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 · 长篇小说卷
花开如海(节选)
田苹
第二十四章
一
深秋艳阳高照,春树坪首届葡萄采摘节开幕。从镇里到石阳关,沿途欢迎路标热烈。除了水果经销商、县里几家旅游公司组织的游客,还有州里县里有关无关单位或者个人。几千人涌进长冲沟,人山人海、彩旗飘扬,开天辟地第一回。开园采摘、评比品尝、订购签约,短短两个小时,仅现场采摘的就已过万斤。
春树坪是第一次组织这么大的活动,“尖刀班”和村支“两委”分工细致。田子嫣的任务是陪同领导,但人家叶副县长这个主人家比她要主人得多,从创业故事讲到品种选择与管理,不知不觉把田子嫣的活儿全揽了。有人喊她,原来是幺婆婆姐妹俩,上来就拉起她的手:“好闹热哟!”两位老人精气神都好,想来福利院的生活还习惯。问起那几个哥哥,幺婆婆连连说都好都好:“……就是巴望你们呢!”田子嫣这才想起好久没去看他们了,不觉有些自责。
葡萄合作社主任苏明儿是这场大戏的一号女主角,自然事事都离不开她,直忙得满脸大汗红扑扑的像桃子,实在招架不住了想起到草棚歇口气。刚坐下,门口出现一位穿戴讲究、精心修饰的女人。
“哎呀妈呀!”苏明儿几乎是弹跳到女人面前的,“您儿来哒?!”
“啊!”女人眨眨长长的睫毛,几分调皮几分得意,“不欢迎么大主任?”
“天呢天呢,哪敢不欢迎您儿家啊!”她又说,“马一龙晓得您儿来么?”
“莫喊他……”女人摆摆手,一屁股坐下,“我嘛,是专门来找你的,妹娃儿!”
“找我?”
“说说吧,你是怎么答应过我的?”
“么?”苏明儿愣了愣,假装发懵,“……您儿先坐哈,我去给您儿家摘串儿葡萄。”几步蹿出草棚,到了品尝区正要选,冷不丁一盘葡萄伸到眼前,抬头见马一龙诡笑:“兴师问罪来了!”
“现在怎么办?”
“凉拌!”
“马一龙!”
“自己想办法!”马一龙一转身就溜不见了,他负责现场拍摄。
马一龙曾经对苏明儿说:“春树坪的人都说你苏明儿倔,那是因为我马一龙没有出现。看谁倔得过谁?”当时,苏明儿撇撇嘴:“那就等着瞧,看哪个狠?”后来的情形可想而知,马一龙穷追不舍,硬的软的都来,而苏明儿就是不吃那一套。在她看来,这个城里的“拆二代”也就是使个性子,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想要,不可能真心喜欢一个高山妹娃儿。
有一天大清早,苏明儿打电话给马一龙:“过来!”
“么事?”
“过来!”
几分钟后刚下车就被苏明儿一顿训斥。马一龙也是自讨,追就追吧,还到处张扬,弄得整个春树坪的村民都知道“尖刀班儿”的司机在追求他们的明儿主任。
“还笑?!”苏明儿更来气了,抓起棍子扫过去。马一龙一把接住棍子:“告诉你明儿女汉子!我马一龙喜欢哪个正大光明。”
“歇着吧马一龙,我苏明儿不是你的菜!”
“我说是就是!”
“你一个城里富家大少爷喜欢我这个高山穷妹娃儿,鬼佬儿才信!”
“信不信由你,喜欢不喜欢随我!”
“随个屁!”苏明儿指着对方的鼻尖吼道,“警告你马一龙,以后不许踏进葡萄园半步!”
“什么?”马一龙假装惊讶,“你苏明儿是我的联系户啊!我得天天来才对头。”
“联系户?哈哈哈……”苏明儿好笑,“你那是打着帮扶的旗,拿我们穷人家开大心。马一龙!你就不要给‘尖刀班’、给老漆他们抹黑了,再说了……”
“什么?”
“你搞清楚!我苏明儿早就脱贫哒,你这个联系户过期哒!”
“不过期不过期,只要‘尖刀班儿’不撤离春树坪,你就是我的联系户。联系户知道吗?不仅仅是扶贫帮助,更重要是发展产业致富,对对对,就是致富,你个人是脱贫了,合作社不是还要越办越好么?还有,老漆都说了,就算脱贫攻坚工作结束,接下来又是乡村振兴,咱‘尖刀班儿’还不得撤。”
“哼!莫得意,自有办法对付!”
“恭候!”
“好!”
有一天,一龙妈在自家的连锁美甲总店接待了一位大眼睛乡下妹娃儿,当她抓起那只手时吓了一跳,说它粗糙还不准确,一手干茧分明就像是嵌在肉里的石籽儿。
“不好意思啊孃孃,扎到您儿手哒。”
“你是做么子的妹娃儿?”
“下苦力。”
一龙妈好笑:“妹娃儿你是想做么子项目呢?”
