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姥爷走之前一定会等我们的。
本来都已经请好了假,但姥爷家的省份出现了疫情,姥爷说:我最近好多了,你不用回来看我了。
他怕我被疫情困住,影响我回北京工作。
告别
我一直记着那年五一和姥爷最后告别的样子。我拉开驾驶座的门,妈妈和姥姥姥爷道别,说着说着,三个人就抱着哭作一团。
人们最怕女儿远嫁。妈妈出嫁的时候还和姥姥姥爷在一起,只是没有人能够预先知道命运的剧本。
我很想拿出手机和姥姥姥爷合影,但我害怕那会是一种预示,一种最后一面的纪念。我不想提醒天上的神灵,但他们还是带走了姥爷。
电视里常说,亲人走的时候会在梦里道别,但那天晚上我谁也没有梦到。只是最近想买自行车,梦见我的车到手了,不过好像不是我预定的颜色。
我仔细回想了整个梦境,也没有见到姥爷。直到我准备骑上自行车去单位办离京手续,才突然想起来,当年是在姥爷家学会的骑车。
而梦里的那辆车,和小时候在姥爷家骑的车是一个颜色。
姥爷,这是您送来的车吗?
醒来以后,姥爷没了,但我收到了预定的车子到店的消息,比预计的要早,像是姥爷送来的礼物。这像极了他的风格,先骗我说没有,然后在我说他骗人的时候,再笑嘻嘻变出我要想的。
童年
我是姥爷的第一个孙女。
我出生的时候,姥爷还没有退休。一直到四年后,姥爷才退下来 。
小时候,爸爸妈妈去上班,我就在姥爷家玩。那时候上幼儿园,总是姥爷送我上下学,他骑一辆黑色的二八自行车,把我放在横梁上,坐在他怀里。
幼儿园每天做操,姥爷总会站在栏杆外面看我跳“小松树,快长大”。到了晚上,他又总是拿着接送卡第一个接我回家。
记忆里故乡的夏天要比冬天更长,感觉姥爷从那时起就穿着他那件白色的丝质短袖,这么多年都不舍得扔。
我想夏天的记忆之所以更清晰一些,大概因为每天早上和傍晚,人们总是用各种活动来消夏解闷。
夏天的早晨属于自行车,什么时候舅舅们下班的自行车也停在楼下了,就该上楼吃午饭了。
傍晚是属于广场的,那时候姥姥还在扭秧歌,我们这些小孩就在两块钱一晚的蹦蹦床和气垫床上,不知疲倦地跳着。大人们拿着水壶在一旁,什么时候跳渴了,就隔着人群大喊:“姥爷,我要喝水”。
小时候我和表弟一人有一只风筝,我的是绿色的蜻蜓,表弟的是一只黑色的老鹰。每年姥爷都会从小房的房顶上把它们摘下来,带着我俩一起去五彩城放风筝。那时候姥爷真是年轻啊,拿着风筝一路跑,他是怎么带着两个小屁孩,把两只风筝都高高地悬在天上的?
