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短篇小说卷 | 滕树勇:背老大

文摘   2024-12-19 08:23   湖北  


文学回眸 · 短篇小说卷


背 老 大


滕树勇


林大汉是个怪种。


别人熏腊肉用枞毛、青棱子树叶,用浓烟,熏得既快又香。林大汉偏偏只用青钢柴,而且只用粗干,用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细烟慢慢熏,小雪时杀的年猪,立春前才熏出色、味。


青树柴重得像毛铁,林大汉不在乎。他是七姊妹里山响当当的背老大,有的是气力、狠劲。背座山他都敢,何况背几捆柴?


背老大,挑老二,幺儿才做骡子客。


七姊妹南坡,一条两百多里的毛毛路出没在高峡深谷间,是湘西经鄂西南去往渝东的捷径。从南边的沙道沟集镇上来,骡子客把骡子赶到骡子湾就不愿往上走了,挑二哥顺着白水河锯齿一样的石岸把担担挑到棕溪口,也不顶用了。从棕溪口上到山顶的烧粑岩,二十里陡坡路像是从天上扔下来的鸡肠子,一半挂在明岩上。到了这旮旯,弯架子是最管用的家伙。弯架子不挑路,脚站得稳的地方弯架子就背得稳。背弯架子的便成了七姊妹山脚夫里的老大。





林大汉家在棕溪与白水河交界处的高岸上。从他讲得出名字的祖宗, 一直到他这一辈,养家糊口靠的都是给茶盐贩子背力。别的背老大背着百来斤货爬烧粑岩,要在弯架子下面的横担上撑十几回杵,要吃五六个蓼叶粑,要灌一肚子生水放几泡热尿。林大汉背着两百斤货,屁股一撅,撑杵点得像鸡啄米,上了烧粑岩拖起嗓子打哦嗬,别人才晓得他已到顶了。


林大汉再硬足又有屁用?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棕溪坡早通了水泥公路,五十二道拐一直拐上烧粑岩,一天两趟“村村通”小客车,麂子一样嘀嘀叫着去来如飞。再也没人高看他这个背老大了,屋角的弯架子都长满了老霉。


年轻人像白水河的水,只见出不见回。剩下的几个老莞莞,早就习惯用干净的煤球和电来做饭取暖了,最多捡几把毛毛柴熏腊肉。林大汉还是只用硬木柴、青钢、花梨、黄檀、油茶树、九八胡、香楠……顺手就砍,大捆大捆扛回来,整整齐齐码在吊脚楼下,光光的,一片叶、一根细枝都见不到。房前屋后的树林里有的是干柴,林大汉却偏要去又远又险的高坡上去砍。林管员劝他捡枯枝烧,莫乱砍滥伐,林大汉瞪着牛眼睛说,老子就是喜欢火劲足的!老子祖祖辈辈都这样,还要你教乖?再多嘴,老子锤你!


为了表示对林管员的不屑,林老大还喊起了野调子:砍柴莫要桐木柴,炖肉不烂烧水水不开哟;砍柴要砍青钢柴,火劲足了妹妹才拢来哟!


林大汉喊山的功力还和当背老大时一样了得,一嗓子放出去,几面山都在回响,把白水河的奔腾咆哮之声都盖住了。林管员不敢当面硬碰,偷偷把林大汉的柴、话和野调子拍下来,向森林公安报了案。


森林公安民警赶到棕溪坡,把林大汉捉了现行,交给拘留所关了十几天,还要罚款。林大汉说,钱没有,命有一条!林大汉子女在远方打工,唯一在身边的是孙姑娘丫丫,今年也去沙道沟初中住读了。办案民警不想把这个孤居的背老大惹毛了,便凑钱替他交了罚款,还请他喝了一顿好酒。酒到半醉,办案民警劝他,七姊妹山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您砍柴那地方在界内,如果来硬的,您都该刑拘了!林大汉说,拘就拘,老子贱命一条,在哪儿不是吃饭?办案民警说,您在哪儿都一样,可是我们上老下小,要是因为您乱砍滥伐追了责,怎么办?您回去就用煤用电,我们给你准备家伙,您只管用就行了!话讲到这份上,林大汉只得点头答应了。


回到棕溪坡,一大群寒雀叽叽喳喳从白水河上卷过来。得赶紧备柴过冬了。林大汉取了把柴刀,一头钻进树林子。清脆震耳的砍柴声响了一整天,一大堆新砍的硬木柴在吊脚楼下堆起来。林管员又来拍视频取证,被林老大撵了两道山弯,掼在“村村通”前打出一裤裆热尿。


