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 · 长篇小说卷
撒叶儿嗬村庄(节选)
董祖斌
初丧,鼓以道哀,其歌必号,其众必跳,此乃盘瓠白虎之勇也。
——《夔州图经》
第一章
这真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到今天在钟云的回忆里还是没有一丝亮光。
冬天的夜,来得很早。呼呼地压上来,黑得密不透风。掉光了树叶的枯枝湮没在这黑黑的夜色里,像一只只枯瘦的指节,指着夜空,簌簌地抖,却哆嗦着语不成声。只有风在外面疯狂地跑,还打着呼哨。每一个缝隙都要进去瞧一瞧,然后尖叫一声转身又跑开,兴奋不已,四处都是它们凄厉的叫喊。
郭德发的死讯好像就是随着这刺骨的风吹到村里的。伴着那种漆黑的夜色,一下子吞没了村庄的欢乐。
郭德发一直是大队书记兼队长。那是在这个村庄一言九鼎的角色。但是传来的消息说他是坐拖拉机摔死的,脸都破了,一身子的血。
这一下听得人心里更起毛,冷风里腥味刺鼻。
钟云三兄妹坐在木椅上,都还在回味刚才的情景。晚饭后的火塘边,父亲背洋芋种从十里百丈悬崖回来,吃饭后正在和母亲说话,大白狗一阵狂吠,有人敲门。
母亲刚刚一打开门,一个人影就滚了进来,母亲吓得叫出了声。仔细看 时,来人已经跪在了门槛前的地上。
“钟大哥、覃嫂子,我父亲死了,我来请你们帮帮忙,把他送上山一下,刚 才就想请你们过去,没办法啊,太急了,没想到啊,父亲……感谢你们啊。”夹杂着悲痛和劳累,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急促。
“快起来,不要太讲礼仪了。”在这个村庄,请人帮忙料理丧事,你就是县 长,也得一跪,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钟开山两口子忙不迭地扯起来地下跪着的人,那是郭德发的大儿子郭天波,刚从城里赶回来。
覃嫂子转头看着钟开山,等着他的示意。
钟开山是郭德发整下去的。由村里保管撸成了组长。其实就是当时自己打扫保管室,把那些角落里面遗留下的苞谷扫到一起,约有十多斤拿回了家,路上真巧遇上了赶夜路的郭德发。钟开山自己也没吃这粮食,而是给了田坎下的两位孤寡老人,黄子美和赵秋菊,本来是做好事,但是人家群众在郭德发的煽动下,说这是资本主义,是破坏总路线,是拉拢腐蚀贫下中农的伎俩,打酒只问提壶人,钟开山就被降了职。
要在平时,以郭德发和钟开山的交情,也许会懒洋洋打哈哈过了。可这种时候,是人死了。人死为大,钟开山想都没想,马上决定去。
“人死为大,不要客气,乡里乡亲的,帮帮忙是应该的。我们马上走。”一 边走,一边问郭德发去世的一些细节,郭天波一边回答,一边说些感谢的话。
两口子找了件厚衣服套上,马上出门。
出门前,覃嫂子嘱咐了孩子们几句,要关门啊,要小心火啊,不要等我们 回来自己去睡啊。三兄妹默默地点着头,看着大人一出门,钟云马上起身把门关上,就像怕有人从风里跟进来似的。
这个漆黑的小山村的冬夜里,郭德发似乎化身为无处不在的风,呼呼地叫着,无孔不入。
的确,据说他是下午在从集镇回来的公路上摔死的。本来拖拉机的拖斗里已经装满了人,实在无法下去脚。这时节已经到了打年货的季节,去赶场的人也多。司机看他是大队队长,给了面子,同意他站在车头和车厢连接 的那个钢条上,和他一起走在路上的两个人都没带。在一个转弯的地方,他没注意手松了摔了下来,恰好正在一个岩坎上,又摔了第二次,头碰在石头上,当时就没冒气,急死,七窍来血。
那是他命该去了。乡村人知道天命不可违,他如果不去赶场、如果司机不带他、如果不站在拉条上、如果不是在天生桥的坎上掉下来……但是,没 有如果。这是定好了的,无常守在那里等着拿他呢。
他此刻已经是鬼。黑夜和乡村正是他的天下。
围着火塘,由于寒冷和恐惧,愈加缩小围成的圈。火塘的火也受不了这种合围,慢慢地降下火苗,蜷缩起来,微弱跳动的黄色的火苗在三兄妹的脸 上描绘着微微的恐惧,六只眼睛里火苗一晃一晃的,像有泪要流出来。
“没听到撒叶儿嗬呢,哥。”
“人才死,可能在后几天。”
“好怕人哦,哥,你看外面黑漆漆的,楼上好像有人在走。”
“乱说,那是风吹的。”钟云一边说一边望望窗外,就像有人在听。
三兄妹一下子静下来,听见房子里总有一些声响。好像有人进屋来的脚步声一样。于是都紧紧抱着双手,不敢望别处,盯着火苗,耳朵却一直竖着。
吊脚楼修成的年代不长。新屋三年响,因为木材啊、榫斗啊还在定型。但是没有大人在家,而且是这种漆黑的冬夜,更加增加恐怖气氛。嚓嚓的响 声就像是有人在走,仔细一听时,却又没有了,更像有人在走。
钟云马上想起收脚板皮的传说,说人死后就要到人世间自己走过的地方把脚印收回去,保不准自家楼上郭德发来过。一想到这个,钟云马上把思绪拉了回来,怕把自己吓得收不住缰。
“抱点柴进来,火要熄了,哥!”钟芹是最小的妹妹,怯怯地望着两个哥哥说。
“钟宇,去抱点柴进来。”
“我怕,我冷,你是大的,你去。”
“怕什么?没用处。”
“你不怕你去啊?”
