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川夜话四0八:再度关注托尔斯泰

文摘   文学   2024-09-01 09:25   江苏  

今天恰逢9月1号,全国中小学生开学的日子。前天刘忠东老同学不无兴奋地通报了其子拿到新书的消息。



于是我就问:“是你的孩子在使用这本教材么?”他回答:“是的。”

我就把几年前抓拍他和儿子的下列照片发去核实。

刘忠东本人都不记得了,想起2018年6月他这儿子跟去南京香格里拉与我们班级部分同学相聚的情形,远在大洋彼岸的刘康兄曾戏称那个小孩是“二十八个半”的“半”拉子成员。


这不?已然岁月如梭,小屁孩竟上初中二年级了。刘家小子发到手的新书书页特地用红笔做着的圈圈里面是我的名字,这就使我记起不久前收到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发来的微信,旨在向我核实支付稿酬的必要情况。





顺便一说,2019年12月某天下午,有位王姓女士从湖北给我打来长途电话——主题则是涉及托尔斯泰。同日另外一家出版社也有意印出我关于托尔斯泰的译段,就因为眼下全国各地都奉命使用部编(即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发行的)教材,而我所翻译的《列夫托尔斯泰》已经连续十多年被选作了八年级学生的语文教材。





此处不妨附上经我稍加改动过的那段译作:


《列夫托尔斯泰》(人教版八年级下册《语文》)


以下是仍在使用的人教版初中语文教材的这篇课文——

 

他生就一副多毛的脸庞,植被多于空地,浓密的胡髭使人难以看清他的内心世界。长髯覆盖了两颊,遮住了嘴唇,遮住了皱似树皮的黝黑脸膛,一根根迎风飘动,颇有长者风度。宽约一指的眉毛像纠缠不清的树根,朝上倒竖。一绺绺灰白的鬈发像泡沫一样堆在额头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都能见到热带森林般茂密的须发。像米开朗琪罗画出的摩西一样,托尔斯泰给人留下的难忘形象,来源于他那天父般的犹如卷起的滔滔白浪的大胡子。

人们无不试图用自己的想象除去他那盖着面孔的头发,修剪疯长的胡须,以他年轻时刮去胡须的肖像作为参照,希望用魔法变出一张光洁的脸。——这是引向内心世界的路标。这样一来,我们不免开始畏缩起来。因为,无可否认的是,这个出身名门望族的男子长相粗劣,生就一张乡野村夫的面孔。天才的灵魂自甘寓居低矮的陋屋,而天才灵魂的工作间若与吉尔吉斯人所搭建的皮帐篷相比,也就好不了多少。小屋粗制滥造,出自一个乡村木匠之手,而不是由古希腊的能工巧匠建造而成。架在小窗上方的横梁——小眼睛上方的额头,倒像是用枝条扎成的村舍外墙那样粗糙,在四方脸中间,我们见到的是一只宽宽的、两孔朝天的狮子鼻,仿佛被人一拳头打塌了的样子。在乱蓬蓬的头发后面,怎么也遮不住那对难看的招风耳。凹陷的脸颊中间生着两片厚厚的嘴唇。留给人们的总印象则是失调、崎岖、平庸,甚至粗鄙。

这副劳动者的忧郁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在他脸上找不到一点奋发向上的灵气,找不到精神光彩、找不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眉宇之间那种像大理石穹顶一样缓缓隆起的非凡器宇。他的面容没有一点光彩可言。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没有实话实说。无疑,这张脸平淡无奇,障碍重重,没法弥补,不是传播智慧的庙堂,而是禁锢思想的囚牢;这张脸蒙昧阴沉,郁郁寡欢,丑陋可憎。从青年时代起,托尔斯泰就深深意识到自己这副嘴脸是不讨人喜欢的。他说,他厌烦任何对其长相所抱有的幻想。“像我这么个生着宽鼻子、厚嘴唇、灰色小眼睛的人,岂能找到幸福?”正因为如此,他不久便一任须发长得满脸都是,把自己的嘴唇隐藏在黑貂皮面具般的胡须里,年纪大了以后才转变成为白色,因而显出几分慈祥可敬。直到生命的最后十年,他脸上笼罩的厚厚一层阴云才消除了;直到人生的晚秋,俊秀之光才使这块悲凉之地得以解冻。