森林公安局会议室里起了高腔。围绕提请刑拘林大汉的事,副局长林深和局长杠了起来。林深说,林大汉是靠山吃山的山民,七十五岁了还要自食其力,还要养孙姑娘,从来不愿向别人伸手,局长大人你拘得下心吗?局长桌子一拍,吼道,老子看你是沙道沟出来的,也姓林,才给面子和你商量,你目无原则包庇族家,老子连你也要问责!林深说,问责老子也不签这个字!指导员给两人分别递了根烟,倒了杯茶,先批评林深昏了头敢犯上,又对局长说,您能不能缓一缓?给点时间让林局想想办法,把林大汉砍硬柴的老习惯纠过来?林局爱人汤老师不是在沙道沟中学教书吗?林大汉孙姑娘丫丫不是在那儿读书吗?局长眼睛一亮,对林深“呸”了一声,恶狠狠地说,给你两个月,要是还改不掉林大汉的坏习惯,老子把你的乌纱帽搞脱!


火塘里的青钢柴烧得旺彤彤的,腊蹄子的香味飘得老远。今天沙道沟中学放月假,丫丫要回屋,一锅腊蹄子是必须的。腊蹄子刚炖好,“村村通” 在坎下停住了,丫丫不像以前那么闷了,从岩梯道跑上来就喊爷爷。林大汉一阵惊喜,赶紧叫丫丫洗了手脸吃腊蹄子。丫丫却不像往日那样猴急,从书包里拿了本书说,爷爷,我写的诗上书了!林大汉说,快给爷爷看!丫丫把书递给爷爷,林大汉接了书傻笑说,爷爷一字不识!你给爷爷念!丫丫不像以前那样开口就脸红,这回她站直了,气沉丹田,书也不看就大声朗诵起来:


七姊妹山/林丫丫


妈妈生长在七姊妹山 

密密森林是她的黑发 

清清溪水是她的眼泪 

妈妈去了远方

把眼泪留给了我

妈妈去了远方

把黑发留给了我

于是,我的眼睛像溪水一样清澈 

我的头发像森林一样茂密

妈妈去了远方

七姊妹山成了我的妈妈


林大汉听着听着,转过身,借着给火锅炉子添加青树碳,狠狠抹了把老眼。丫丫问,爷爷,你不喜欢我的诗?林大汉忙说,喜欢,喜欢。为了表示自己听得懂,林大汉强笑着说,古话讲黄毛毛三百谷,青毛毛饿得哭,丫丫的头发又密又青,青得像大森林,跟着爷爷受苦啰!


丫丫却听不懂爷爷的话,上了桌,敞开肚皮大吃起来。


林大汉呆呆看着丫丫啃腊蹄子。儿子儿媳去广东几年了也没回来,拼死拼活挣钱,要把家搬到沙道沟集镇去,逃离这鬼都打得死人的苦寒之处。儿子拼得太狠了,拼出一身病,几年的汗水钱一年就花得精光。儿子出院了 继续他的集镇梦,过年也不敢回家,怕用砣砣钱。妈老汉多年不回来,丫丫变成了一只胆小猫,见了生人就躲,在熟人面前也像个哑巴。一到逢年过 节,丫丫的泪水便像棕溪一样,哗啦啦淌个不停。


丫丫啃到半饱才发现爷爷还没动筷子,赶紧摆好椅子,放好碗筷,请爷爷上坐,硬给他舀了一碗腊蹄子。


第二天早上,丫丫还在贪床,屋后的高坡上又响起砰砰的砍柴声。丫丫一骨碌起了床,顺着声音跑进林子,抢了爷爷的柴刀气鼓鼓地说,您没听懂 我的诗!


林大汉乐呵呵地说,爷爷一字不识,哪听得懂诗?


丫丫更加生气地说,我写诗,是要您把七姊妹山当我妈妈一样保护,不再砍硬柴了!


林大汉不以为然,还是乐呵呵笑着说,山就是山,人就是人,啷个山变成了你妈妈?你妈妈又不是妖怪!


丫丫气得脸红耳赤,吼道,反正就是不准您乱砍滥伐!


林大汉是第一次听到丫丫对他起高腔。看来丫丫真的生气了。他赶紧说,好,爷爷不砍,爷爷不砍了!