钟云的嘴动了动,但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踌躇了一会,还是起身去开门。
虽然他是兄妹间最大的,但也只有十岁出头,其实也还是孩子。“钟宇,我们一起去,快点。”
钟宇不情愿地起了身。钟云打开了火炕屋的门闩。吊脚楼都是木板门,吱呀作响。几乎还没怎么用力,门就被外面的风推开了。这风就像在门外憋足了劲,一下子挤了进来,满屋子乱窜,在衣领、袖口、房间里的角落四 处撒野。煤油灯的那点火光吓得一个劲地躲闪,忽明忽暗的。
出得门来,拐过墙角,两兄弟来到厨房后面的柴堆边,一个抱了一些树 枝,一个抱了一根锯断了的大腿粗的树干,逃跑似的摸进屋来。
钟云一跨进门来,就用屁股和脚后跟关上了门,像和风在对抗似的,急急地叫妹妹:“钟芹,快点来闩门闩,我手腾不开。”
钟芹噘着嘴,不情愿起身,踮起脚尖把门闩闩上了。听到门闩“啪”的一 响,钟云才放心地把屁股和脚后跟移开。他一步一挪地来到火炕旁,把手里那截大腿粗的木头架到火上,一下一下吃力地往火头上攒,钟宇也把那些小点的柴用手掰了,往火堆上丢。
火苗子渐渐地高了。偶尔“啪”地炸一下,冒出无数颗火星来,就像施放的小小的焰火。
三兄妹就这样坐着,火塘里柴加了一次又一次。
第二天早上钟开山夫妇二人回家,发现三兄妹都在椅子上睡着了,火塘里已经只剩下一缕青烟。
覃嫂子鼻子酸酸的,但还是拧了一下钟云的耳朵。“弟弟妹妹冻感冒了咋办?嗯?”
只有妹妹钟芹迷迷糊糊地说:“晚上我好像听到二哥哼歌呢!像是撒叶儿嗬!好听!”
钟宇说道:“我一夜都梦见死人,还哼歌?我也不会撒叶儿嗬啊,乱说!” 天亮了,风也不再嘶叫,天空也似乎还给了人间。
安排好几个孩子,钟开山夫妇又来到了郭德发家。此刻应该说郭天波家了,郭德发已经躺在堂屋黑黑的棺材中。
按理讲郭德发是凶死,进不得堂屋了。可是他已经五十九岁,又是队长,还是停在堂屋正中央。
钟开山夫妇都有事情干,白纸写的执事单上两口子都有名字,一个挑水,一个在厨房帮厨,都是累差使。
人死饭甑开,不请自然来。按照郭天波的特别招呼,钟开山的三个孩子从中午就到郭家吃饭。一来人家两口子都在帮忙,无法在家照顾孩子,二来 这里也是这种风俗,人都死了,吃几顿饭有什么啊。
从早上开始,陆陆续续就有人来吊唁来了。
昨夜一晚上,就有五六拨人出去放信,也就是给三亲六戚告知消息。好在最远的也不过就在猫子镇上。于是几条山路上,都有人开始往八石坪这里赶来。这告知消息主要有两点,一是去世的消息,二是孝家决定在什么时 间做“隔夜”,有的也叫“坐大夜”“做斋”,亲戚就在这一天来吊唁祭奠。按照风俗,“隔夜”做完后,第二天就会“上山”,埋了。这“坐大夜”的时间很多时候都是由道士、阴阳先生等决定的。
郭德发死的这几天日子不好,几个先生看了以后都认为只有死后的第三天埋合适,过了三天,最少要等二十八天过后才是适合的日子,才能入土。如果讲究些,二十八天后可能埋了还不能下葬,还得在土里用木头把棺材垫着,过一年四个月以后的三月二十八才能埋,否则犯煞,家里大不利。真是那样的话太麻烦了,郭家选择了从速的战略。
这都是村里的道士汪二哥拿黄历算出来的,郭家不得不从。
汪二哥名叫二哥,其实已经快六十二岁了,从年轻时就这样被叫着,一直叫到了老。大人小孩都这么叫,已经没有几人知道他的真名字。而且这里的道士并不是住在道观里,也不知道是不是俗家弟子,反正就是死人以后 请去唱几天几夜,超度亡人。谁也说不清他们是哪派哪门,也没谁注意。
在村里,汪二哥招人恨也招人喜欢。
