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 · 长篇小说卷
容米桃花(节选)
吕金华
第一章
桃花铁
清顺治三年春天,乍暖还寒。楚西南武陵山中容美土司的天空,积云不散。清明节过后,春雨絮絮叨叨,潸潸不停。龙溪江两岸山坡上次第向上由青翠到嫣红的林木笼罩在浓雾里,笼罩得司城湿漉漉的。从龙溪江岸向上,一道两百多步的石梯尽头,是一道厚厚的青石门楼,穿过青石门楼,高高的百斯庵就在眼前了。紧靠百斯庵向上的,就是巍峨的司署中府。高大的中府全是用清漆和桐油漆过的走马转角的吊脚楼,楼间回廊相通,天井相连, 巍峨气派。在青堂瓦舍草庐茅棚簇拥下依山面江,在参天古树的掩映中,就如一个身着土布衣襟、头裹丝帕的高大壮汉威风凛凛地坐在一张硕大无朋 的圈椅里,注目着远山和脚下滔滔的流水。这些,都在细细密密的春雨里, 特别是“梆……梆……梆……梆……”的梆声透过浓重的雾传来,静谧而凄清。
梆声是从百斯庵上传来的,这梆声既是更漏,又是司署特别重要的号令。梆声一响,中府的大小干办舍把就会根据梆声的疾徐晓得司署里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这已经是几百年相传的了。刚才的梆声虽也不疾不徐,却大有不同。好像是得了这梆声的召唤,一个头裹青布方巾、脚穿麻耳草鞋、裤腿高挽的青年舍把飞快地梭下司城对面紫草山,猴子一样爬上石梯, 穿过石门,径直进入了中府。就像一块石头猛地砸入龙溪江,惊起满江的游鱼,中府霎时嘈杂起来。进进出出的人们相互传递着一个消息:黄天成回来了,黄天成回来了。
黄天成径直入了中府大门,被从中府后院出来的一个青布长袍的青年汉子接着,拐过了园中石墩木柱青瓦覆盖的凉亭,向右转入里间来到虚掩着的两扇门前站定。脱掉脚上的草鞋,放下裤腿,那裤腿已经像扫把一样破烂不堪了。随青年汉子进得屋去。就见靠窗的藤椅上,花须飘冉的司主头裹 青巾,正襟危坐在那里,赶紧上前两步,“嘭”的一声双膝跪下,哽咽道:“司主,天成回来迟了。”
司主微微叹息一声:“回来就好,起来说话。”又向肃立一旁的那青年汉子道:“给烧一缸热水,好好换洗一下。”那汉子急忙应一声“晓得了”,给天成 顺过一把板椅,转身退出。退出的时候,没有忘记轻轻地把半开着的门掩 上。就在这关门的缝隙间,天成听到外面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不少人都在急急地向那青年汉子小声打听:“黄天成回来了?是哪样说的?哪样个情势?” 黄天成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归来。
坐在藤椅上的司主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待天成起身坐定,才问:“慢慢说。”
一碗热茶下肚,黄天成缓过气来:“禀告司主,前几个月大明军还和闯贼 在岳阳厮杀,又传闯贼李自成已被通城九宫山乡勇杀死,这个月大明军又招 安了闯贼残部,逆贼一只虎李过已率部归顺湖广总督何腾蛟何大人,组建忠贞营。上月听说清军已经过了岳阳,破了湘阴,闯贼余孽李过、刘体纯、郝摇旗等驻扎兴山、巴东等地,缺粮少衣,到处杀人放火。看来鞑虏势大,朝廷一时难有转机。”
司主端茶的手微微一颤,略一沉吟,又问:“北边呢?有什么消息吗?”