丫丫坐在火塘边,要和爷爷在辩理。林大汉说,盘古开天地,我们林家就是这么干的,山那么大树那么多,砍了又生生了又砍,几千年都没砍光。丫丫说,现在不同了,七姊妹山是长江的生态屏障,要好好保护。林大汉说,爷爷早就收手了,放在以前,哪年不烧几片山来点种苞谷洋芋?丫丫说,现在是法治社会,您乱砍滥伐要坐牢!辩来辩去,当然是丫丫赢了。丫丫写了份不再乱砍滥伐的保证书,要爷爷按手印。林大汉爽快地按了。只要丫丫高兴,就是要他的老命,他也二话不说。


丫丫刚回学校,林深就开着皮卡车,拖了一大堆省柴灶、煤炉、煤、电锅之类的东西来了,还给林大汉送了一张电费条子,要他尽管用电,一年也不用再交费。


炉子干净又省力,丫丫很喜欢。林大汉虽然更喜欢硬木柴,但他不想挨丫丫的批评,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煤和电,习惯了用省柴灶烧枯枝茅草。


丫丫转眼就上了初二,妈老汉还是没有回家。学习任务一月比一月重,丫丫的作文一月比一月写得好,每个月都有作文上报刊、上网站,每个月丫丫都会把她发表的作文读给爷爷听。作文里写的全是七姊妹山和白水河。林大汉也觉得丫丫的作文写得越来越好,但他还是一点也看不出哪儿好。他只看得出丫丫吃炖腊蹄子时,不像以前那么猴急了。是读书累了,还是想妈妈想累了?


有一点林大汉是可以确定的:不是青枫柴熏的、炖的腊蹄子,肯定差点味,丫丫舌头刁,肯定尝得出。丫丫和爷爷一样,就是喜欢腊肉里那股青钢柴的清香、硬香。


去年存下的青钢柴早烧完了。林大汉提起柴刀,又想上山放几捆下来。林大汉的手刚刚握住柴刀的木柄,便像握住了丫丫小小的手。他爬到半山腰,又走了回来,把柴刀扔在屋角。


林大汉把那具长了老霉的弯架子翻了出来,擦干净,打榫补铆,像当年做背老大一样往背上一搭,下河滩去捞浮柴。


棕溪的水平时细得不像河,山洪一来却铺天盖地,厉害的时候把上面的山坡也成片地刮下来,树木成了浮柴,被河床和石岸刮得利利索索,捞起来 不用削枝就可直接捆了背回去,晒干了便是上等的柴薪。若浮柴冲出棕溪口进了白水河,想捞也捞不上来了。


林大汉是捞浮柴的好手。他不像别人那样等水消了到滩上或石缝里捡,而是喜欢用棕绳绑个铁爪,见有浮柴在洪峰上冒了头,便把铁爪扔过去抓了拖过来。干这活的力气小的不敢干,水性不好的不敢干,稳当人不愿干。为了几根浮柴,被洪水拖下去,值吗?可林大汉是怪种,他想干的没道理也要干。林大汉运气也不错,被浮柴拖下水几次,都完完整整爬上了岸, 毛都没丢一根。


林大汉有好多年不干这活了。上坡那半里路,上了年纪后他也感到了吃力。屋后山上的青钢柴虽然长得远,但顺着柴道直接就可以放到家门口, 不过多费点工夫,何必舍轻求重?


林大汉下了滩。滩上的浮柴很多,没人要,大都朽烂了,没火劲。林大汉好不容易选了两捆,只有几小根青钢柴。他把一捆柴放上弯架子,屁股一撅,站到一半,怎么也接不上力,怎么也稳不住桩子,晃了几下竟轰的一声偏倒在乱石上。他把手伸到屁股上一摸,摸出一块血皮。他骂了几句,找了块两尺高的石头,先把弯架子抱上去,再把自己套进竹系子里,起了身吃力地往上坡走。


半里上坡路,林大汉歇了两次。歇气时撑杵顺手往屁股后头一放,就顶住了弯架子的重心点,背上的重量便落到了撑杵上。林大汉用一只手握着撑杵的横把,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地控制着一百多斤的柴捆。几十年没背 弯架子爬烧粑岩了,功力大不如前,但背老大的细活还在。歇够了,再起步时,林大汉感觉背的是一座山,把他的腰越压越弯。