当苏明儿说只想做个30块钱的基础护理时,一旁的服务员瞪了瞪眼:30块钱竟然敢指名要老板亲自服务。
“好。”到底是做服务的,一龙妈妈依然是一脸笑。
“自我介绍一哈,孃孃,我是马一龙的联系户。”
“春树坪?”
“是哪是哪!”
两个很随意地就聊了起来。一开始是一问一答,一龙妈问什么苏明儿就答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明儿占了主动,说到单亲妈妈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的艰辛和不易,又讲到现在苦尽甘来家里条件是怎么怎么的富裕,感叹这样富家子弟应该找一个漂亮贤慧的媳妇什么什么的,偏偏马一龙又不懂事喜欢上了一个高山穷妹娃儿……自然而然,入情入理,听得一龙妈连连点头,直夸对方不愧为有文化有教养的新农民。
做完后一龙妈怎么也不肯收钱。“谢谢孃孃啊!”苏明儿这才起身说实话,“我就是那个被马一龙追的女娃儿,今天来就是请孃孃跟儿子讲哈:以后不要折腾我们穷妹娃了!”一龙妈大吃一惊。后来,她亲自开车把苏明儿送到车站,答应她一定会管教好自己的儿子不让他打扰她,同时也要她答应:坚决不跟马一龙好!
二
苏明儿硬着头皮进了棚里。一龙妈也不客气,尖起手指摘下一颗葡萄:“……还吃得嘛!”
“孃孃!”苏明儿还是先发制人,“我晓得您儿找我搞么子。”
“算你明白。”
“是的唦,那次进城找您儿也是没得法,马一龙到处说我是他媳妇……”
“亏你记得到。那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坚决不跟你儿子好!”
“哦?做到哒?”
“做到哒!”回答硬梆梆的。
“做到哒?!”上次马一龙回家跟老妈宣布他正式把苏明儿追到手了,还毫不客气地说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告之,“当面跟我扯谎日白是不是!”只听见“啪”地一下,半串葡萄扔下地,紫莹莹的珠儿滚了一身灰。
“喂——!”苏明儿大眼睛一瞪,扑下地去捡,那神情就像是谁摔了她的孩子,心疼得眼睛都红了,“有气摔它做么子?”
“我摔了,怎么样?”
“不行!”
“吔吔吔,你还凶?”声音很大。门外田子嫣正好路过:“阿姨?!”
“走开!”
田子嫣吓了一跳,没敢进屋。急急忙忙找了一圈儿才找到马一龙。谁知他摇摇头:“莫管莫管,越劝越乱。坚决不插手,让两个女人自己去干!”见田子嫣吃惊,忙又说,“这一仗终归是要打的。相信,明儿主任搞得定!”
田子嫣急急返回偷听,果然,棚子里的气氛慢慢缓和下来了。苏明儿连连陪不是:“对不住啊孃孃,明儿先前是太心痛那串葡萄哒!”
“切!”一龙妈妈冷笑一声,“一坨葡萄就心疼成那个样子?”
“嗯。真家伙!”苏明儿很认真的神情,拇指点着小指指尖,“从这么小一点点儿起,怕风吹怕雨淋,像服侍仙人伯伯,看到它们一天天长大……”观察到对方似有所动,才转移话题,“您儿莫急,听我慢慢跟您儿家讲……首先,答应您儿家我苏明儿是真做到了不坐他的车,不吃他的东西,坚决不理这个二杆子二百五,明儿是样样都做到了的……只是孃孃,您儿不晓得您儿子有几多狠,死缠烂打的本领不说,又聪明又能干又有本事,关键是模样儿也长得好,样样都占全哒,我苏明儿硬是没搞赢他……”
“真的么?”一龙妈有些懵懂,几句顺耳话一下子就把火压了回去。
“孃孃!现在的春树坪您儿也看到了,青山绿水空气好,公路四通八达,白墙小楼到处都是,连垃圾箱箱儿都是最高级的家伙子,哦,那还是马一龙的功劳。下一步国家要搞乡村的振兴,城里有的我们要有,城里没得的我们也要有!孃孃您儿说春树坪哪点不好?现在我们村那些单个子人好多都说上媳妇了,何况我苏明儿这样的能干人儿!不怕孃孃笑话,若是在那个什么珍爱网上注册个会员,想娶我的人一个排一个连又算么子?”
“好意思!”
“这叫自信,孃孃,好意思得很!”
“切!”一龙妈妈一脸不屑。
“孃孃!不是吹牛,这次我们春树坪得到了州里乡村振兴试点,1000万哪!椅子岩景区配套工程、乡村数字化平台软件开发,还有观光农业……”
“关你么事,又不是你私人的。”
“当然有关系,我是一村之主任啊!我是一个人,我又不是一个人,孃孃!春树坪的底气就是我苏明儿的底气。我有一双手,有山有土有果园,天大的困难也奈不何苏明儿!”
“再说说马一龙。您儿自己说,没到春树坪来的时候他在屋里搞么子?您儿的店他愿不愿意干?孃孃!马一龙自己都说,到春树坪这几年才算是找到自己的价值哒。下一步乡村振兴试点,我们春树坪指望您儿子的事多得很哪!您儿硬是要把他拖回去我们怎么办?”