或许在绿色的蜻蜓风筝之前,我还有一只彩色的花蝴蝶,我也记不清了,但离开姥爷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放过风筝了。
搬家
六岁的时候,我离开了姥爷。不是从姥爷家搬出去,而是离开了他的城市。爸爸安排了一辆大货车,车斗里装着不知道是货物还是我们的行李,我扭着头从车窗里往后看,姥姥和姥爷并排一路送着我们,越来越小,直到车子拐弯,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我不知道这样的场景从那以后又重复了多少次,每一次都像版画一样狠狠地刻在了脑海里,这幅叫做送别的画面,不知道哪一幅就会成为最后一幅。
姥姥说,她跟了姥爷一辈子,从来不见他哭。我走了以后连着一个多月,她总能看见姥爷一个人悄悄躲在卫生间哭。邻居们后来看见我,也都说我走的时候可是让姥爷伤坏了心。姥姥说,那时候如果没有表弟在身边,姥爷可能就张掉了。张是方言,意思和“疯”差不多。
那时候也没有视频,所有的思念都只能通过电话来排解。我们家的长途电话费总是最多的,虽然总有各种各样的优惠套餐,但也抵不住我和姥爷说“拜拜”都能说半个小时。
回家
小时候我也不懂,只知道寒暑假只用来做一件事:回姥姥家。别的同学们去哪里玩也不管,我的假期从来只属于故乡。
头几年火车还没有修通,妈妈带着我在半路转车,我们经常要睡在客车的大通铺上,在两次换乘之间找一家面馆吃饭,时间长了,我和妈妈甚至都有了固定的换乘饭店。
后来火车终于修通了,姥爷总是早早地等在出站口,像小时候在幼儿园门口接我回家一样,接我和妈妈回家。一路到了楼下,又总是能看见趴在窗口等我们的姥姥。
父母的心总是矛盾的,想要把孩子留在身边,又不忍心违背孩子们的意愿。所以每次要走的时候,姥爷也总是想尽办法帮我和妈妈买回程的车票。
从嘉峪关到北京的火车走到姥爷家那一站,会留20张硬座,1号和2号总是我和妈妈的。姥爷每次都算好了日子,提前一天大清早先到车站演习一次,到了开票当日再五六点赶到车站,等着售票窗口开门卖票。
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售票,除了托关系走后门拿走的票,没有人的火车票能比我和妈妈的更稳妥。
暑假
在姥爷家的日子总是最快乐的。和小时候一样,早起出去和小伙伴们吃一碗牛肉面或者干拌,或者在楼下玩乐,或者各自搬着高矮两个板凳,一个当桌子,一个当椅子,坐在楼下一起写暑假作业,到了中午舅舅们回来再上楼吃饭。
家里有了好吃的,姥爷总是在我不在的日子里给我留下一份,我一回来,就成了姥爷家的小霸王。
邻居阿姨总是记得,小时候姥爷看我写作业,写错了,我一句“给我擦”,姥爷就拿着橡皮帮我蹭蹭蹭擦干净。还有那时候爱玩的洋娃娃和喜欢吃的火腿肠,姥爷也总是惦记着。
特别奇怪的是,小学六年,每年夏天我总是会在姥爷家门前的马路上摔一跤,然后带着膝盖上一块又黑又大的伤疤结束暑假。而且每年总是会换着腿摔,今年摔左腿,明年就准备好右腿,每一年夏天,姥爷的紫药水也总是能派上用场。
妈妈总是说我笨,但奇怪的是这腿只在姥爷家门前的马路上服软受伤。在后来只过年才回姥爷家的日子里,我的腿再也不受伤了。
那些深深浅浅叠在一起的伤疤,就这样一直跟着我,成为小时候在故乡那又叫又跳、又疯又闹的日子里,怎么都抹不去的印记。
生病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我从一个刚出生的小女孩,长成了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从前要抬起手才能够着他们的手,如今却要弯下身才能和他们拥抱。时间一天天过去,姥姥姥爷在思念中一天天老去,我越来越忙,打回家的电话越来越少,有时候等不及我打电话回去,姥爷的电话便打来了。
2016年夏天,我还在香港,接到家里电话,姥爷夜里吐了好大一口血,诊断是胃癌晚期。我安排好所有事情,结束了在香港的生活,准备回家。
我和妈妈没能赶在姥爷做手术前见到他,夜里抵达时,他插着各种管子躺在床上,大夫说,手术很成功,姥爷的整个胃都被切除了。
那一晚姥爷一直睡着,第二天就和死神进行了一次殊死搏斗,那时候还没有疫情,我们一家人都在病房陪护,抢回了姥爷。之后,他就住进了ICU。