汪二哥下巴上一缕白胡须,长到可以握上两把。由于他自己常常炫耀似的摸,而且是踌躇满志状态地往怀里摸,胡须已经成了一个弧形,像一只倒挂着的山羊角。
汪二哥那几年被批成牛鬼蛇神,脑袋吊在裤裆里过了几年日子,连自己的侄子也站在高板凳上批判自己,心里难受,老得也快。可这几年,形势松了,又有孝家喊自己来做“隔夜”,三杯小酒一下喉,手持鼓槌把桌上的小钹一敲, 嗓子一亮,脸色就开始红润,慢慢地白头发又青了,很多人都羡慕他显少年。
其实,汪二哥在听到郭德发凶死的消息时就在做准备了,他知道自己的生意来了。挣钱只是一个方面,关键还在几个月没开嗓唱了,痒得难受。平 时汪二哥在家,务农很少,地里都由老婆忙碌。在自己家里无精打采的,偶尔喝点酒,哼哼“撒叶儿嗬”调子,又会招来老婆的毒骂。“又在哼,你要把老娘哼死了才舒服是不是?”没办法,只有靠在火塘边打瞌睡,经常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痒,三两天就要去找赤脚医生廖大叔开些草草根根回来。说来也奇怪,只要有人上门来请他去做“隔夜”,立马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六七十岁的人了,背上家什一路小跑,去请他的人紧赶慢赶才跟得上。
汪二哥既是道士会做法事,又会跳撒叶儿嗬。这两者在孝家的祭奠中都有作用,热闹就靠它。
汪二哥唱道士快四十年了,已经有点滚瓜烂熟的味道,很少看歌本,架在鼻梁尖上的老花镜有时感觉要掉下来,岌岌可危,可是他还是闭着眼,敲 着小钹,掉了牙空空的嘴金鱼似的闭合张开,一个字也不错。
他还带了很多徒弟,年纪最大的徒弟已经有五十多了,跟着汪二哥东家西家地跑,一直没做成“掌堂师”。其实汪二哥的徒弟也不少,他却一个也没 有“度职”,无论在哪里,都是他自己“掌堂”,在这个十里八乡,汪二哥已经成了做“隔夜”和跳撒叶儿嗬的代名词。丧家安排事务的时候,都会说:放信了没有?棺材准备好了没有?汪二哥接了没有?
汪二哥自然很早就来到了郭家。正指挥着他的一干徒弟在布置灵堂, 主要是他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画像,有的是张三枫,有的是鬼怪一类,有的又是如来,反正天上地下道啊佛的都齐聚一堂。这里道士布置的那些东西很少有人明白,也少有人问。反正汪二哥一到,把法器敲得叮叮咚咚响,一天 到晚灵堂上有人咿咿呀呀地唱,那就说明孝子尽了孝,而且也有脸面了。
汪二哥最享受的不在于此,而在于无论主人家房子多么少,都得把最好的一间安排为他的“文书房”;无论主人家怎么穷,给他的钱不仅不少,而且还会用最好的烟酒伺候。要是唱晚了,还要宵夜,四碟四碗,“梳子背”扣肉 也少不得。现在稍微好一些了,要是特别困难的那几年,光凭这一点,就有一帮人想要跟他做徒弟。
唱道士的汪二哥还是有学问的人,他知道这些挂着的各路神仙,只是经过他的嘴一出来,那都和玉皇大帝有关了。汪二哥那一套很少有人懂,拿笔 在文书房里制造出一些像字又像画的东西,他一边作法,一边点燃后烧纸化 掉,或者要求主人家用浆糊粘了贴在香火台下、门板背后。含混不清的发音和抑扬顿挫的调子,随着那些挂着、吊着的经幡飘荡着神秘。
钟云三兄妹赶到的时候,汪二哥已经唱了很多出了。郭天波、郭天杰、 郭天伟三兄弟披着长长的孝布,一看到有人走进院坝,马上跪下来,周而复 始。郭天伟是郭德发的小儿子,俗话说:朝廷的长子,百姓的幺儿,非常受疼爱,有些娇生惯养的脾气,和钟云是同学。郭天伟在学校里经常都是打架扯皮的主,老师看在郭德发的面子上,也多少有些容忍。此刻郭天伟跪在灵堂前,还是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郭天波是老大,又在外工作,和兄弟一起跪着,有时被帮忙的人叫去问这问那,还没站直腰杆又被汪二哥喊去喝“苏木水”,椿树根熬的水,又苦又涩,红红的像血,那是报效“养育恩”的,不得不喝。还要磕孝子头,眼皮乌乌的,眼睛红红的,像要打架的牛。
