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何鄂老师工作室的,她是敦煌三姐妹之一,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女雕塑家,作品遍布全国,蛮声海内外。
▲访何鄂(于何鄂雕塑院)
最初看到何鄂老师工作室的门牌,上面写着“何鄂雕塑院”,英文将雕塑院的“院”翻译做了college,而不是gallery。一瞬间,我意识到,这里不是一个陈列馆,而是学院,不是为了展示,而是用作学习、交流与传承,一个单词之别,何老师建此工作室的初衷,不言而喻。
何鄂老师的女儿将我们引进工作室,热情而周到。此时的何老师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桌前摆着几束鲜花,是前几天过教师节,学生们送给她的。
初见何老师,她话并不多。和我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一样,虽然年近90岁,但她坐得笔直,丝毫不见老态,待我们介绍完自己,说明来意,她才徐徐开口。
像这样年纪却依然在工作岗位上奋斗的老人,我们常常用“精神矍铄”来形容,但对何老师,我却不想用这个词,并不是说她的精神不矍铄,而是她的状态,远非这四个字可以描述。
采访的主题围绕何鄂老师38年前的雕塑作品《黄河母亲》,而她也像一位母亲一样,温柔、沉静、富有生命力。
▲在黄河边听何老师讲述年轻时的故事
来之前,我们准备了很丰富的采访大纲,发给了何老师一份。办公室里,她打印的大纲上密密麻麻用黑色墨水笔写满了批注。
用同事的话说,何老师一开口,就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想听她慢慢地讲。我作为主采人,在采访的前半段,内心依旧是紧张的,害怕何老师的话一结束,自己接不上好的问题。但这种心情,随着她精神的输出,逐渐得到缓解,思路也跟随她的指引,走向更旷远的地方,觉得哪怕一年的工作都庸碌,能有机会和这样的艺术家对话一次,也是值得的。
可能和年龄有关,也可能是性格使然,又或是几十年的雕塑生涯造就了这样的性情,何老师讲话语速很慢,是那种侃侃而谈的慢,像静静流淌的河水,每每说到自己的创作故事,也总能在她眉宇间捕捉到幸福的笑容。
两天的采访,何老师留下了很多金句,最萦绕心头的,是她说“将自己放进历史的长河之中,就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何老师很谦虚,说:她只会雕塑,她留给时代的唯有雕塑。
何老师年轻时曾被常书鸿先生选去敦煌,在哪里研究学习了12个春秋,敦煌的条件无疑是艰苦的,但能有机会在那样丰饶的环境中浸染12年,又无疑是幸福的。
1974年,何老师离开敦煌;8年后,又一次与敦煌有关的工作中,何老师获得了顿悟。
真正的艺术家,对自己的要求总是极高的。何老师的顿悟源于对自己的问责与不满,她看到自己摹制的敦煌作品获得世界的认可,看到敦煌文化的影响力,却也意识到这些是古人创造的光辉,她的原话是说:就在这个时候问责自己,生活在这个时代,难道对这个时代没有一点点感动吗?于是,她在对自己的极度不满中,寻找着失落的自己,寻找自己的感动和自己的创造。直到现在,她都还在寻找这个时代的创造。
在采访的过程中,何老师和我说,她们一个班上7名同学,到去年就只剩下她自己了,她是何其幸运,又何其紧迫,想要在有生之年,留下更多属于这个时代的创造。她有着自己的使命与责任。
▲采访结束后,何老师为我们朗读她搜集的有关《黄河母亲》的材料
毋庸置疑的是,60年后的今天,我们比起何老师,有着更多获取中华民族、乃至世界艺术之林瑰宝的渠道,但我们依旧羡慕并钦佩眼前这位老人,能够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一头扎进那片荒凉的戈壁,能够心无旁骛地专注于自己的事业。
没有人能够否认,那12年的沉淀对何老师日后的创作起到了何等重要的作用,也没有人敢轻言,能有今日的成就,这位头发花白却依旧目光炯炯的老人曾默默翻过了多少座山峰。
艺术是有着让人不老的魅力吧。工作室里,摆放着何老师未完成的作品,88岁高龄的她,依然每天自己推雕塑架,自己举着木棍塑胎,女儿向我们展示这些的时候,满眼都是欣喜与自豪。
拍摄完,我们想要帮何老师给雕塑架归位,她女儿忙说不用,说平日里这些都是何老师自己在弄;我们聊项目相关的事情,何老师也不参与,只一心扑在雕塑上,自己弄够了,才加入我们寒暄几句,她总是要将自己最旺盛的精力毫无保留地献给自己最热爱的雕塑。
搞创作的人,你可能无法期待她有着匀速的产出,有时候见她几天在房间里踱步,弄弄这个,摆摆那个,突然有一天,就有了新的想法,做出了新的作品;但你叫她突然做个什么,她也能很得心应手地做出来。在拍摄时,我们需要一段何老师在伏案工作的镜头,等摄像老师拍完,我走进办公室,一尊小佛跃然纸上。
▲何老师笔下的佛像
回北京后很久,我都一直沉浸在何老师的精神之中,思索她在访谈中强调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单向的力量,就像何老师在敦煌文化中汲取到养分,又重新发现这个时代的创造一样,我们接受母亲的给养,然后创造出新的生命,在这个过程之中,是需要有物质载体的,也是何老师所说,在历史长河中,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这种“做”也许不需要多么伟大,也不需要多么深刻,只是问心无愧地在具体的事情中消磨光阴,热爱着,并为之默默付出着,哪怕没有什么大的成就,因为在做的过程中,已然收获了无尽的喜悦,而这过程本身,便已经是一种成就了。
同事问我,你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吗?我懵懵懂懂,想称是,却又觉得胆怯。我不知道笔下这些鸡零狗碎的日常能否称得上事情,尤其想到身边不少朋友,都有自己专注并热爱的事业,并小有成就,更觉得自己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却依然没什么定性,难免焦虑自责。
但转念一想,人生也还长,或许无需汇成长河,只在将来某天隐约可见小溪时,这些曾经萦绕心头的难题,就已经有了答案。
▲工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