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短篇小说卷 | 付小平:晕城(节选)

文摘   2024-12-31 08:03   湖北  


文学回眸 · 短篇小说卷


晕 城(节选)


付小平





站在三十二楼的阳台,能看见大半个明州城。再往楼下看,徐秋娥看见儿子的车进了小区大门。她看见车里只下来儿子一个人,朝他们家所在的这栋楼走过来。儿子移动的身影小得像只蚂蚁。


所有在地上行走的人都像蚂蚁。


徐秋娥进了厨房。她恐高,一站到阳台就晕,腿肚子就打战。她因此很害怕去阳台。每次去都刻意离护栏尽量远一点,只要够看见小区的大门,便绝不往前挪动一丁点。她多数时间是坐在电视机面前,看电视剧,看广告,听着电视剧和广告睡觉。然后就是下厨房做饭,多半却是自己做自己吃。


她每天下午六点准时去阳台看一会儿。儿子下班了,如果准时回家,就该在那个时候。如果看见儿子回来,她就会去厨房,烧几个新鲜的菜。如果儿子没回来,她就自己下点面条,或者剩菜剩饭随便将就点儿,能填饱肚子就行。


徐秋娥在厨房听见外面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对着客厅喊了一声,阳,茶泡好了,饭很快就好。


其实她不说,赵明阳也能看见,茶几上的那杯茶是刚泡好的,正热腾腾地冒着气。


吃饭的时候,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徐秋娥很心疼。“想吃什么回来妈给你做,干吗老在外面混吃混喝,吃不饱还坏身子。”


“您少说两句,下乡采访了一天,午饭还没吃上呢,饿死了。”赵明阳没抬头。


徐秋娥便也低头吃饭。“老栓叔死了。”


“他身体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死就死了?”


徐秋娥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说出老栓子的死因。赵明阳也没兴趣追问,便说:“您听谁说的?”


“今天早上在菜场碰见二柱的媳妇儿,她想来家认个门,就带她来家坐了会儿,她告诉我的,说你老栓叔回了趟西山,就死了。”


“您以后别什么人都往家里领,罗雨知道了又得啰唆半天。”


“你这房子里成天除了电视机的声音,听不到半点声响,我也想找个熟人说说话。”


赵明阳知道母亲话里有话:“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您别往心里去。我有个省城的同学到明州来出差,我晚上得去见一下,您没事就早点歇着。”


“你和罗雨两口子成天都不着家,这算个什么事儿啊?你们都哭着喊着说忙,到底忙啥?你是不是又要出去打牌去?即使是打牌也得早点回家,别熬通宵。”


“行了,妈,我是真有事。”


赵明阳摸摸嘴巴走了,留下徐秋娥和一桌子没吃完的饭菜。徐秋娥叹了一口气,呆呆地看着自己碗里剩下的半碗饭,再也没心思吃下去。


她断定儿子借口出去,绝不是去招待什么省城来的同学,肯定是打牌去了。儿子好打麻将,经常通宵鏖战,为此和儿媳妇罗雨不知道吵了多少回。他们不仅为打麻将的事吵,为很多鸡零狗碎的事都在吵。徐秋娥一开始见他们吵架的时候,总要耐心劝架,骂一骂儿子,帮一帮儿媳。儿子儿媳一开始也还避讳,躲着她吵,后来习以为常了,吵起来没完没了,徐秋娥拉偏架也不见好。于是他们再吵架的时候,她就躲出去,下楼去小区散散步,或者去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估摸着小两口架吵完了,她才回家。可回家之后,才发现往往不是儿子走了就是儿媳不在家。


儿子工作忙她是相信的,经常在单位加班,忙不过来的时候还把稿子带回家写,一写就写到深夜。儿媳罗雨也经常哭着喊着说忙,说累。但她不知道儿媳忙的是什么事,她只知道儿媳是当老板的,开了一家公司,应酬比儿子还多,出差也比儿子多。当然,挣钱也比儿子多。


自打徐秋娥进城之后,就没见儿子在家消消停停地待过多少时间。晚上不加班的时候也在家坐不住,总是往外跑,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喝酒不喝醉不回家,打牌不打到天亮不回家。


不过这次赵明阳没撒谎,他是真的要招待省城来的同学。白天在乡下的时候,赵明阳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你赵明阳吗?就这几个字,赵明阳就听出是白小苏的声音。尽管这个声音已经有十来年未曾听见过。


赵明阳正在一个乡村养老院采访,他面前坐着几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这个电话给了他太大的惊喜。你是白小苏?


赵明阳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跟触电似的。他几乎是在尖叫。


吓得一个老人把茶杯掉到地上,碎了一地。他顾不得老人们的古怪表情,赶紧寻一个僻静角落准备讲电话,白小苏却把电话挂掉了。赵明阳正在遗憾,白小苏发来一条短信:“我来你的地盘了,方便见面吗?”