一席话说得一龙妈有些吃惊讶,闷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跟你说!”气呼呼要走,苏明儿忙安排人把她送到“尖刀班”休息。吴婶正在做饭,屋里还有两个客人,中年男人看上去乡里乡气的,一龙妈自觉优越不过,懒得跟人家说话。直到后来吴婶表扬起马一龙,她才放下架子答白。说着说着,又想起苏明儿来,心里发堵,禁不住叨叨几句。谁知中年男人哈哈大笑,一龙妈很是恼火:“你笑什么?”
“嗨!”中年男人很认真地说,“没得事找气怄哦,苏明儿哪个不晓得么,你儿子能跟这样的妹娃儿过日子,天垮下来都不用你操心。”
“你是哪个?”
“哦哦……”吴婶从灶屋探出头来,“吴总,这楼的主人家!”
“吴总?!”一龙妈大吃一惊。没错,一龙说起过这个房东,身价过亿。顿时有些尴尬,没想到说来说去面前坐着一个超级大款,吓死人了!
吴总是回来竞争椅子岩开发权的。
三
吴总没想到,春树坪人竟然没争到春树坪的项目。椅子岩开发权最终还是被林书杰拿到了。当然,除了老漆大家都不觉意外。之前旅游杂志上的文章,包括网络宣传,正是出自他的团队。由国内知名山水旅游策划专家拿出的景区规划,在招标会上得到专家们的一致认可,夺标毫无悬念。吴总输得心服口服,反过来安慰老漆:“没事没事,春树坪人到各人屋里还愁找不到项目么?”
秋去冬来。椅子岩景区配套工程建设正酣,林书杰把水电站的事交给了手下,他自己常常待在苏家大院。当时从苏明儿手里租下这个院子时,就说明要改造、精装修。后来,苏明儿看到了效果图才放心签字。它保留了春树坪老民居天人合一的意境、古朴拙实的风格,加入现代化智能家居设施,令人憧憬。这一次田子嫣明白林书杰的用心,它与椅子岩景区一脉相承,本身就其中的一部分。
县城里,两位闺蜜妈妈的心境有些复杂。孩子们忙于新事业当然欣慰,但又有些莫名的不安。到底相处得怎么样啊,怎么有时候像是朋友,有时候像恋人,有时候又觉得都不像……她们急切地想为两个孩子订婚,以求自己的心安踏实。元旦新年,两家人好不容易相聚。饭后,田子嫣看了看时间:“书杰!”
“嗯?”
“陪我去机场。”
“机场?”林书杰很意外,平日里田子嫣从来不会提这样的要求,“接谁?”
“这个人特殊,我们一起去吧。”语气不像平日那么柔软平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相处的感觉已经有了改变,田子嫣再也不是那个怯生生的女孩儿,当然也不至于大大咧咧,更多的是真实随意,比较舒适的相处模式。
航班已到,开始有人从出口处出来。田子嫣侧头朝林书杰神秘眨眼笑:“盯好哦!”林书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打量出来的旅客。不一会儿,门口走出一个白净清瘦的漂亮女人,似曾相识,正有些疑惑,只见田子嫣已迎了上去:“柳诺姐!”
“子嫣?!”对方很是欣喜,“你好!”
“柳诺姐好!”
漂亮女人笑得很甜:“你看,柳诺姐真的来了……”
“见到您太高兴了!”田子嫣有意往侧面扭了一步,“还认得吗?”
女人的目光从田子嫣的肩上透过去,一脸惊喜:“……林书杰?!”
“……柳诺!”林书杰下意识大步迎了上去,极其礼貌地与这位漂亮的大学女同学握手,“没想到是你……”原来平日里孤傲冷峻的男生又惊又喜的样子也很可爱啊,让一旁的田子嫣好意外。
把客人送进宾馆大厅,田子嫣的电话就响了:老漆要召集开会。林书杰武断制止:“周末休息开什么会?告诉他有客人。”没想到田子嫣摇摇头:“不行的。开年老漆就要退休了,特别珍惜工作。对不起柳诺姐……”
“去吧去吧!”
柳诺进房间放行李,林书杰独自在大厅等候,难以忍受的被动安排与意外重逢的欣喜搅在一起,心绪复杂。柳诺是他的大学同学,更是曾经春游时他自行车后面载的那个女生。
田子嫣出门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回拨之前的那个来电,不是老漆,是彭晓阳,她求了他许久才肯帮这个忙,至于为什么并没多问,他相信以她的个性,除非特别原因才会撒谎。
整个晚上,田子嫣干什么都抓着手机,虽然没有书杰任何信息,倒也不失望,脑子里兴奋地幻想着一些温暖的画面。妈妈见状暗暗高兴,跟闺蜜聊到半夜。
第二天还在床上便收到两个字:“下楼!”田子嫣急急下楼,远远就看到了车窗前林书杰那张冷峻的脸。不好!吐吐舌头迎上去。
“不简单哪!”