依据孝家决定做多少天“隔夜”,汪二哥会安排好他的场次。这次郭家做“隔夜”的时间不长,汪二哥给安排的都是必需的一些环节,那都是要孝子参加其中的。那些唱词很多都是对孝子的教诲,要感恩和永远记忆亡人。
郭家的狗本来很恶,现在都不敢叫了,被鞭炮吓得夹着尾巴一直在山上躲着。钟云曾经被他家的黑狗咬过,现在膝盖处还有黄豆大两个黑疤子。
龙大贵也在郭家帮忙,也是负责挑水。龙大贵不高,也不是很敦实,属于短小精悍型的。钟开山则不同,一米七三的个头,宽大脸庞,说话底气足, 有很强的气场。郭家有两担水桶,一大一小,大的一担一百八,小的一担只有一百二,两人正在为争挑大小水桶扯皮。
八石坪村里人家都有习惯,不愿意同住一个屋场,每户住一处地方,你在山脚,我就在山顶,你在沟东,我就在沟西。怕的就是牛出门偷嘴,鸡子啄菜,都不伤害别人家的,免多口舌。虽然不符合和谐大同精神,但也有些中庸的道理。
郭家的吃水水井在屋边的大沟里,沟的最低处流出的山泉,冬天冒热气,夏天冰刺骨,水质没话说,就是挑起来吃力。整整一趟上坡,二里路远, 就像画出的一条六十度斜线,中间连放一下水桶的平地也没有。那水担子 一上肩膀,除了左右换肩,必须一口气挑到家,因此这里男人们一到夏天脱 开衣服,都露出来一身好腹肌,像健美运动员。
龙大贵反应慢一些,算是实诚人,被钟开山抢先把小水桶挑上了肩,没办法,只好用扁担挽住大水桶的系,晃晃悠悠往下坡走。脚上的胶鞋上边缘 和底部都是厚厚的黄泥,走几步又使劲抻一下。
好在不搞大集体了,要是集体,这活派到谁,谁也没理由说不搞。那年冬天龙大贵就被派到集体的猪场挑水,下雪天,路又滑,连人带桶摔倒。活 是郭德发派的,后来郭德发还要扣工分赔桶子钱,说不赔今后谁都故意把桶 子摔破,生产没法往下走,往大了说这是破坏革命生产。没法子,那年代,得罪队长派重活,得罪保管耍秤砣,得罪会计用笔戳,谁也得罪不起,龙大贵只好忍着。
一想到这里,龙大贵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怪怪的感觉。郭德发可是厉害角色啊,这个队就是他包了这几十年,一直是区里的红旗,说走也就走了;我虽然是没能耐,可还是可以吃饭看天亮,还在挑水做活路,咋也比死了强啊。而且现在已经开始搞田地下放了,这今后不用看多少人的脸色了。
八石坪所在的这些地方,很多政策要落地都很晚。中央的政策本来早就有了,可是一级级观望和拖延,现在已经是1982年的年尾了,联产承包责 任制却实施不久,而且还是郭德发张罗着搞的。山界田界已经划清楚了,各家各户也种植了一季大春小春,日子更加好过。以前郭德发当队长搞大集体,这个队里日子就好过,现在各家各户单干,粮食收入更多。不过队里的 保管室都还在呢,郭德发准备过几天就去分的,村里班子已经开了几次会,乡里也同意了,就是还没来得及开群众会,突然发生了不幸,一下子成了郭德发的遗留问题。责任制施行后,郭德发还是在负责,不过不叫队长,叫村长了。管得更多的也是自己的几亩地了,不再一天思考给人派重活、派轻活。