黄天成把茶碗放下:“北边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音信不通。就是江汉一带也无法传回消息,从巴东进入我司的路都被流窜的闯贼堵死,天成是从松滋过江绕道常德从桑植走小路回来的。”
黄天成又告诉司主:“路过常德,在一家客栈吃饭的时候,遇上了一股散 兵,听说他们先行往川东去联络川东十三家,小的觉得这事也非同小可。这样一来容美也已经夹在清兵、闯贼和朝廷之间。依小的看,朝廷不得已招安闯贼,而闯贼虽然与清军血海深仇,但自前年一片石大战后,也早已不是清军的对手,况且朝廷就毁在闯贼之手,其中难以尽说,据说自招安后朝廷就从来调不动一只虎的忠贞营。
司主见天成说完,轻轻地“喔”了一声,说:“先下去换洗,吃东西吧,晚上 霈霖他们几个过来,再细细说说。”
黄天成站起身来。借着糊了皮纸的窗户的微弱光亮,明显地看见,两颗黄豆大的泪珠从司主满是皱纹的脸颊上飞快滚落。
出了司署,黄天成看一看雾蒙蒙的天,决定先去见三爷,三爷家大公子肯定还在念叨着自己。拜见三爷后,再去城隍庙那边看义父,打过招呼后再回司署里来。
暮色弥漫下来,整个中府冷飕飕的。湿漉漉的雾气里那些灯笼里发出的亮光,也就是那么一串昏黄的火虫,无精打采。梆声响起,格外肃杀。正中五进五院的司署,两边的临江依次是宝善楼、涵江楼、得月楼和巴风楼,住着田土司的四个儿子。最后面是女眷修习女红的独院,一道圆门把女眷楼与前面的院子隔开。每进院子的中间,都用立地而起的风火墙隔住。中间是石墩木柱的青瓦凉亭。进了司署大门,顺右手又宽又厚实的板梯上楼,沿着曲尺形的走廊,挨过一排雕花的门窗,就到了议事厅。这时,一盆木炭火 正旺旺地燃着,不时炸出一些瞬忽即灭的火星,火边铁三脚架上一个陶制土罐里的水正咕噜咕噜地开着,冒着热气,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道。
田玄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暮色中的紫草山,紫草山只显出一道巍峨的山影。他想看见山腰里那座不大的米拜亭,可是夜幕浓重,什么也看不见。伤感和忧虑像龙溪江两岸的杂草一样在他的心里疯长,大明江山能不能恢复一统,容美这几百年基业就不知是个什么前景,他不知道,但是,流窜到巴东一代的闯贼,是他最大的忧心。日夜焦虑浑身乏力,如坐针毡,寝食不安。立春过后,田玄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吃力了。天成带回来的消息更加重 了他的忧虑。他知道,几百年的容美土司,正面临生死关头。
几个土布袍服、头裹青巾的精壮汉子鱼贯进来,一字排开站着,叫一声:“阿涅!”田玄朝几个人看了一眼,说:“天成回来了,据传贼首李自成已死,残 部归顺大明,朝廷一路南撤,时局越来越坏,何将军腾蛟又传檄我司出兵岳州、澧州靖难,文臣相这半年多也屡次致书与我,申明抗清复明大义,我们容美世受大明厚恩,忠君报国,万死不可推辞的。可这时局非比以往我司应诏讨匪之时,稍有不慎,就会遭遇犁庭之祸。”
长子田霈霖霍地站起身来,咳嗽一声说:“阿涅,想我容美深受皇恩,当年为荡平倭寇,我祖公马革裹尸,朝廷将我司由宣抚擢升宣慰。前几年为荡平贼寇,保大明江山,我司七千子弟在房县、竹山与闯贼拼死搏杀,三百多弟子埋骨疆场,朝廷屡屡明发邸报给予嘉奖,给予我司无上荣光,我司得以世代承袭。在此朝廷危难之际,我司应该立马出兵靖难,报效朝廷,告慰先祖和几百埋骨竹山、房县的我司子弟。这是大义!再者,大明江山几百年基业,兵甲足备,战将如云,也不是清兵说灭就灭了的。如果犹豫观望,朝廷一旦在江南立住脚跟,或者犁庭之祸就在这里。三者,鞑虏之兵,游走不定,或许南下一阵,便会退回北方。”
霈霖声若洪钟,呼气急促,浓眉上扬,一双铜铃大眼炯炯有神,加上又是长子,今后必然承袭,因此,说话间自然流露出一种一言九鼎的气势。
田玄手颤抖着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说:“你急个么子?我还不明白忠君报国的大义么?两三年来,我们父子锥心滴血,我心之痛,胜你百倍。只盼清兵就在北方剿灭贼寇,大明朝廷在南方站稳脚跟,我司自可固险自守,得保太平。不想闯贼在攻入京都后,几十万兵马被清兵打得七零八落,足见清兵之势大。朝廷连闯贼都不能灭,又怎么抵得住清兵?闯贼又一路南逃,兵败如山,此时出兵与不出兵,都会涉及我司安危,给你们后来留下天大的祸 患。文臣相来函必申抗清复明之大义,督促我司居中与渝州、夷陵连为一 起,我都如坐针毡,如遭炮烙,昼夜不安。”说话间一阵猛烈的咳嗽,脸上憋得像秋田里熟透了的茄子。慢慢地缓过气来,黯然地叹息一声:“怎么得了!”