“是吗?”也有调皮得意的时候,“连二扎的亲生父母都能找到,还找不到一个大学女同学?”
“谁让你做的?”
“我……这种事……其实不用说的,是不是,书杰?”
林书杰没有回答,看得出来他还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当年父亲突然离世,比起更深更远的责任,那一份朦胧的爱意又算什么。只是后来他慢慢地意识到,它并没有被彻底丢失,而是被深深地藏在了心底,孤独寂寞之时,成功喜悦之间,都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而现在,当记忆还原成现实时,虽然美丽优雅,却少一份清纯,虽然亲切熟悉,又多了一份陌生……
“书杰?”
“田子嫣!”
“嗯。”
“你以为你是在做什么?”林书杰突然咆哮,“凭什么?”吓得田子嫣落荒而逃。
进屋时脸上的泪痕被妈妈发现了:“子嫣?!”得知女儿所做的事情,妈妈大惊:“什么什么?!不可理喻,你把书杰的女同学请来了?!……你想干什么子嫣?书杰是你男朋友!”
“男朋友?!”田子嫣心里堵得慌,盯着妈妈,突然哗啦一声闸门被冲开似的,“不是——!您听好了妈妈,书杰不是我男朋友,我们不是在恋爱!”
“什么什么?”妈妈彻底蒙了,“你脑子坏了?……胡说八道!”
“怎么了?”爸爸从屋里出来,母女俩从来没有这样高声争吵过。
“你看看你女儿……她想气死我!”
“是您和胡阿姨在结亲家!”田子嫣冲着妈妈叫道,“不是我们在谈恋爱!”
四
接到电话,彭晓阳在巷口等了20多分钟。那辆熟悉的红色轿车一出现,便急急迎上去,拉开车门,白色羽绒服映着田子嫣苍白的脸,孱弱得仿佛风都会吹倒。
“晓阳……”她一只手撑住车身,要哭的样子。彭晓阳什么也没问,一把抓住她的手,像牵着孩子把她牵进院门。他得知她要来,特意烧了炭火,刚坐下就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怎么了?”他越过火盆为她抹去眼角的泪。
田子嫣理了理乱糟糟的脑子,刚刚讲到去机场就被彭晓阳打断了:“为什么?”
“……为……为什么?”田子嫣自己也愣住了。突然抓起咖啡大喝了一口,冲着对方就吼,“……都坚持3年了,我不相信谈恋爱是这样的!”
“什么?”
“妈妈说我们小时候见过……”这是田子嫣第一次原原本本地讲述她与林书杰的故事。她肯定他是女孩子们心中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帅气、独立、稳健、霸气,偶尔几分男性的温存又格外暖人。最初和他在一起特别有安全感,他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应对,就像许多女人向往中的那个可以为你导航的人。的确,最初的交往轻松自在,让田子嫣感受到一种爱情萌芽的美好。真正让她意识到他对自己不满的其实还是那一次,向松儿和伙伴出意外的那个傍晚,她笑盈盈地走到他跟前,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怎么穿成这样?”她当时就被对方不屑或者轻蔑不满的神色吓着了。也许是自己太小气太敏感了吧,再和他在一起时,怎么也找不回以往的轻松随意了,他的目光像刀一样从各个角度刺向她。再后来,他开始塑造她,并不只是衣着形象、茶艺酒道、中西餐礼仪之类的,而是他以为的一个高贵女主人应有的所有素质。渐渐地,他的要求成了习惯,甚至有好几次她写的“尖刀班”的材料请他看,他都会一句话一个字斟酌推敲,严谨认真的态度,清晰的逻辑思维,令她学到了很多东西。
听到这里,彭晓阳非常惊讶。不管是叶副县长,还是老漆,还是他自己,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几年田子嫣的进步,无论是材料撰写,还是工作应对能力,没有人知道竟还有这样的特殊因素。
“是他让我进步了许多,真的。我感觉我们之间又回到最初,轻松自然……”她的声音柔美,语速又慢,使得这样一个女孩儿在讲述自己的苦恼时,也依然云淡风轻。不过,彭晓阳还是有些疑惑。回想起那次椅子岩考察,众人眼里多么美好的一对金童玉女啊,还有后来为争取项目两个人工作配合协调,还真是她所说的那种轻松自在。不仅如此,彭晓阳感觉出林书杰对她其实是有欣赏成分的。而现在,她竟然主动为对方寻找初恋情人,至少不应是一般正常情侣行为吧。
天近黄昏,麻柳树茂密的枝条间金波流淌,天边弯曲的地平线夕阳闪烁。“好美啊!”从屋里出来,田子嫣气色好了许多。脚步停在栅栏边,满眼爱意。小院从来都是生机勃勃:绿油油的菠菜、青翠欲滴的大叶芥菜、粗壮厚实的红菜薹……“等等!”彭晓阳从屋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竹篮。田子嫣认得它,只有春树坪的谭篾匠才有这么好的手艺。当时她还奇怪彭晓阳买它做什么。一脚踏进田里,“咔嚓咔嚓”声响,清香扑鼻而来,不一会儿便采了满满一篮。田子嫣提在手里,菜篮变成花篮。
“早点回家,免得爸妈着急。”
送上车,彭晓阳突然拍了拍那只搭在车窗上的纤手:“……我送你!”