到了晚饭的时候,三亲六戚都赶到了,郭天波单位的同事代表也来了,镇上的黄副镇长、管理区的徐文书也代表管理区来吊唁,这是一般的人家丧 事中少有的。毕竟郭家是这村里的“高干家庭”,亲戚们都撑足了面子。每一处来的亲戚都是送的“祭帐”,有的有四五丈长,差不多把房子都围起来了,灵堂更是被绕了几圈。这是八石坪的风俗,“祭帐”实际上就是买的整板的白布,两端用竹竿顶着,有时太长中间也用竹竿顶上。一条人马用手举 着,浩浩荡荡开到孝家。然后还配有花圈,再就是闹嚷嚷的锣鼓班子,丁丁当当敲着穿村过乡。同时还有震耳欲聋的三眼炮,胆大的汉子负责放。像手榴弹一样的一个铁坨坨,铁坨坨上面有三个眼,前面安着一个木柄好用手拿。汉子身上带着做鞭炮的火药,放进三个眼后,插上引线,用黄泥巴筑紧,点燃后人握着,眼子向下,撅着屁股,歪过头去等响声。惊天动地的三声响, 汉子从一团烟雾中冒出来,除了牙齿,脸上哪里都是火炭头一样的颜色。看见人们捂着耳朵跑,得意地又翻过三个眼,往里猛劲塞火药。
这时亲戚们都到齐了,石灰窑老婆的娘家人、大风堡的族间、猫子镇的叔叔、马尾沟的姨妹子家等都来了。祭帐像舞龙一样飞舞,六队花锣鼓响成 一片,还伴有鞭炮的炸响,郭家立刻成了一个庞大的噪声制造器,人们耳朵挨着说话还听不清楚。放三眼炮的张老二一看这阵势更加来劲,给三个眼 里下药分量更足,拔下嘴里的喇叭筒土烟点着,撅着屁股等响声,惊天动地三声巨响,灵堂内的灯唰地全灭了,有人大声叫:斯文点,煤油灯都震熄了,快点儿点起,我要上菜!马上有急急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擦亮火柴,灵堂里又恢复了光明。郭家耳聋的老太太迈着小脚走过来,懦懦地问:怎么灯熄了?众人又一阵笑,有人说:这个声音您老都没听见?
郭敏是嫁出去了的姑娘,先回来了一次的,后来又回去在婆家招呼亲戚来奔丧。这时刚刚赶回家,一上院坝的坎,向天大叫一声“爹吔”,直向棺材扑去。正在厨房忙碌的两个嫂子丢下手里的活儿,也不约而同地扑到棺材 旁,三姐妹抱着头,呼天抢地,各自在口里细数着父亲和公公平日的好,哭得死去活来。打锣鼓的汉子们静静地看着,手里的响器闹得更凶,哭声似乎被压住了,只看见几个女人张开的嘴和泪光,哭到伤心处,几只手轮番地拍打着棺材。在八石坪,这是规矩,女儿、媳妇在这时就是表现孝心的关键时刻,哭得不凶,有人指背脊骨,哭死了那就是有情义,事后有人称赞的。
锣鼓队这时也是比功力的时候,震耳欲聋的鞭炮和哭声,六七队锣鼓在一起打,有各自的节奏和曲牌,不是老手就跟着人家的节奏走了,或者没了 节奏,乱成一团。高手或者高明的锣鼓队就是在鞭炮和哭声停下来后,还能听得出来纹丝不乱。
大约姑嫂几人哭了一刻钟,口里的述说也渐渐少了。郭敏明显体力不 支,忽然人往下一软,马上有人说,快点把她扶一下,晕了,于是两个嫂子扶 着郭敏往旁边屋走,自然哭声也就止了。这次的几支锣鼓队看来都是老手,鞭炮和哭声都停下的时候,居然还是各在各的曲牌上,石灰窑的是《将军令》,马尾沟的是《牛擦痒》,大风堡的却是《八哥洗澡》,听的人中,有行家暗暗叫好,其实高手在这个时候是看手势来演奏的。
郭敏被扶到边上屋子的椅子上歇着,两个嫂子连忙起身又往厨房去,头上的长孝布飘飞如裾。
陆陆续续有人在吃饭坐席,反正是流水席,很多开始吃了的这时又饿了, 于是又找到空位坐下“打复席”,人死饭甑开,不请自然来,主人家也不会在意。
自然还是要收人情的。大多是背着背篓、提着提篮,里面或者放二斤面、十个鸡蛋,或者放三斤酒,二十斤苞谷,苦了帮忙记账的几个人,尤其是 在村里有点懂文墨又是村小老师的明泽仁。客人一走进门就要显示热情把 东西接下来,还要记住分别是谁的,把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腾出来,给背篓或者提篮上夹上写有各所有人名字的字条,走的时候好带走。千万不能搞错,否则人家认为你把账也记错了,给主人家还人情时带来大问题。有的是还人情的,错了那就坏了大事,显示出做人的性质来。
