言与语言学词典》说mood是“以动词形式表现出来的语法特征”,《朗曼语言学词典》说mood是“以动词形式表达出来的一组对比”,而“动词形式”的内涵非常宽泛,mood就被误读为用动词表达的语法意义。
5. 汉语语法分析应该用哪个术语?
如果采用语言学的定义,汉语就没有属于mood的语法范畴,相关术语也不应该用于汉语语法分析。不过,严复(1905)的“语气”概念已经成为惯用术语,不但英语语法论文用来描述mood,汉语语法文献也大量使用“语气”概念,舍弃不用会造成混乱,只能仔细梳理其内涵,然后找出解决办法。
第一大类以“语气1”为代表,是表达情感或意愿的日常手段,同语法分析没有直接关系。
第二大类以黎锦熙(1924)首创的“语气5”为代表,核心内容是五种句子类型。这个“语气”概念在汉语语法分析范围内可以成立,只不过“语气”还有一个定义是翻译mood而形成的。要摆脱一个术语两个定义的困境,可以采用朱德熙先生的观点,将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称呼句和感叹句的区分归纳为“句子类型”,割断与mood的关联,从根本上杜绝矛盾。
第三大类“语气”是第一大类和第二大类的合集。这两个大类都与mood没有直接关联,其合集自然与mood没有关系,也就不必称为“语气”了 。
第四大类包括“语气11、语气12、语气13、语气16”和“语气17”,都是在Palmer (1986)理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只是有些对应mood,有些对应modality。由于汉语中没有可以与mood对应的范畴,合理的做法是将第四类“语气”的内容都归结为modality,也就是“情态”。
第五大类的“语气4”是真正意义上的mood,外语界的应用范围非常清楚,因而可以保留,只需记住这个“语气”同汉语语法分析无关就可以了。
部分参考文献
黎锦熙 1924《新著国语文法》,上海:商务印书馆(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重印)。
严复 1905 《英文汉诂》,上海:商务印书馆。
Depraetere, I. & S. Reed. 2006. Mood and modality in English. B. Aarts & A. McMahon (eds.). The Handbook of English Linguistics. London: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69-290.
Palmer, F. R. 1986. Mood and Modality. Cambridge: CUP.
审校 | 张庆文、程航
设计排版| 陈观恩、罗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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