“呵呵呵……那一会儿我又送你回来么,呵呵呵……”
“……开慢点!到了来个信息。”
“嗯。”
“回去好好跟爸爸妈妈说。”
“嗯!走了……晓阳!”
“嗯?”
“晓阳……”她看上去满脸委屈,“我其实是害怕。不敢想象跟这样一个内心孤傲的男人生活一辈子……我已经很努力了……”他看到她垂下头时,脸上竟然有老妇人的沧桑。
彭晓阳吓了一跳。
五
回到小区天黑尽了。停好车,田子嫣提起菜篮往楼洞走去。仰头望,11楼的灯光格外温暖诱人。每次回家的情景都差不多,拖鞋早摆好了,爸爸开门迎接女儿进屋,妈妈把换下的脏鞋拿到阳台放好。
妈妈打量那一篮子菜满心欢喜的样子:“多好的菜啊,又环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反倒是田子嫣觉得有些不自然,逃也似的溜进了自己房间。懒洋洋躺下,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林书杰对着她吼,一会儿彭晓阳越过火盆替她抹泪,更多的是妈妈那张生气的脸和尖利的哭叫。从小到大,从来没看见过妈妈妈这样生气,想起来就让她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唉,其实终归还是要谈的,所有的事情一定要谈的。不然,心里面有疙瘩了,母女就不像以前的母女了。
“……子嫣!”
“哎——!”田子嫣跳起。
妈妈在沙发上坐下,老远就伸出手:“来,嫣儿!”
田子嫣在妈妈的身边坐下,像平日一样抱起她的一只胳膊,“对不起啊妈妈!”
“我说嘛!”妈妈欣慰的样子,“我们嫣儿最听话了。不会惹妈妈生气。”
“嗯。”
“嫣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等女儿回答,眉头又皱上了,“妈妈实在是想不通啊……书杰那么优秀的孩子,上哪儿去找?多少女孩儿梦寐以求!”
这时候爸爸也来了。三个人挤坐在双人沙发上,女儿和爸爸护住妈妈,生怕女主人受伤害似的,“……不是真的要和书杰分手吧,子嫣?”
“爸爸!妈妈!”田子嫣站了起来坐到对面,望着父母,“……刚刚我也在想,一定要跟你们说清楚的。”她摇摇头,“子嫣从心底里感激书杰,他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让我进步、成长,”摇摇头,“但是我害怕……一想到将来要成为他的妻子就害怕……”
“害怕什么?”
“也说不清。”
“为什么?”妈妈忍不住尖声问道。
“……不知道。子嫣想要轻松自在的生活,不要那么多的讲究,那么多的限制、规矩。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用大杯喝茶就用大杯喝茶,想刮洋芋儿就刮洋芋儿,想剥红薯根儿就剥红薯根儿,手脏了、指甲黑了又有什么关系……”
“子嫣!”
“请您听我说完,妈妈!”女儿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份犟意,“我想象的未来不是书杰给我安排的那样,难道就不可以吗?妈妈!从小到大都是您替我决定一切,安排一切,现在让我自己选一次不可以吗?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从前我不知道,现在我懂了,不可以吗?我不想做书杰太太!是的,你们会说如果换了别人就没有那好的物质条件了……”
“田子嫣——!”妈妈的身体明显在颤抖,要不是爸爸挽着,她早已冲了起来,“你知道什么啊,从小到大,你连钱的概念都没有,你怎么知道经济条件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我知道。怎么不知道呢?钱多当然好啊,书杰随随便便一出手,就解决了几十户村民几辈人……”
“买房、养孩子……嫁给书杰,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用发愁……”
“妈妈!”田子嫣尖起声音,“我要发什么愁呢?你们就我一个孩子,不是已经帮我买了房了吗?再说我也有工资啊,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和很多人比起来,我们依然有很好的生活!妈妈!请您一定别生气!子嫣相信,您特别特别想子嫣嫁给书杰成为一个有大钱的人。但是妈妈,女儿要的是另一种幸福,像苏明儿那样的幸福!特别的满足、特别的痛快的幸福!记不记得有一次爸爸开玩笑,他说妈妈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倒是很幸福,为这个家为女儿幸福。可是,您把女儿的幸福剥夺了啊……”
“白眼狼!”妈妈突然惊叫一声,一拳打在爸爸手上,“老田啊!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围着她转……”
“您这是绑架!因为您这些年的照顾,子嫣就不能有自己吗?”她越说越激动,“对不起妈妈,惹您生气了我还是要说。许多的,原本我应该学的课,都是这三年在春树坪补起来的,您知道在别人眼里非常非常简单的一个事情,对我来说是多么多么艰难吗?现在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如果将来我有了孩子,我会告诉他怎么去做,而绝不会替代他做!”
