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礼珊教授(Lisa Cheng)
现任荷兰莱顿大学语言学系讲席教授(Chair Professor),为荷兰皇家科学及人文学会(Royal Netherlands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院士、欧洲科学院(Academia Europaea)院士。
郑教授1991年博士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MIT)语言学系,师从Noam Chomsky。1991-2000年间就职于美国加州大学尔湾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Irvine);2000年至今就职于荷兰莱顿大学(Leiden University),2005年协同创办了莱顿大学大脑与认知研究所(Leiden Institute for Brain and Cognition)。
郑教授是国际知名的句法学专家,长期从事句法理论、句法-语义、句法-音系接口等研究,近年来非常关注句法与人脑加工相结合的研究路径,尤其关注疑问句(interrogatives)、量化(quantification)、名词结构(noun phrases)等方面,研究成果丰硕,相关论文发表在Linguistic Inquiry, Lingua, Journal of Semantics, Natural Language Semantics, The Linguistic Review, Journal of East Asian Linguistics, 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等语言学顶尖期刊上。
访谈时间:2024年2月1日
访谈:杨洋、程航(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转写、整理:程航、黄惠虹、吴雨禧(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杨:非常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可以先分享一下您是如何与语言学结缘的吗?
郑:这实际上完全是一个意外。我是在台湾读的中学,初中毕业后我去文藻学院(注:现文藻外语大学)读五专(注:台湾学制的一种,五年制专科,授予副学士学位),主修英语,辅修法语。文藻是外语类专修学校,也有一些别的人文社科类课程,不过没有数学和物理。我记得当时我决定去文藻之后,我的物理老师很不高兴,因为我的物理学得非常好。
我们家离开台湾的时候我还没有毕业,我姐姐当时在波士顿学院(Boston College)读书,于是我也申请了波士顿学院继续读书。那里的课程选择比文藻更多,其中就有一门语言学的课程,我想着既然我一直专修语言,不如去试试语言学方面的课程。于是我第一学期修了语言学导论,觉得非常有趣,第二学期又修了一门给三年级学生开设的语言学研讨课(seminar)。我一边修课一边开始阅读语言学方面的书和论文,还读到了一些关于汉语的研究,包括当时刚刚出版不久的Li & Thompson的参考语法。
这一年的课程和阅读让我觉得语言学非常有趣。不过因为波士顿学院也比较小,没有独立的语言学系,语言学方向的课也有限,我只修了这两门。再后来我们家搬去了多伦多,我决定申请多伦多大学的语言学系,那里的理论语言学做得非常好,我也就进入了理论语言学领域,再也没有出来过。总体来说,我读语言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这应该算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程:是啊,很多有趣的事情都从意外开始。在您求学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难忘经历呢?
郑:最令我难忘的要数我写博士论文期间和Chomsky讨论问题的经历。你们可以想象,他是那么大的一个人物,加上他思维非常快,有时候还挺固执的,作为刚刚开始独立研究的博士生,和他交流、论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要找到合适的方式方法。而且在MIT读博时,前两年大家基本上都在修课,但第三年开始就全得靠自己了,于是我和我的好朋友Hamida Demirdache决定一起做一些研究,并且一起去见Chomsky,一起“对付”他,哈哈。
我们这个决定真的特别正确,因为Chomsky的思维太敏捷了,两个人一起的话我们可以相互提醒,也能记住更多的东西,还可以避免一些个人理解带来的偏差。更重要的是有了一个帮手,我们可以合力与Chomsky论辩,这样容易了许多,也非常有趣。我和Hamida的合作从那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了现在,我们至今都是非常好的朋友,依然经常一起讨论问题,我觉得我们合力准备与Chomsky争论的经历也成为了一个很好的学习如何与别人合作的过程。
程:这段经历也成就了您的博士论文,至今都有极大的影响力,而且您的后续研究围绕着疑问句又辐射到了许多有趣的现象。在您研究疑问句的过程中,您觉得哪些问题最有趣呢?
郑:我很难选出一个最有趣的部分,我觉得与疑问句相关的一切都非常有意思,我可以讲到天荒地老。首先,每种语言都要提问,而问句的类型又是多种多样的,比如说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有的语言涉及疑问词移位,而有的语言疑问词则保留在原位。疑问句可以讨论的范围太广泛了,我的博士论文只讨论了特指问句(wh-questions),而且是某几类特指问句,没有讨论反问句、隐含问句(concealed questions)等等,如果这些都深入讨论的话,大概几辈子都做不完吧。
其次,虽然我主要讨论的是与疑问句相关的句法问题,但是除了从句法的角度来看,各类疑问句的语义、语用、韵律特征也都非常有趣,包括与疑问句相关的句法-语义、句法-语用、句法-韵律等等各种界面研究。当你开始思考与疑问句相关的问题,你会发现几乎所有的问题都与它有关联,一旦你打开了这扇门,就再也关不上了。从不同的角度、切入点来做疑问句相关的研究,一个问题引出另一个问题,可以一直做下去,可能这种可以无穷探索的感觉也是我觉得很有趣的部分吧。
程:所以与疑问句相关的研究也推动了许多句法理论的发展,比如说孤岛限制(island constraints)、局域性(locality)、焦点(focus)、量化(quantification)等等。在过去数十年的发展中,您觉得与之相关的最重要的理论发展是什么?