永远流浪的天才灵魂,竟然在一个土头土脑的俄国人身上找到了简陋归宿,从这个人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层面的东西,缺乏诗人、幻想者和创造者的气质。从少年到壮年,乃至老年,托尔斯泰一直都是长相平平,混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对他来说,穿上这件大衣或是那件大衣,戴上这顶帽子或是那顶帽子,全都没啥不合适。一个人长着这么一张在俄罗斯随处可见的脸,既有可能在台上主持大臣会议,也有可能在酒肆混迹于一帮酒徒之中;既有可能在市场上兜售面包,也有可能披着大主教的法衣,举起十字架从跪地教徒的头上掠过。带着这么一张脸,你不管从事什么职业,不管穿什么服饰,也不管在俄国什么地方,都无缘鹤立鸡群、引人注目。托尔斯泰做学生的时候,可能属于同龄人的混合体;担任军官的时候,没法把他从战友里面分辨出来;而在复归乡间生活之后,他的模样就和往常出现在舞台上的乡绅角色再吻合不过了。要是你看到一张他赶着马车外出的照片,还有个白胡子随从与他并排而坐,你也许要动脑筋想上好一阵子才能判断出,手握缰绳的是马车夫,坐在一旁的是伯爵爷。再看另一张照片,是他在同一些农民交谈。你假如不明真相,根本就猜不出坐在老农中间的列夫是个有地位有钱财的人,他的门第和身份与格里高、伊凡、伊利亚、彼得之类在场的各色人等大相径庭。他的面相毫无特征,完全属于普通的俄罗斯人,因此,我们得把他称为普通人,而且此刻会产生这么一种感觉,即天才没有任何特殊的长相,反倒是一般人的总体现。所以说,托尔斯泰并没有自己独特的面相,他拥有一张俄国普通大众的脸,因为他与全体俄国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因此,初次见到他的那些人都无一例外地感到失望。他们有的坐火车旅行漫长的路程,有的从图拉驾车赶来,在客厅里正襟危坐地等待这位大师的接见。他们早就形成了对他的主观概念,希望从他身上找见威严非凡的东西,希望看到一个貌似天父的美髯公——集尊贵、轩昂、伟岸、天才于一身。在即将亲眼见到大活人之前,他们对自己主观想象中的这位文坛巨匠颔首低眉,敬重有加,内心的期望放大到诚惶诚恐的地步。门终于开了,走近面前的却是位矮墩墩的小个子,由于脚步快捷,连那缕胡须都跟着抖动不停。刚一进门,他差不多就一路小跑而来,然后突然收住脚步,友好地望着一位目瞪口呆的来客微露浅笑。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口气,疾速而又随便地说着表示欢迎的话语,同时主动向客人伸出手来。访客一边与他握手,一边深感疑惑和惊讶。什么?就这么个区区侏儒!这么个小巧玲珑的家伙,难道真的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吗?客人不无尴尬地抬起眼皮,直勾勾地朝着主人的脸上打量。

突然,客人惊奇地屏住了呼吸,只见面前这位小个子两弯灌木丛般的浓眉之下一对灰色的眼睛已然射出一道黑豹似的目光,虽然每个见过托尔斯泰的人都谈过这种犀利目光,但再好的图片都没法加以反映。这道目光就像一把锃亮的钢刀刺了过来,又稳又准,击中要害。令你无法动弹,无法躲避。仿佛被催眠术控制住了,你只好乖乖地忍受这种目光的探寻,任何掩饰都抵挡不住。它像枪弹穿透了伪装的甲胄,它像金刚刀切开了玻璃。在这种入木三分的审视之下,谁都没法遮遮掩掩。——对此,屠格涅夫和高尔基等上百位人士都作过无可置疑的描述。