“子嫣!”爸爸一只手抱紧妻子,望着女儿求助似的眼神,“别说了子嫣!”
“不是的,爸爸!其实您也是赞同的,不然就不会和叶叔叔串通把我送到‘尖刀班’去了……”
“老田?!”
“对不起对不起……”
“你刚才说什么?”
“爸爸妈妈!快三年了,子嫣真的不想再坚持了!”
爸爸一怔,万万没想到女儿竟说出这样的话,他起身走到对面揽住女儿:“对不起,子嫣……”
“对不起?!”妈妈惊叫一声满眼怒火,“当牛做马、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一切都为她好,还对不起她了?”歇斯底里抓起起抱枕狠狠地砸向丈夫,“还有你这个白眼儿狼!我一心一意为这个家,我……我……”妈妈突然间变得孱弱无比,“你让妈妈怎么跟胡阿姨交待?你让书杰怎么下台?”
“交待?”
“你……太自私了,田子嫣,你只想着自己的感受。天哪!我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没有良心的孩子啊!”
“我,自私?”田子嫣突然有些发蒙,与刚才判若两人,她怯怯地问爸爸,“我这样真的很自私吗?”爸爸满眼心疼,一时无语。有一个情况他一直没告诉过女儿:子嫣去春树坪最初那段时间,妻子因为失去了付出对象,曾轻度抑郁。当时不知情的田子嫣还非常高兴地对老漆说这么多年以来,爸爸妈妈还是第一次公休旅游!
爸爸终于把妈妈劝回房间,田子嫣沮丧地抱着双腿坐在床上,罪恶感一阵阵袭来。在她20多年的生命历程中,都是被另外一个女人陪伴和呵护着的,所以她就没有理由活成自己,她就必须在接受那一份付出的同时也就接受这一份桎梏……越想越觉得好压抑,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去看手机,没有任何新信息。急急打出一行字:晓阳我好难过……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手指按上去,全消掉了。
突然间好想回春树坪。
第二十五章
一
田子嫣一早赶到宾馆,没想到柳诺姐已经退房了。想打个电话表示歉意,犹豫一下还是算了。回想起来,这件事还真是自己冒失了,它跟二扎寻亲根本不是一个概念,难怪书杰发那么大的火。
傍晚赶到“尖刀班”驻地,吴婶把饭都准备好了,每次都跟回家一样。饭后散步,大家一同陪老漆去后山看联系户洪婶婶。病人上个月已经走了。洪婶婶看见老漆就流眼泪:“这么好的日子哪舍得走哇,没得法……”起身告别时,又是一番推拉,水果、点心,不吃也得带点。回到家,老漆蹲了半天茅房进屋扶着腰:“咋的咋的呢?”一脸痛苦状,原来老腰又扭了一下。连很少生气的田子嫣都生气了:“您怎么不分轻重呢?”老漆非得要在外面上茅房,只是为了攒肥浇菜。
“他娘的!”老漆突然骂了一句,“老漆同志最后一个工作周,也不让咱痛快点!”彭晓阳急忙扶他上楼,热敷、贴药,手法熟练。吴婶收拾好灶屋,提了满满一瓶开水上楼,临走时又往炉膛加了柴。马一龙撵出门:“我送你吴婶!”
“天呢!又不是仙人伯伯,几步路?”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去吧!”田子嫣知道马一龙其实是想上十户山看苏明儿,“开慢点!”
不一会儿,彭晓阳下楼来,刚坐下田子嫣就说:“跟爸爸妈妈谈得不好……那天特别难过,手机一直拿在手里,好想看到你的话……”
“对不起……你刚走,阿姨就打电话给我了。”
“哦?我妈妈……”
“她提醒我要与你保持距离,不要给你和林总带来负面影响……”
“你答应了?”
“……我只是希望不给你增添额外的心理负担……”
“什么是额外的心理负担?”
“子嫣!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有意见,没关系,相信时间长了会理解我的用心。”彭晓阳想了想才说,“冷静地好好想想,你和林总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状态,尤其是你个人感受。那天你说,你都愿意为他寻找大学初恋……真正促使你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还会有什么原因?”
“子嫣,有些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单就这一件事不能说明你对他的关心不是恋人的关心,也许恰恰相反……”
田子嫣瞪大眼睛说不出话,大概是没想到面前这个男生会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
第二中午开完会,田子嫣赶到十户山苏家大院。
“来了。”林书杰没有起身。虽然教了田子嫣很多场合下的各式礼仪,但他自己则属于那种永远不会向女人道歉的男人。这一次还算好,田子嫣刚刚坐下,他便叫下属给她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对不起!”田子嫣轻轻说,“……但愿没有让书杰难堪……回村之前我去宾馆了,柳诺姐已经走了。”
“哦?”林书杰这才抬头,“……刚送走她。”
“啊?”田子嫣瞪大眼睛,“柳诺姐来春树坪了?”
“怎么了?”
“你不生气了?”
林书杰好笑:“我为什么要生气?”
“不是……我是说生我的气!”