郑:我觉得是局域性(locality)问题。Locality的研究与疑问句研究紧密相关,而且因为它是句法操作中很重要的限制条件,本身也会覆盖到很多其他的问题,比如说选择性(selection)、约束性(binding)等等。但是,我们对它的理解依然有限,对于疑问句来说,locality的研究仍聚焦于显性移动(overt movement),那如果对比wh-移位和wh-in-situ的问句,locality的作用有没有差异,有什么差异?对干涉效应(intervention)的影响如何?到底有没有真正的LF locality?前些年我和Hamida讨论了含有多个疑问词的问句(例如:Which parent thanked Mary for giving which child which toy?见Cheng & Demirdache 2010, Lingua),研究过程中我们发现其实很难确定LF locality的存在,或者说要确定它是如何作用的,我们还需要更多更确凿的证据。这些问题都关乎句法理论的核心,即便在最简方案的框架下,很多问题我们依然没有更好的答案,我想有时候我们需要回到原点重新去思考。
我前段时间在写一篇关于连续循环移位(successive cyclic movement)的研究回顾,沿着这个问题的发展脉络重读了很多文献,也有同样的感受,我觉得有很多问题可以重新审视。比如说一次性的移位(one-swap movement)是否可能存在?在我和Hamida最近的研究中也发现一些例子似乎真的涉及一次性移位。不过,如果我们要假定一次性移位也可行的话,下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条件允许,什么条件下不允许。又比如说汉语的话题化(topicalization)到底涉及什么类型的移位等等,或许我们需要找到更切实的证据来支持successive cyclic movement,包括LF-movement,LF-locality,虽然它们已经解决了不少问题,我们仍然需要找到更多的证据,进一步证实语言学家提出的这些操作和理论都是必要的,而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我觉得思考理论问题时,特别是提出新理论时,需要时常来问自己,这些理论有没有加深我们对人类语言的认知,还是在人为地给自己找麻烦。
程:是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在您看来,对于locality、successive cyclic movement以及疑问句研究来说,在管约论时代和最简方案框架下有哪些区别呢?
郑:我觉得关键在于思维方式的转变,核心研究问题不同了。表面上看,我们分析时采用的技术手段确实是在不断变化的,我们要不要设置特征、进行特征核查、如何核查,是否使用probe-goal等等。但是,我认为这种技术上的更迭目前还没有触及到理论的本质变革,它们看似不同,但依然都在一贯的生成语法框架下发展。真正的差异就像Chomsky说的,GB时代我们更关注how的问题,这是怎么做出来的,而最简方案时期我们更关注why的问题,为什么是这样的。比如说,对于移位来说,GB时代我们更关心哪些成分要移,它们怎么移动,移动受到什么样的限制,最简方案时期我们会更加关注为什么移动这些成分,为什么受到这些条件的限制,如果不移动会有什么后果等等。
程:这些研究的深入一直离不开跨语言分析,您有着非常丰富的方言和语言背景,而且研究的语言范围也相当广泛。我们很好奇您是如何开始非洲语言的研究的呢?