忙忙乱乱中,时间就到了十一点的光景了。忽听得“支客师”龚绍兵在屋檐下一声大喊:主啊、客啊、帮忙的啊,就是这一排席了啊,没吃饭的都去 吃饭啊!于是很多人都起身往摆了桌子的两间厢房屋里走。钟云三兄妹这 时才抓住机会坐到了饭桌上。
本来今天坐席倒也不是十分抢,郭家的家底还是很厚实的,桌子上还有扣肉,还有海带丝。其实不光是郭家,这个队里,郭德发还是经营得不错,虽然大家跟着累得苦,可是就是搞集体也很少有人饿饭。有的队还找这个队借口粮,郭德发年年被区里表扬也不是凭关系,那是硬打硬争来的。
三兄妹坐在桌上吃饭,看到村里的老的少的还坐了不少。好吃懒做的廖幺哥也坐在这桌上,八成这家伙是“打复席”的。
八石坪这里别说海,连水潭也几乎没有,所以看到有海带丝,钟芹就盯着看,想要哥哥帮忙夹一筷子。钟云刚把筷子伸过去,就发现廖幺哥的筷子 已经捷足先登了。这家伙也是太不地道,夹海带丝却把筷子像“扬叉”一样 张开,一筷子下去,一碗海带丝只剩下清汤。廖幺哥一面往碗里夹一面说:海带好,吃了败火!多吃点!钟芹怔怔地想哭,上席一个老年人把筷子在桌上一顿,幽幽地说:你的火败了,老子的火一嘭就起来了!廖幺哥嘴里含着丝茅草一样的一嘴海带丝,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一桌人笑出了声,廖幺哥坐不住,一会儿就下席了。
饭桌上,还有一样八石坪人很少吃的菜,是郭天波从城里买回来的,莲 藕。八石坪这里最大的水塘就是夏天水牛洗泥澡的“牛滚凼”,没人种藕,也 因寒冷种不出来,因此这个菜很多人还是第一次吃。
龙大贵就是第一次吃藕,反正觉得滑滑溜溜丝丝连连的也没什么特别。回家后躺在床上时,老婆问他郭家桌子上上了些什么菜,龙大贵说:“什么菜啊!还不是萝卜丝丝、萝卜片片,还有萝卜戳些眼眼,别人说吃了呕,我 吃了还好。”原来,他把“藕”听成“呕”了。这也是龙大贵媳妇后来给人讲笑 话说出来的,让村里人笑话了好几年,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过郭家这次安排的席面在村里算是最好的了,以至于后来每次村里人吃酒坐席还在回味咂嘴。
吃完这最后一排席,已经是半夜时分了。郭天波的媳妇从厨房出来,还在 对着钟开山喊:“开山叔啊,缸里的水又见底了,还得麻烦你去挑几担水回来, 道士宵夜还要水,明天早上早饭也要用,你把香火台上的电筒拿着,照照路。”
钟开山正准备喊几个娃儿回家去,听到这话,没办法,又抄起了扁担。对三个孩子说:你们就在这等我,我还去挑几挑水,你妈也没忙完,困了就在椅子上睡一下。然后就听他扯起嗓子开始喊:龙大贵,龙大贵,在哪里?挑水去,大水桶我已经挑起了!
就在平地上生起的地炉子,煤块燃得正旺,蓝色的火苗跳跃着。围坐着的人们小声地交谈着,说得最多的是郭德发之前的一些怪异表现,例如赶场 之前就对他老婆说:“我走了啊,晚上莫等我。”又说郭天波和他妈商量把猪卖一个,他说:“卖什么啊?马上就要吃呢!”反正那些言语和行为都似乎是预兆,他自己明白要去了、交代后事一样。还有人说这个开拖拉机的人应该对郭德发的死负责,要搞点赔偿!郭家人说,怎么好意思开口啊,别人好心好意同意搭车,没站稳那是自己的事情,也是五庚八字命生成,怪不得别人,这事要开口了,往后怎么做人哦?!