他晚上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就是去见白小苏。白小苏下榻在新闻宾馆里,于是他们约好在新闻宾馆楼下的“情缘”酒吧见面。可是赵明阳百无聊赖地在酒吧里坐了一个多小时,白小苏才姗姗来迟。


白小苏进包间的时候,一身酒气也随之而来。她并不跟赵明阳打招呼,进门就脱下风衣,往沙发上一抛,人也瘫倒在沙发上,这才吩咐赵明阳,给我倒杯凉白开醒醒酒。这做派就跟回到自己家一样,就跟赵明阳天天见面一样熟络和随意。


这与赵明阳事先设想的各种见面的桥段都不一样。他想过也许他们会拥抱,甚至会轻轻地接吻。即便是最平淡的见法,至少也应该默默地对视几秒钟,然后他优雅地给她让座。


但这一切的设想全部落了空。


白小苏咕噜咕噜灌下一大杯凉白开。赵明阳忽然有些错觉,他怀疑眼前这个醉醺醺的女子到底是一个鲁莽的村妇,还是他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大学同学加省报的美女记者。


“你们市长酒量真大,完全是不把我们几个全灌趴下决不罢休的阵势,为了见你,我只能找个借口提早溜了。”


赵明阳不知道该怎么附和这个话题。曾经的恋人,十多年未见,一见面就谈俗不可耐的饭局,此情此景,实在是滑稽可笑。所以,他甚至怀疑白小苏是不是真的为了他而提前退出饭局。是,他不会为此感动;不是,他也无所谓。但是故人相见,又不能不说话,沉默片刻,赵明阳呵呵了一下。


“是,他是挺能喝的。”


“十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傻了?见到我没话说吗?”


白小苏的提醒让赵明阳甚是难堪,他开始有了如坐针毡的感觉,有了尽快结束会面的打算。他开始在脑子里搜索,今晚哪些个牌友有可能聚在一起鏖战,记者部、广告部的那些狐朋狗友,全都是见到麻将就跟见命根子似的,只要一个电话,呼呼啦啦能到一大帮。


“怎么样?还好吗?”白小苏问。


赵明阳心不在焉,说了“还好”,他以为回答白小苏的这个问题就算结束了。顿了一下,却又鬼使神差说出了一个“吧”字。这一下让他尴尬无比。


但白小苏好像不在乎,她笑了一下。她一笑,嘴角的两个小酒窝就现出来。赵明阳的心潮又澎湃起来,他曾无数次吻过那俩小酒窝,当年每次接吻的时候,他总是不先吻白小苏的嘴唇,而是先吻小酒窝,吻完左边吻右边,直到白小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堵住她的嘴。


“现在怎么呆头傻脑了?当年不是口若悬河的吗?”白小苏笑着说。


“我都已经风烛残年了,哪复当年的意气风发啊?你还好吧?我看你年轻貌美如初啊。”


“我啊。”


赵明阳以为白小苏会接着说下去,她却止住了话头,仰起头沉默地看着天花板。他看见她眼角有泪水。


“怎么了?你在省报不是挺好的吗?我经常能读到你的大作。”


“其实这十多年我一直是一个人,能好到哪里去。”白小苏擦了一下眼泪,又笑着说:“不过也不是太坏,有女儿陪着我,她都小学要毕业了,很可爱的,只不过我一个人带,辛苦点儿而已。”


赵明阳心里一紧。白小苏突然抱住赵明阳,赵明阳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嘴唇就已经凑了上来。赵明阳躲避不及。事实上他也没想躲避。十多年来他在心里刻意树起的那堵墙,在接到白小苏的电话时就已经土崩瓦解。这不就是他设想的各种见面的情景之一么?在他正准备要全身心投入的时候,白小苏却一把推开了他。


“呵呵,到此为止吧,我只是想重温一下当年的感觉,呵呵,不怕告诉你,那感觉我没找到,呵呵。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还是为你解解密吧。是的,当年我们快毕业的时候,你不是哭着喊着要回明州吗?为了报复你,我就和实习时的师傅好上了,这你还记得吧?后来没过两年他就出国了,走的时候我已经怀了孩子,但我没告诉他,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女儿,就这么简单。”


“要是我当年坚持留在省报,也许我们的人生轨迹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可以再次选择,我愿意回到过去。可惜人生无常,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倒是结婚了,她叫罗雨,自己开了一家销售医疗器械的公司,在她眼里,金钱胜过一切,婚姻和家庭既不是她的港湾也不是她的归宿,所以,到现在我们也还没个孩子。说起来,我的生活和你一样简单。”


“呵呵,还提什么过去呀,那一段儿,就算是我们少年不谙世事吧。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怨恨你,我知道你非要离开省城是有你的苦衷。现在你有你的罗总,我有我的女儿,这样也挺好的。”


赵明阳一声叹息。


“伯父伯母都还好?当年可是他们硬生生地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的,被他们拽回明州后,你这个大孝子应该是遂了他们的意了。”


赵明阳又是一声叹息。“别提他们了,我这几年生活稳定后,想把他们接 到城里住。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劳了一辈子,我想让他们到城里享享福。我妈倒是进城了,可我爸死活不愿意进城,他说在城里闻不到泥土的味道,过不惯。”


……


(原载《芳草》2017年第1期)



图源: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


付小平,湖北建始人,湖北省作协第十一届签约作家,恩施州作协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文学》《山花》《芳草》《山西文学》《延河》《长江丛刊》《中华文学》《西部》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作品,著有长篇小说 《和风细雨》《一梦芳华》,小说集《故乡在远方》《一河米水》,散文集《行进空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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