这种穿透心灵的审视仅仅持续了一秒钟,接着便刀剑入鞘,代之以柔和的目光与亲切的笑容。虽然嘴角紧闭,没有变化,但那对眼睛却能满含粲然笑意,犹如神奇的星光。而在优美动人的音乐影响之下,它们可以像村妇那样热泪涟涟。精神上感到满足自在之时,它们可以闪闪发光,转瞬又因忧郁而黯然失色,罩上阴云,顿生凄凉,显得麻木不仁,神秘莫测。它们可以变得冷酷锐利,可以像手术刀、像X射线那样揭开隐藏的秘密,顿时意趣盎然地涌出好奇的神色。这是出现在人类面部最富有感情的一对眼睛,它们可以抒发各种各样的感情。高尔基对它们恰如其分的描述,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托尔斯泰这对眼睛里有一百只眼珠。”

亏得有这么一对眼睛,托尔斯泰的脸上于是透出一股才气来。此人所具有的天赋统统集中在他的眼睛里,就像俊美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丰富思想都集中在他的眉峰之间一样。托尔斯泰面部的其他构件——胡子、眉毛、头发,统统不过是用以包装、保护这对闪光的珠宝的甲壳而已,这对珠宝有魔力,有磁性,可以把人世间的物质吸纳进去,然后向我们这个时代放射出精确无误的频波。再小的事物,借助这对眼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猎鹰从高空朝着一只胆怯的耗子俯冲而下,这对眼睛不会放过微不足道的细节,同样也能全面揭示广袤无垠的宇宙。它们可以照耀在精神世界的最高处,同样也能成功地把探照灯光射进最为阴暗的灵魂深处。这一对烁烁发光的晶体具有足够的热量和纯度,还能忘我地注视上苍;具备足够的勇气注视那摧毁一切的虚无——那种虚无恰似蛇发女怪,谁见到她,谁就会变成石头。在这对眼睛看来,没有办不到的事情,除非让它们陷入无所事事的白日梦中,在优雅而快活的梦境里默默无声地享乐。眼皮刚一睁开,这对眼睛就必然毫不含糊,清醒而又无情地追寻起猎物来。它们容不得幻影,要把每一片虚假的伪装扯掉,把浅薄的信条撕烂。每件事物都逃不过这一对锐眼,进而露出赤裸裸的真相来。当这一对寒光四射的匕首转而对准它们的主人之时,那是十分可怕的,因为锋刃无情,直戳要害,正好刺中了他的心窝。

具有这种犀利目光,能够看清真相的人,可以任意支配整个世界及其知识财富。作为一个始终具有善于观察并能看透事物本质眼光的人,他肯定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




链接:

南川夜话卅六:蒸芋头、赏秋菊、读名著

上海闲话九十二:昨日乐事琐记



这里说句相关的题外话。其实,我当初动笔翻译茨威格《三作家》的时候,为了更加深刻地了解俄国文豪托尔斯泰,还从书摊上淘来一本《垂暮之年——托尔斯泰晚年生活纪事》。虽然时过境迁,但我此刻重新研读,觉得犹有新的感受和新的认知。


该书也可直译为《托尔斯泰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它在中国出版时还加了一个正标题,就叫“垂暮之年”。对于托尔斯泰思想和创作的研究,正像对莎士比亚和曹雪芹的研究一样,已经成为世界性的学术活动。





1910年,托尔斯泰的前任秘书古谢夫由于四处散发伟大作家的作品而遭到流放。此后,托尔斯泰在工作中失去了助手,但他预感到自己生年有限而又渴望亟待完成的工作却是极其艰巨,加之每日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大量书信需要回复,所以一个能够胜任的私人秘书是必不可少的。就在这时,由他的挚友契尔特科夫推荐,布尔加科夫先生来到了托尔斯泰所居住的雅斯纳雅波良纳。他在作家的垂暮之年与之朝夕相处,并且从第一天起,就详细记述了托尔斯泰这位19世纪最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以及作者所见所闻的各种人事与场景。读完这部著作之后,托尔斯泰老人的形象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尽管波尔加科夫的笔记并非系统地提供了托尔斯泰的论断和意见,但是作家思想立场的矛盾性和不彻底性已经一清二楚地跃然纸上。托尔斯泰异常痛切地感到了现代社会制度把人分作不平等的两部分是多么地荒谬怪诞——少数人占有全部财富,享受着科学和文明的全部成果,而大多数人注定要过着非人的生活精神和肉体备受奴役。