“……书杰!”田子嫣轻轻叫了一声便哽住了,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知不觉,哗哗啦啦,把那天与妈妈的争吵统统倒了出来,“……最后,妈妈问我怎么跟胡阿姨交待,怎么跟书杰交待,她说我就是白眼儿狼,说我自私只考虑自己……”
“哦?”林书杰好笑,“恰恰相反,自私的不是你,是你妈妈,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把女儿当成她的幸福载体,而不是一个有独立思想、活生生的人,当她感到失去对对方的控制以后才会如此。”
田子嫣目瞪口呆。晚上睡不好也这样想过,但是她不愿意认同这样的事实。况且,曾经的她从来没体验过什么叫困难和艰辛,只要有妈妈在,什么都不怕,那种幸福和温馨的日子不是每个女孩儿都拥有,这又怎么理解呢?
“你曾经讲过彭晓阳,他父亲去世后他背负了很沉重的东西,比如那套房子……你不知道你自己更是如此,20多年,你成为父母的全部,这难道是你的罪过?我很讨厌一些父母,动不动就喜欢用自己的付出来绑架孩子。问问你自己,田子嫣!你愿意承受或者承受得起吗?”
“……我……”
“你问我?”林书杰的脸上露出一丝怪笑,“……你决意要离开男朋友,要面对一些问题,面对一些人,结果反过来你还想求助于他?”
田子嫣扑哧一笑。
“走!”林书杰起身。
通往椅子岩的旅游公路正在紧张施工中,毛路已经出来了。气温低,张口就冒白气,两边的丛林间到处都能看到积雪。林书杰比平日的话要多,筱萌在北京的新工作是他介绍的,新助理从武汉总公司过来,明天就能到。柳诺变化不大,尤其是气质还是跟大学一样。她说每次他载着她,车龙头故意拐来拐去,她一点儿也不生气……田子嫣静静地听着,心里暖暖的。
回到驻地,田子嫣简单向老漆汇报了椅子岩工程进展情况。州里对两个乡村振兴试点村工作十分重视,每个具体项目都要跟踪监督。老漆安排彭晓阳去处理两户村民纠纷,8点多才回。吴婶不在,是田子嫣帮他热的饭。老漆伸出大拇指:“我们小田儿啊越来越能干了!”很晚接到镇派出所刘所长的电话,说是明天要来春树坪,一来给老漆送药酒,二来汇报一下案子情况。他所说的案子是指“尖刀班”入村之前发生的“12·1投毒案”,一晃整整三年了。
二
案子从椅子岩山洞里发现的那具尸骸说起。刘所长喝了一口热茶,扫一眼老漆和几个年轻人:“嗨!这个案子神得很……DNA结果出来,想不到……你们说是哪个?”
“谁?”老漆忙问。
“……吴老毕!”
“吴老毕?”
“……二扎爹,哦,养父!”
“啊?!”田子嫣捂住嘴。几天前还接到二扎妈妈打来的电话,一再感谢“尖刀班”帮他们一家人团圆。她说二扎现在情况还好,孩子无心,适应起来快,他爸爸每天还教他学一点文化。田子嫣笑二扎这下成了爹妈的宝贝了。
刘所长吊胃口似的又喝了一口茶:“……自然,吴老毕找到了,那‘12·1投毒案’也就真相大白了。”几个月以来,办案民警艰苦细致调查走访取证,基本上还原了当时的情景:
起因的确是那棵大核桃树,不左不右不上不下就长在两家地界之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知从哪年起,两家人为它年年争年年吵,尤其是近几年闹腾得更厉害。彭老师被请来解过交,每年的核桃一家一半,应该没什么好说的。但彭老师心里明白,深层原因并不在于核桃树本身。吴老毕生性孤僻,少言少语就是不少心眼儿。当初他把二扎和二扎娘带回春树坪后,本来是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想到有一天听到村里人传闲话,说二扎妈是那种靠跟男人睡觉挣钱吃饭的女人。吴老毕怄得不吃不喝在床上闷了两天,思去想来怪在了邻居吴华宽身上。无风不起浪,他记得有次他和二扎妈在茅房争吵,结果一出来就看到吴华宽在隔壁牛棚偷听。
媳妇跑了以后,吴老毕也还想得过来,得了儿子也没亏。没想到村里又起闲话,说二扎是烂嫖客的种。吴老毕听了又怄得要吐血,又怪罪到吴华宽身上。这些年吴华宽一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一儿一女,女娃儿在城里护校毕业留在了县医院工作,儿子在镇中上初二,成绩不错。吴老毕虽然个性怪癖,却是一个勤劳人,又当爹又当妈里里外外全包,结果把个二扎养得皮扯扯没心没肺不说,什么都不会做,死无烂用。于是,隔壁人家的好,倒成了刀子刮吴老毕的心,对他的忌恨在心里头越来越深。