这村庄里就这样,很多事就像有预兆,神神秘秘,跟汪二哥一样。而且这村庄也就是这样,非常豁达和宽容,义气江湖,就像撒叶儿嗬一样。
说来也奇怪,也许是人多了,也许是因为现场有很多大人在一起,相反今晚在现场倒不如昨夜吓人。
虽到了半夜,由于是“坐夜”,走的人却不是很多。汪二哥们一帮人总在灵堂前唱本子,已经口干舌燥了,尤其是小徒弟郑大发,高腔都是他的份儿。汪二哥只顾自己敲钹也不睁开眼看看,一个劲地不歇手。郑大发唱高腔,有点吃力,经常都是青筋暴露,两眼凸出,面红耳赤,这会已经到了缺氧 的份上。汪二哥手里的家伙什一阵猛敲,节奏加快,这是要告一段落的意 思,郑大发又猛吸两口气,拖了几个大长音,终于等到了汪二哥手里家伙什发出的那一个休止符。郑大发慌慌张张地脱下巾巾撒撒的帽子和长衫,一溜小跑跑到猪圈,酣畅淋漓地掏家伙撒了起来,足足持续几分钟时间,粪池子里的“跑暴雨”惊得圈里的几头小猪前前后后乱跑。
郑大发打了一个冷噤走出来,看见汪二哥师徒们都已坐在了宵夜的桌上。四碟四碗,荤素各半,汪二哥在上席坐着,其他师兄围着三面坐下。都是熟悉的师徒,也不需要劝酒,只是郭天波走来表示礼仪给大家斟了一口, 然后大家就开始吃起来。
已经到了半夜,亲戚友邻都是来“坐夜”的,离去不礼貌,但是也到了瞌睡打架的当儿了。大家虽然怏怏地坐着,心里却是有盼头的,按照常理,汪 二哥们宵夜一完,那就表示撒叶儿嗬要开场了。
汪二哥放下了筷子,其他徒弟也先后离席起身。大徒弟已经走到里屋把那面大鼓搬了出来,架在了场坝边上。郑大发和其他几个徒弟抹了抹嘴, 紧紧皮带、鞋带,踱到了场坝中间。
一见这架势,人们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来,都从不同的方向围了过来。钟家三兄妹也从椅子上走到圈子中间。
汪二哥此时脸色微红,双眼炯炯有神,衣服扣子都紧紧系上,像是小孩的玩具上紧了发条。两眼望了望大徒弟,大徒弟双手拿着洗衣棒似的两个棒槌递给汪二哥,青皮脑袋上寒光闪闪。
汪二哥瞄了瞄场子上人差不多了,吸气站定,场子立刻平静下来。“跳撒叶儿嗬哦。”
汪二哥终于扯起嗓子吆喝了一声,那声音在尾上愈加变得尖利,抛入了云端中,众人的眼睛不由得都往半空中看,终于落下来时,扑的一响,众人看见汪二哥已经把外衣甩在一旁。
这一声太尖利,附近几家的狗邀约似的猛吠起来。但众人的耳朵迅速就被一声沉闷憨厚雄浑的鼓声堵住了,汪二哥手里的两根鼓槌已经开始上下舞动翻飞。
天地开场,日吉时良
鲁班到此,修下华堂
秀才到此,作篇文章
歌郎到此,开下歌场
跳撒叶儿嗬哦!
汪二哥一口气已经把起鼓唱完。
几个徒弟已经站成两排,鼓声一响,刚才还杂乱无章的站姿立马变得规 矩,而且动作出奇的一致。
咚不隆咚咚咚锵锵,汪二哥的鼓点变得有些味道起来。
徒弟们突然像喝醉了酒,双脚双手一下子灵活得不得了。随着鼓点,一时跳跃,一时颤动,一时拍手,一时晃脚,一时互相把肩背靠着,一时又互相拍手靠脚,和着鼓点的节奏,有时像山羊打架,有时像水牛擦痒,有时又像老鹰展翅,他们的嘴里还忘情地唱,真看不出这些大男人有这么灵活的身段,与之前正襟危坐在棺材前的唱道师判若两人。
汪二哥豁牙的嘴这时却无比利索,而且伴着自己击打鼓面,双脚和全身都 和着鼓声的节奏在动,左扭右摆,每一个动作都在点子上。有时还像要飞起来,那鼓槌砸下就像是打仇人一样解恨,比他吃肉喝酒都洒脱和快活。
“师傅掌鼓哇
跳撒叶儿嗬嘞”
几个徒弟也跳得忘情,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和:
“跳撒叶儿嗬哦
我来接啊(撒叶儿嗬)
合(跳撒叶儿嗬)
不知接得嘛
合(跳撒叶儿嗬嘞)
接不得
合(跳撒叶儿嗬)
双手接过
合(跳撒叶儿嗬嘞)
鼓槌打
(跳撒叶儿嗬)
心中抖得
合(跳撒叶儿嗬嘞)
乱如麻
合(跳撒叶儿嗬)”
都是一帮硬硬的汉子,却生着高腔。尤其每次唱到“撒叶儿嗬”几个字的时候,那嗓子就像十把大锯在一齐锉齿,尖利却又婉转,像唱腔又似呐喊。这本是衬词,发音也好记,场子外边的也可以和,故更加显得气势。场子里几个人都已经冒汗,旁边看的人也有在慢慢随着鼓点摇晃身体了。