“特云,你说呢?”田玄见都不说话,换过语气,看着三子甘霖。田玄明 白,几个儿子中,甘霖是最有主见,沉稳内敛,不像霈霖那样性烈,也不像既霖那样文弱,最能拿得定主意。
甘霖站起来,也不看霈霖冷峻的目光:“我司世受大明天恩,得以世袭至今,在此危难之际,我司理应深明大义,出兵靖难。即或玉石俱焚,又有什么可怕的。”甘霖见田需霖的脸上由阴转晴,“但是,现在,闯贼残部盘踞巴陵, 是我司在竹山、房县的死对头,与他们联手抗清,恐怕是与虎谋皮。如果我 司将精壮士卒开往澧州,闯贼残部借故来报竹山、房县之仇,如何是好?再者,清兵从北到南,如犁庭扫穴,大明兵败如山。此时我司出兵靖难,是否于事有补?如果大明最后不保,我司开罪清廷,也会祸不旋踵。目前,我司理应整顿兵备,严守关隘,以防贼寇来袭,同时致书文臣相,请文臣相严肃闯贼 残部不得袭扰我司。”
“这是滑头,”甘霖话音未落,霈霖霍地站起身来,浓眉紧皱,“文臣相那 里糊弄得过去?如此必会取祸于当下,贻笑于后世。大明在江南立足定鼎应该只是迟早的事情。朝廷怪罪下来又如何是好?我司几百年来以诗书课教儿孙,秉持忠孝节义之本,往后如何课教后人?”
甘霖欲要站起来,却被坐在旁边的二哥既霖轻轻拉住。见阿涅微闭双眼,清隽的胡须随着蠕动的两腮一翘一翘的。都晓得阿涅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几百年的基业就在这一念之间。这两年,没有断过药罐子,却就是不见有什么起色。便忍了下来。
司主田玄洞若观火,他之所以没有叫既霖说话,就是因为既霖向来性情温和,是个和事佬。霈霖性情过烈。甘霖城府太深,这是他最不放心的地方。说:“霈霖讲的是大义,你们几个都要学着一点,甘霖讲的也是大义,没有什么错的地方,你们要一心想着大明深恩,一心想着我司基业。”说着,瞟一眼坐在甘霖后面的大个子:“遇春啊!”
站在门边的高大壮汉唰地站起来,铁塔一样的身子微微一躬:“司主,遇春在这里呢!”
“现在外面情势不明,你要好好跟需霖加紧练兵,准备应诏出兵勤王。现在闯贼残部盘踞巴陵,要加强防备,多备干柴牛粪,确保春雨天烽火传递。而今正是春荒时节,贼兵粮草必然不济。”向遇春答道:“请司主放心。” 田玄又把眼光投向霈霖道:“最近要多派人出去打听,出去的人手头要宽裕, 要快点送信回来。”
霈霖站起来说:“阿涅您放心,安心养病,大明还有半壁江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田玄端起茶杯,很有几分吃力地说:“苏霖你把半云间去给我打扫一下, 我在这里待了几个月,我明儿住过去。有些闷了。我一直想把我司几百年来先祖以及我等的诗作汇编整理成集,就是一直没气力来做这件事。自西 周廪君从古容米峒沿夷水西迁,射杀盐水女神,女神所部分支过来在这拓溪 之地繁衍生息,米为妹妹,为我田氏女祖,成新容米峒。自汉历唐,至元明, 称我司为容米峒蛮,又称容阳,容美,去土姓,取汉名,习诗书,才有我司历代诗书传家,诗家频出。因此,将历代先祖之诗作一体编纂,至为重要。可也不要忘了,今儿个的容美,容米才是最远的根。特云也要抽空多留心,恐怕这是你的事了。”
都没明白阿涅为什么这个时候说这么一段话,还是异口同声地说:“阿涅安下心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回到涵江楼,黄天成正带着舜年拉开架势练功,看到舜年有模有样的, 心里一喜。黄天成过来,问:“三爷,么样?”田甘霖说:“现在还是防贼。”黄天 成轻轻地舒一口气,说:“那就好。”便将去城隍庙看义父的事说了。田甘霖 问:“黄庙祝怎么说?”黄天成说:“义父说,司主英明,不会糊涂。”
