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 · 诗歌卷
婚 约（外十首）
叶芳
在距离金婚的年头还差七年的时候
我出了趟门
先去湖南
母亲一直惦记的韶山和橘子洲头
再到贵州
那里有父亲钟爱的美酒
出清江
渡湘江
再别乌江
最后 去了母亲一直想去的首都
多想带着父母一起去旅行啊
而他们早在二十年前已经分手
于是我只能带上母亲陪嫁的花铺盖
南下 西进 北上 东归
权当父母当年的灼灼婚约
庄重履行
土豆的葬礼
首先是火葬
人们伐倒树木
搬走巨石
再放火烧山
为它准备一块地皮
接着
人们把它卸成小块
每一个用来连接孩子的脐
都被精心保留
然后是土葬
人们挖坑 小心翼翼地
把它埋进去
放上寒酸的陪葬品
填土
种植土豆的地方像一块公墓
统一在冬天下葬
来年春天齐刷刷立起墓碑
后来长满鲜花和绿树
这些土地
最后埋葬种土豆的土家人
他们世袭土葬
不像土豆
拥有高规格的葬礼
水中家园
我在山峰的三分之二处水平行走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飞行员是新手
他在鹤峰深山开了一辈子船
峡谷间气浪轰鸣
尾部喷气散开鱼尾一样的拉丁舞裙
这是一趟可以打开舷窗的飞行
我时而在两翼穿梭
时而爬上舱顶
在连绵不断的海市蜃楼中
树杈一样的航道被注入绿色跫音
向下四百米
那是我的家
那里有我的童年
还有被水泥永远禁锢在水底的母亲
不是不想带母亲走
她的小脚爬不上几百米陡峭的悬崖
我留她在那里
守着吊脚楼、堰塘和枇杷树
喂鸡鸭的苞谷和碎米
可以用来喂洋鱼和青虾
我曾经仰望的天空
现在成了一块镜子
树木和房屋
故乡的一切开始逆生长
水让巨峰变成了矮子
我的乡愁变成了琥珀
我成了在天空思念水下的游子
在江边
想做走马的女人
在离岸几丈远的地方升起炊烟
想生三个孩子，用打箬叶的手
送她们去发达的海岸线
想背离文明扎入蛮荒
想在蛮荒之中生长野性
想丢失自己，想做回自己
和江坪河的瀑布一起白头
有一个歌手叫作马上又
好几个歌手
抱着吉他旁若无人地弹唱
光头歌手说blues可以是伏特加和二锅头
漂亮的日本女孩爱上了
大凉山深处三十五岁的彝族汉子
蹬三轮的父亲和韩国的母亲生下帅气的他
他为地下室的猫咪写了一首歌
新加坡的瘦高个女孩
酒窝很浅
宅女除了写歌很少说话
奔四的她穿得很幼稚
她闭着眼唱歌像梦游：
鸟 要么飞 要么坠落
没有女友的他很木讷
他写的歌简直很白痴
大家笑着笑着竟然哭了
他们那么深情地搂着乐器
仿佛搂着自己前世的爱人
恨不得把想说的话刻在骨头上
他们从来不为别人歌唱
哪怕旋律里全是孤独
我不想为他们感动
他们最想打动的人是他们自己
既然喜欢自由
就不会因为无人眷恋而忧郁
我不想记住他们
即使有个人的名字很古怪
他的贝斯弹得一流
他竟然叫作：马上又
昨夜我是泸沽湖的女人
劳累一天的我
褪去裙衫 将阳台半敞
为清江留了门
次日清晨六点
我发觉自己做了一回泸沽湖的女人
昨夜竟然是秋天来走婚
该死的泸沽湖男人
溜得无影无踪
花坛的枯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那是他的小殷勤
我的肚子里
新生命在酝酿
那是立秋、处暑、白露、寒露、霜降或者秋分
春天、夏天、冬天
都会来走婚
我对秋天的来去终将习以为常
从村庄里到春光里
暗香
吹开山门
它带来冰雪与星辰 星辰与大海
古老的村寨，这春天的岛屿
冰川浇灌出时尚
月亮挂在珠穆朗玛峰
也挂在今夜和每夜的 革勒车
巴人先民们 耕种和渔猎的水
在二月的土家族山寨 汩汩流淌
梅花是苦寒的
它生于一种不可否定
第一朵花的绽开
将春天和幸福牢牢绑定
让我们记住
他们脚下沾满泥土
头顶未戴华冠
请赞美
创造春光的人
梅花说
在晨光尚未撕破暗夜的时候
一群摄影家已经支起了三脚架
各种高级的长短镜头 对准
春雾怀中的正南梅园
梅花说 嘘——
革勒车的河水啊
太古老太古老
若不是春天按时来
它早就老得无声无息
感谢春天
带来了我 带来了你
来自山外的音符 敲开吊脚楼
不用分辨谁是游客谁是主人
摆手舞的影子 拉长篝火和梦想
革勒车的春夜
藏着秘密
归和来 一样
子母潭
如果说一滴眼泪就是一片海
那眼前蓝色的它 一定是来自母亲
那是初生时
母亲用脸贴着孩子的脸
母亲用眼贴着孩子的眼
两滴泪第一回在人间相逢
往后
是求学的别离
是成家的欢喜
是远行的落寞
是未知的归期
不敢想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
那是 母亲的最后一天
一滴泪与另一滴泪
最后一次 融为一滴
独游望城坡
枫叶的痛
我似懂非懂
它伸向天空的血手印
密密麻麻
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伸张的
都是一样 从土里长出来
又回到土里去
不要为它的鲜血感到害怕
倒立着看世界会好一些吗？
我问
水中的芭蕉 厚朴和落叶松的影子
倒着会缓解偏头疼吗？
芭蕉憔悴得那么明显
它不是属于深秋的植物
此刻像一个老宫女
衣衫随意
我羞愧于自己没办法倒立水中
怕冷 也怕风
好酒的女人
木瓜泡酒
枸杞泡酒
拐子儿泡酒
刺梨泡酒
老蜜蜂泡酒
杨梅泡酒
家里酒多，书多，腊肉多
男人被隔离在另一个小区
我和他之间
隔着一条江
一座桥
无数楼房
每天下午喝酒之前我在酒坛子前逡巡
如同威严的老皇帝开始翻牌子
这段时间独宠刺梨儿
每天半斤
不醉也不清醒
昨天刺梨儿被喝干了
一代美人就此香消玉殒
我要留着这个坛子
泡什么呢？
对了
把这段时日泡着吧
庚子年
正月初一到二月初四
图源：网络
作者简介
叶芳，土家族 。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星星》《边疆文学》《清江》等。2019年度、2020年度长江读书节领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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