背了两天浮柴,林大汉睡了两天,还是腰酸腿疼。


林大汉把浮柴晒得焦干,用那几小根青钢柴细细地熏肉,烧肉,炖肉,一 点也不肯浪费。丫丫回屋了,猴急地吃着腊蹄子。林大汉的酸疼全没了。


第二天早上丫丫贪床贪够了,起身,没看见爷爷,站在吊脚楼上大喊。脆脆的喊声飘出去,对面山上也有个丫丫在喊爷爷。


爷爷的回声终于从河滩飘上来。丫丫急匆匆跑了下去。看到爷爷被弯架子压成了一张弓,丫丫命令爷爷立即把柴捆解了,她扛一小半,爷爷背一多半。


丫丫的成绩越来越好,来凤县城和宣恩县城的老师接二连三来到棕溪坡,给林大汉做工作,要包丫丫读书的全部费用,还要给奖金,还给林大汉留 下几百元酒钱。别人告诉林大汉说,这是学校提前抢苗子,您老享丫丫的福了!林大汉成天乐呵呵的,每次家里来了人就他就把丫丫的作文给这些人 看,甚至还能朗诵几句。别人揶揄他读诗像公鸭子叫,他说,就是像鬼叫我也不怕丑。


中考刚过,林深征求了林大汉的意见,给丫丫买了张长途车票,要把她送到广东妈老汉那里去过暑假。走前汤老师带丫丫去县城买了身新衣。丫丫对汤老师说,下广东前想回棕溪吃顿腊蹄子。丫丫从汤老师家回棕溪的前一天,“村村通”司机路过吊脚楼下时特意停了车,叫林大汉拿包好烟下来。林大汉把烟递给司机,司机说,我是给您报喜!丫丫中了状元了!


林大汉嘴都笑岔了。目送“村村通”消失在山弯弯里,他像头老豹子爬上岩梯道,扯起弯架子和那把锈铁爪就往河里奔。


昨晚棕溪涨起了又一波夏汛,林大汉躺在床上,听着水响,闻着水气,便知今天是抓浮柴的好时机。他不光要为丫丫准备一锅炖蹄子,还要把另外几只腊蹄子也烧好,让丫丫带到广州,给妈老汉尝尝棕溪坡青树柴熏的腊肉。


这一波洪峰猛得有些怪。水啸声让林大汉的耳都麻了,漫天水雾把他 罩得严严实实。洪峰里的浮柴时隐时现,像魔鬼的爪子。林大汉目光如炬, 看准了一棵青钢柴,爪子飞去,手膀子硬起来,一拉,两拉,半尺粗的青钢柴便上了岸,可惜已被山洪磨得只剩几尺长,不够份。林大汉又紧紧盯着洪涛,看准了飘过来的一根长长的青树柴,爪子飞出去把柴抓牢实了,铆足劲慢慢往岸上拉。一拖,柴没往这边移。再加把劲一拖,那柴忽然翘起一丈多高。林大汉来不及松手,被扯进狂涛,冒了几下头后,就成了水打烂木柴,一去不回来。


山洪来得快,也消得快。人们顺着白水河往下找,当天下午就在骡子湾拦下了林大汉的尸身。


撒叶儿嗬在棕溪坡一遍遍跳起来,道人的歌唱像丫丫的诗一样优美动听。丫丫妈老汉还在拼命往回赶,她是孝户里唯一在场的人。丫丫要戴孝, 几个族家长辈厉声训斥道,孝子不孝孙,莫非你要给妈老汉戴?万万戴不得!丫丫死活要戴,道人停止了歌唱,灵堂的锣鼓全都歇了。汤老师对丫丫的族家长辈们说,我是她的志愿者妈妈,出了问题我负责!就当丫丫为她父母代劳吧!


丫丫一身白孝跪在棺前,把那具弯架子擦了又擦。汤老师看不下去了, 对她说,丫丫莫擦了,爷爷在那边不背浮柴了,用不着弯架子!丫丫终于 “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跳撒叶儿嗬的人们等她哭够了,争着替她给亡人烧纸钱。


丫丫没有烧纸钱。在道人优美的歌唱里,她把一年多来上书刊的作文一页页撕开,全都烧给了爷爷这个背老大。


(原载《长江丛刊》2018年第8期)



图源:网络


作者简介


滕树勇,男,湖北省来凤县人,有小说散见于《章回小说》《长江文艺》《民族文学》《来凤文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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