郑:其实这也是意外,不过这时相对更有意识了一些。我在写博士论文的时候读了很多不同语言的参考语法,包括一些班图语(Bantu)的参考语法,他们的疑问句都很有趣。但是,当时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些语言,它们太奇怪了,语言种类又很多,不同语言间的差异也不小,因此我的论文里没有讨论任何一种非洲语言。转变是我到了莱顿(Leiden University)之后,莱顿有非常强的非洲语言学研究团队,我当时教的一名本科生期末写了一篇关于斯瓦希里语(Swahili)关系小句的论文,我依然觉得那些现象很难理解,就去向Lutz Marten求助,问他斯瓦希里语的wh问句是怎么回事。他跟我说,我们也不清楚,但是你是句法学家,应该由你来搞明白这些问题!于是我逐步开始做关于班图语的研究,我先说服了Thilo Schadeberg与我合上一门班图语句法课。他太神奇了,他对非洲语言的了解极其深入,学生做报告时提到的各种不同语言里的例子他全能看懂,他说因为他做了很多关于原始班图语构拟的研究,因此只要辨认出词根,就能大致明白它的意思。我从教这门课中又学到了非常多关于非洲语言的知识,于是和他一起申请了一个关于班图语形态句法的项目。很幸运的是,我们拿到了这个项目,随后请到了Laura Dawning作为合作伙伴,我们又开始了祖鲁语(Zulu)的研究。
程:所以又像是一次意外带来了很大的收获,而且非洲语言的研究也和疑问句类似,这扇门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您这个经历就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研究的语言和语言现象越来越多。
郑:正是这样的,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我也会向越来越多的人请教关于各种非洲语言的问题,包括我们的学生、博士生、博后、访问学者等等。非洲语言的研究就像金矿一样,这些语言有些方面非常相像,而有些方面又大不一样。最近很多研究都在谈宏观变异和微观变异(macro variation vs. micro variation),当你观察非洲语言的现象时,比如说你比较班图语内部不同的语言,你可以看到微观的变化,但这些微观的变化又会变成宏观差异,因此非常吸引人。
杨:经常会有学生问道,要想深入研究一门语言,一定要学会这门语言吗,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郑:我觉得未必要能说这门语言,但是必须要对这门语言有足够的了解。比如说,我其实不太会说祖鲁语,有时候因为调查的需要我不得不说一些祖鲁语,我仍然会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因为这样我得到了足够多的资料,进行了充分的分析,我就可以开展关于祖鲁语的研究。相反,我对班图语的了解其实没有对祖鲁语那么深入,在分析问题和做注释的时候需要更加谨慎,也需要向其他人寻求更多的帮助。即便我已经做了许多年关于非洲语言的研究,我对这些语言有了不少了解,也非常清楚应该怎样收集材料,知道去哪里寻找问题的答案,怎样找到我要的答案,但属实说依然不如做汉语研究得心应手。
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换一个问法,就是作为语言学家,当你对一个语言了解有限的情况下,如何做出不错的研究。我想首先要对这个语言最重要的特征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否则很可能会出大问题。比如说祖鲁语也是有声调的语言,和其他非洲语言一样,也有声调扩散(tone spreading),大量句法操作是通过变调实现的,如果你对它的声调系统不那么熟悉或不那么敏感,甚至只关注句法系统而忽视了它的音系特征,做出的研究一定是有问题的。其次是你是否能得到足够多、足够好的语言材料,比如说我在莱顿期间展开的班图语和祖鲁语的研究就非常顺利,还有我读博的时候写过一篇关于巴斯克语(Basque)的论文,我当时有一个巴斯克语室友,我可以随时随地问他问题,获得了非常多关于巴斯克语的材料,做起来也非常顺利。
当然了,如果你有时间学会这门语言一定是非常好的。Ken Hale以前经常对我们说,如果你觉得无聊了,就去学一门新语言吧!你们也可以试试。
程:现在的形式语言学研究涉及到的语言种类越来越丰富,在您看来是否意味着句法学家以后可能需要更多田野调查的经历?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呢?
郑:我非常赞同语言调查的训练,我认为句法学家也应该熟练地掌握语言调查的方法。我读本科期间有一门调查方法课,持续了一整年,我们会和一些母语者合作,当时我调查了一年Amharic,最后还写了一本参考语法。博士期间也有类似的课程,我们调查的就是Basque。尽管我没有实地去非洲或哪里待上几个月作调查的经历,但我从这些调查方法课的实践中获益很多,系统地调查、描写和分析过程训练了我的耳朵,让我对语言更加敏感,对不同的语言有了更全面的认识。调查的经历还训练了我与发音人沟通的技巧。其实,即便作为汉语母语者,大家的语感还是有所差异,研究中我们仍然经常需要询问他人的语感,那么怎么确定对方有没有理解我们的意思,有没有表达出他真实的想法,沟通的过程中还会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可以怎么解决,都需要通过一定的经历来积累经验。
比如说我刚开始调查祖鲁语的时候,我得到的材料非常混乱,我问的那些不合法的句子我的发音人都说没问题,有些理论上只对应高调或只对应低调的现象,她告诉我高低都可以,我得到的材料非常混乱,常常与我的预测完全相悖,这让我非常困扰,导致有段时间我的研究都没法推进下去。后来发现,问题就出在我们的沟通上,她完全出于好心,也很愿意配合,但没有给到我真实的判断结果。她以为我在学祖鲁语,她觉得这个阶段应该鼓励为主,不要给我纠错,过段时间我自然就能说对了,所以我怎么问她都说好。其实我们即便问汉语母语者也会遇到类似的现象,有些广东人总是跟我说广东话什么都能讲,但即便都能讲,它们对应的结构或是语境都是不同的,我们要想办法问出我们需要的部分,排除掉干扰,或者我们至少要能判断出对方有没有如实地说出他的想法,确定这份材料是否能用。
(待续)
审校|张庆文、陈哲、程航
设计排版 | 陈观恩、罗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