托尔斯泰写过《我不能沉默》的文章,他从自己的角度来看,无论是老爷(统治阶级),还是革命者(即通过革命斗争消灭现代社会制度而的有志者),都同样阻碍着在地球上实现他的基督教社会的理想。拯救他们的唯一的方法就是一些人走到得复活之路,历险人走艺术革命之路,不断地用基督教精神进行自我教育自我完善。在托尔斯泰的观念里,社会改造的问题变成了一个纯粹的伦理道德问题。


1905年的革命风暴,宣告了作为历史现象的托尔斯泰主义的破产。波尔加科夫向我们介绍《复活》的作者恰好身陷破产的境地,当时的俄国仍然处在“革命了躁动之中”,民众的不满和愤怒依然在增长,但是,托尔斯泰并没有停止他那宗教学说的宣传,他十分紧张的全力投入文集的编写工作之中。可以看得出来,他赋予这部文集以极其深远的意义,因为材料的遴选,就是为了证明革命的毫无意义和徒劳无益,为了确立托尔斯泰宗教教育的正确合理。托尔斯泰一方面号召禁欲主义是弃绝尘世利益,否定革命的斗争方法,同时另一方面也不断注意倾听者人民大众日益响亮的不满的呼声,欢迎人民所表现出的社会觉悟。


有位斯密特女士向托尔斯泰讲述她所认识的一个农民当面抗议老爷们挥霍农民用血汗挣来的钱财和劳动成果,这时,托尔斯泰由衷快慰地说道:“大自然是多么神奇,冬天刚刚过去,春天就在这么两三天内到来了——人民也是这样神奇。”“现在所有的农民都在这样动脑子啦!”


托尔斯泰本来就是一个充满叛逆精神的战士,在广大人民群众的意识已经完全变革的影响下,这种叛逆精神益发地增强了。无论是他的温情说教,还是勿以暴力抗暴、以暴制暴的学说,都不能摧毁和扑灭这种叛逆精神。托尔斯泰奋起揭露社会的不公正社会关系的不合理,猛烈反对沙皇政府所犯下的残暴罪行,显然可从作者布尔加科夫的日记得到证明。


托尔斯泰和以往的所有现实主义艺术家一样,对艺术的理论问题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众所周知,这位誉满全球的长篇小说的作者同样发表过大量关于美学问题的专注和批评,晚年仍旧关注着文学艺术,思索着人民精神生活的发展变化。托尔斯泰对个人的创作活动,对作家这一职业的态度是复杂而又矛盾的。虽然他把自己的一生整个地献给了这个事业,但是,在他坦率拒绝从事艺术创作的时期,他却对促进现实生活和社会意识的更积极更实际的其他艺术形式进行过多次的探索。从布尔加科夫的日记中可以看出,托尔斯泰是多么喜爱音乐,多么需要音乐,当戈尔登威泽尔先生在家庭音乐会上演奏肖邦、贝多芬、李斯特、斯克里亚宾和其他音乐家的乐曲之时,托尔斯泰得到了莫大的快乐。


托尔斯泰看不起诗歌。认为诗歌属于贵族文化,“是绝大多数俄国人民不能理解的东西”。可是,当他听了自己所喜欢的诗人普希金和丘特切夫和费特的诗之后则是兴奋不已。对于高尔基、安得烈耶夫等发展和继承了伟大现实主义传统的作家,托尔斯泰还是表现出始终不渝的钦佩和向往之情。他还说,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都是我特别珍视的作家”。




从我所摄录的作者日记(上图)来看,晚年的托尔斯泰也有烦恼。正如作者布尔加科夫所写的那样:“我为他特别悲伤,对他名声赫赫且又当垂暮之年仍然免不了家庭龃龉而伤心。”  另外,托尔斯泰那天还接待了一位“有思想,聪明”的雕塑家。说到雕塑家,我不由想起了我的画家朋友顾平当年的Room-mate,那人已然是位功成名就的雕塑家。但是,我把他近日的雕塑与他十几年前为南通博物苑创作的张謇和梅兰芳塑像两相对比,就难免有着些许的惋惜,是“江郎才尽”所致呢,还是心浮气躁之果?吾等门外汉岂能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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