ICU每天都有固定的探视时间,舅舅们和妈妈每天穿着防护服进去给姥爷捶背通痰,我每天坐在门外看他们进进出出,读完了路遥的三本《平凡的世界》。
姥爷的病,一半在胃上,一半在肺上。他总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吃剩的饭总要热一热再吃,烂了的水果也舍不得扔,切掉坏了的部分接着吃。就是生病以后,也还是舍不得穿家里人给他买的新衣服。
从ICU出来以后,姥爷时常和我们讲起他年轻时的故事。
回忆
小时候姥爷家里穷,他学了一手木匠活。家里的板凳躺椅都是姥爷亲手做的,好看又结实。20岁的时候,姥爷参军入伍,开始跟着部队四处奔波。邻居家的姥姥常叫“连长”,我的妈妈和舅舅们,则在三个不同的省份出生。
那一年姥爷在医院恢复时,想起了他在西藏冻伤双腿,靠战友们驾着走路,后来用辣椒水把腿硬是泡好了的事情。那时候我只知道他在西藏打过印度,姥爷说扛着枪上了战场就不知道怕了,他说人死了躺在地上就和鸡一样,他还说那时候空气里都满是血腥味。
直到今年年初,姥爷才又把故事讲了完整讲了一遍,原来他们是作为敢死队执行任务爬上海拔5000多米的珠峰,那一年他们不休不眠爬了三天三夜才上去,一路上都沿着没过膝盖的冰锥路在走,冰碴子划破了棉裤,也冻伤了战士们的腿,但大家终于还是完成了歼敌任务,等来了后援部队接他们下山。姥爷说,山上的大风卷着雪,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姥爷是当过兵的人,打过仗的人,出生入死用过真枪实弹的人,是最坚强的人。
后来部队转业,姥爷说想回家乡去,就放弃了去东部沿海省份的机会。
思念
那年夏天之后,姥爷就没了胃,从前是舍不得吃,从此是想吃也吃不了。姥爷爱吃米饭、爱吃土豆,还爱吃辣。要是说我爱吃辣的基因从哪里有遗传的话,那一定是在姥爷的辣椒罐里埋下了种子。但到了晚年,有什么好吃的姥爷也只能小小地尝一口,稍微吃多一点、吃错一点,就浑身难受。
姥爷的晚年,过得实在是辛苦。手术后他还做了几次放化疗,肺又因为当兵时执行任务吸了大量粉尘而导致纤维化,肠梗阻和肺气肿时常到访,还有冠心病和高血压的纠缠,在和病魔抗争的六年时间里,他瘦的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最后一次开车回去看姥爷时,他还没有我重,也叫不动他和大家一起出去吃饭,自己在家下了点面条。
后来姥爷和妈妈打电话,说他好想念我们,好想坐着我们的车一起走。
可我终于还是没有见到姥爷最后一面。他生病那几年,每次打电话、打视频,看见姥爷与日俱下的身体、日渐消瘦的样子,做孙女的又怎么能不难受呢?
送别
姥爷呀,您是受够了病痛和思念的折磨,看透了这人间,才决定不等我们回去就先走了吗?
那您现在在天上,还能时刻看见我们吗?
我们那天一起去看您,送您,给您寄去了衣服和家电,还有您最喜欢的小汽车,我还和您说,这一次可千万别再苦了自己,一定给自己吃点好的,穿点好的,不能再舍不得了。
《寻梦环游记》里说,一个人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是被人们遗忘。
姥爷啊,我知道您是不会真的忍心丢下我们离开的,您只是想换一种方式和我们在一起,在想我们的时候,可以来梦里和我们说说话,没有千山万水的阻隔,也不会听不清我们在电话里说什么了。您终于不疼了,也不难受了,不用再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这一回,您只凭着自己的意愿,在想我们的时候,来看我们吧。
我呢,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有星星的时候,吃土豆的时候,骑自行车的时候,看到风筝的时候,坐火车的时候……还有在今天这样过建军节的时候,过重阳节的时候,吃月饼的时候,吃元宵的时候,还有过年的时候……都想起您的。
我会笑,会想起您给我的爱,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所有美好的日子……
▲回家那天,姥爷家天气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