案发前一天是周五。吴老毕碰到吴华宽父子俩说说笑笑打核桃,正要发气,本本分分的男娃儿走到他面前乖乖喊了一声叔,说是老师要土核桃做药,准备打两百,在春树坪核桃是数个数。本来,男娃儿有礼有貌也没惹着谁,千不该万不该那吴华宽又过来得意,说没得法啊,那老师几多欢喜他儿,又听话成绩又好,吴老毕没听完一转身就回屋了。
正好那一夜,二扎和村里几个混混儿把五保户的鸡偷了被逮。贵成儿书记没有骂二扎,而是把他老子好好教训了几句。吴老毕左想右想睡不着,最后所有的恨又集中到了那一棵大核桃树上。天不亮就起来了,本来想的是跑到地里把剩下的核桃全打下来解气,却不听使唤地溜到吴华宽家,往石水缸里投了一包毒鼠强。
返回家中,他还是有些害怕。虽说那包毒鼠强在屋里藏了好多年,毕竟毒性大,万一闹出人命来就搞拐哒。不放心,他便牵了牛到后面坡上观察。没想到事情发展那么快,早饭一家三口就倒下了……看见贵成儿书记他们几个忙成一团,当时很想跑上前对他们说实话,但终究还是没敢。
急急忙忙回屋,那时候二扎还没醒。他一边做饭一边打主意,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跑。往哪里跑?在城里打过工,又碰到过二扎妈那样的女骗子,他不想进城。那只能躲到山里去,于是就想到了椅子岩,这个不爱说话的男人心里装着椅子岩的秘密,父亲临走的时候告诉他的。于是,他为二扎做了最后一顿饭,跟他讲:“爹不在屋你就找贵成儿叔,他是国家人。”虽然孤独寡言,他也知道这些年国家对春树坪的扶贫政策。所以,他对儿子说:“爹妈不在哒你还是国家的宝贝儿,国家肯定不得让你饿死。”这下就明白二扎为什么总说自己是国家宝贝儿了吧。其实,说二扎无心也不完全,有一条他就记得很牢:爹说的这些话,打死不跟别人讲。
二扎吃完饭就溜了,隔壁吴华宽屋里好热闹,刘所长他们在院坝外拉起警戒线,把看热闹的村民围在外面。吴老毕就是那个时候逃走的,他背了一个大背篓,穿过屋后的竹林一直往老林子钻,最后消失在村西北麂子坡。这就怪了,吴老毕要去的是东北大江边的椅子岩,为什么朝相反的地方走?其实,麂子坡才是春树坪最大的秘密。这里山高林密无人家。某个偏崖上有个不起眼的岩缝,钻进去沟沟岔岔。吴老毕打着电筒钻了差不多5里路,一路跌跌撞撞但还是顺利到达目的地——椅子岩大瀑布背后的半岩洞。鄂西南多喀斯特地貌,沟壑之间雄峰之下,谁知道哪儿又藏着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世界!
歇了半天,吴老毕便开始实施他的第二个计划。出麂子洞到高荒坪苏明儿放羊的地方。天亮前,这个孤怪男人悄无声息地将苏明儿的黄羊群赶进了麂子坡那个不起眼的岩缝,一路曲折,最终到了椅子岩。大天大地,有山有水,有盐有肉,人活得下来了。
“他这是有心理疾病啊!”田子嫣轻轻感叹。
彭晓阳叹了一口气:“春树坪虽然已经摘掉了深度贫困村的帽子,村民们物质上富裕了,但精神层面的改变还有很长的路,所以才说任重道远。”
“……哈巴儿爹是怎么回事?他也知道麂子坡那个不起眼的岩缝?”马一龙问。
“马一龙!”老漆一脸严肃,“哈巴儿是你叫的?小心明儿主任收拾。”
刘所长好笑,故意慢吞吞点了一根烟。其实讲到哈巴儿爹,办案警察真的算是有足够的耐心。有些天他们差不多是24小时不离开,跟他吃和他睡,哄他玩这个吃那个,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终于弄了个大概:长冲沟发大水那天,姑娘不见了、葡萄园被水冲,他急得找贵成儿书记要人。后来彭老师又是哄又是骂又是蒸粑粑给他吃,总算是安静了一会儿,没想到上个茅房的工夫他就不见了。
哈巴儿爹一心只想为姑娘找羊儿,不晓得在林子里转了好多天,醒来闻到肉香,闷头闷脑逮(吃)了两大碗才认出吴老毕。两个勤劳的男人,5平方公里的天地,放羊捞鱼,打野果采野菜,日子应该还不错。一晃两年多,直到有一天吴老毕突发疾病死去。后来,哈巴儿爹一个人又过了一段时间,某一天糊里糊涂顺着洞到了麂子坡。刘所长说这个解释非常合理,后面这一点他们也是推测的。只可惜哈巴儿爹不记事,不然可以讲更多精彩的故事。
送刘所长上车,田子嫣想起二扎:“跟他说了养父有下落么?”
“放心吧,我们已经跟二扎父亲联系了。”
“12·1投毒案”终于破获。后来,彭晓阳在那篇关于乡村治理的专题文章中引用了这个案子。
……
图源:网络
作者简介
往期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