场子里徒弟他们的队形一会又在变化,有时面对面站着,有时围成一个 圈,有时还对着灵堂钟的黑漆棺材做几个动作,那架势像要把郭德发拉起来一起跳一样。
“昨日看得亡人在,今日已经进棺材。
三日来吃阴间饭,四日上了望乡台。”
汪二哥舞着鼓槌,围着大鼓打转。对着棺材在鼓面上一阵猛敲,现场编出唱词,这功夫是徒弟们最佩服的。
随着那些鼓点和唱词的渲染,场面变得更加活跃起来。有几个在旁边观看的汉子已经加入了跳撒叶儿嗬的队伍。而且谁也看不出来,张老二、龙大贵都进了场子,跳得娴熟又忘我。平日那些粗胳膊粗腿的汉子们此刻不知怎么回事就有了那种灵活,而且居然也可以流利地唱出那些唱词,击节踏 歌、手舞足蹈、满面红光,兴奋欲狂。在他们的带动下,更多的人也参加了进来,每次轮到唱“撒叶儿嗬”几个字的时候,和声震天。很多在地炉子旁边打瞌睡的人都纷纷起身。
一看这气氛,汪二哥更加激动起来,两只鼓槌上下翻飞,后面的红绸带就在众人的眼前飘动,恍惚他就是一个红色的神巫,映衬得他脸上汗水都像 滴下的血。虽然是为身后那具黑色的棺材跳的,但是此刻对那具棺材里的 死者似乎没有半点恐惧,只是为这个狂欢找到了一个强劲无声的动员令。山村里除了过年有一两次玩采莲船,平时音乐都少听到,这歌舞充斥的撒叶 儿嗬舞场,就是一次歌舞盛宴。
钟开山开始坐在边上看着人们跳,想着郭德发这人一辈子,那么好强, 那么能干,对自己有些不够意思,对整个大队还是做了贡献,可是此刻就这 么在棺材里躺着了,什么都不再是他的,觉得人生也真是没多大意思,也想给这个老对手表示一下心里的意思。这么一想,脚板觉得有些痒痒的,喉咙也觉得痒痒的。站起来,不自觉地就进了圈子,甩手甩脚地跟着扭起来。自己心里觉得舒坦,对郭德发也算是一种态度,钟开山想。
汪二哥决定开始唱“哑谜子”了。又一段诙谐、幽默的鼓声过后,汪二哥愈加高亢和沧桑的调子响起:
哑子哑谜儿嗬,哑子哑谜儿嗬,什么打架角对角啊?哑子哑谜嗬。
哑谜子嗬是要猜的,更加有趣,答案还要唱出,这个调子大家更熟悉,和 声更大,透出一种无法掩抑的欢快和洒脱。
哑子哑谜嗬儿嗬,哑子哑谜儿嗬,水牛打架角对角,哑子哑谜儿嗬!
什么打架啄脑壳?公鸡打架啄脑壳;什么岩下织绫罗?蜘蛛岩下织绫罗;什么会唱五更歌?公鸡会唱五更歌。
就这样一问一答,把很多乡里平日的有趣事情都问答出来了。这撒叶儿嗬也是亦庄亦谐的,这里的人把死不当回事,死了再生,早死早托生,撒叶 儿嗬里,也要来点荤菜。
汪二哥这一阵子抡鼓槌,加上口里的高腔唱词,已经是浑身冒汗了,头上裹着的青布长帕扔在一边,热气在反光的头皮上绕,像刚出锅的馒头。
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谁都会忍不住想去扭几下,反正人多,也不在意谁的姿势不好看。钟家三兄妹都在上学,至少还是会做操,被这鼓声和众人 的舞姿撩拨了这一阵子,这当儿也忍不住了,他们一起走进去也学着大人扭起来,可是,钟芹被在一旁的妈妈一手就拉出去了,妈妈厉声说道:女孩子, 跳什么跳?讨死打!
……
图源:网络
作者简介
董祖斌,男,笔名草千里,湖北恩施人,1975年出生,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恩施州文联副主席、恩施州作协主席,湖北省作协文学院第十届签约作家。迄今已在《民族文学》《长江文艺》《山西文学》《参花》等刊物上发表作品逾100万字;出版个人散文集《岁月栈道》《在路上》《寂静如初》,旅游风情散文集《歌舞恩施》、长篇报告文学《星光》(与人合著)、长篇小说《撒叶儿嗬村庄》。曾获中国散文家论坛征文一等奖、全国徐霞客散文旅游文学大奖、湖北散文新锐奖、湖北省报告文学一等奖、恩施州文艺成果奖、恩施州“五个一工程” 奖等征文、比赛奖项40余次。个人曾获“恩施市第五届十大杰出青年”“恩施州杰出文化新人”等荣誉称号。入选省文联青年文艺人才库、省“五个一批” 文学类人才库。
往期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