田甘霖带着巡查东北方金鸡、桃符两个隘口,一去就是两个月。闯贼如果进入容美。最可能从这两个关口来,最不放心。所以,田甘霖查看得格外 仔细。突然中府送来急信,催他快回中府,他晓得,没急事,司署是不会几次派人来催的。掐指一算,时序已近中秋了。
回到中府,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忽听得百斯庵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梆声, 房门一阵山响,心头一紧,田甘霖脑壳里“轰”的一下,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全身,脚下飘忽。大喊一声:“美玉,快点带庆年到半云间。”说罢就一步跨出门槛,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抱起舜年拼命地向半云间奔去。美玉在后面牵着庆年也拼命赶来。整个中府进进出出全是人,已经乱成一团。
半云间外,向遇春带刀站在门首,一脸的悲戚和紧张。田甘霖掀开门帘,只见霈霖、既霖、苏霖各带自家正室齐刷刷跪在阿涅的病榻前。阿巴坐在阿涅父亲身边,一脸哀戚。甘霖脑壳里又是“轰”的一声,赶紧扯着两个儿子和美玉跪下。土花被盖里的阿涅脸色枯白,气若游丝。吃力地抬起枯瘦的手,阿巴赶紧过来把舜年、庆年扯过去,将两双小手塞到田玄的手里,田玄眼里放出光来,想坐起来,却只挣了一下,夫人小声地哽咽着说:“他阿涅,你不要急啊,不要急啊!梯玛马上就要到,梯玛一到你就好了的。”这时,甘霖才回过神来,大声向外面问道:“梯玛哪样还不来?梯玛在哪里?”
门外向遇春低声答道:“梯玛正从屏山往这边赶,已经飞马去接了,一会就到。”
霈霖低声斥责道:“不晓得小声点儿么?”甘霖心下一颤,低头跪着,心想 你们在府里搞么子去了。却听见阿巴唤他:“特云,你阿涅要跟你说话。”
田甘霖起身,跪到阿涅的病榻前,去捉父亲枯瘦的手。田玄两眼紧盯着甘霖,又看看两个孙子,浑浊老泪从深陷的眼眶里溢出,嘴边的血迹未干,显然在他到来之前又吐过血的。看着阿涅油尽灯枯的样子,甘霖的心像被尖刀狠狠地剜了一下。他刚想叫一声“阿涅”,只见阿涅喉咙里发出“咕咕”的 声音。一把抓住他的手,拼尽全力,一脚蹬在他的肩上,甘霖一个翅趄,滚倒 在地上,只听得田玄嘶哑地吼出一声:“滚——出——中——府——去—— ”
一语未落,两手突然松脱,一股鲜血从口中咕噜喷出,从嘴角颈项间,顺着床沿 滴落到楼板上。接着,就是阿巴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呼叫:“太——初—— ”
这一下变起仓促,跪在地上的众人傻了眼,没反应过来。待听到老夫人那一声哀嚎后,才一拥上前。田霈霖颤抖着伸出二指到田玄鼻前一探,已经 没了气息,退身跪下,一声哀嚎:“阿——涅——呀——”整个屋里顿时哭声一片。站在门外的向遇春也跟着“咚”的一声跪下。半云间里的哭声霎时间传遍司城。
这时,梯玛举着招魂幡到了。梯玛皂衣青衿,麻耳草鞋,从田玄的床前围着长跪在地的人群一绕,口里叽叽咕咕念着白虎招魂的咒语,管家易善德 便哽咽着发话:“白虎作驾,司主归天,请司署各干办舍把各归其位,听从我司梯玛代天神喻,为司主点长明灯,更换寿衣。孝男孝女,孝子贤孙披麻戴 孝恭随司主遗体回中府议事。”说话间,各种鼓、钹、锣、罄一齐响起,梯玛开始赤足舞皂,呜呜咽咽唱起梯玛神歌。
整个司城笼罩在一片肃杀悲痛之中。
田玄灵柩移驾中府,老老少少汇聚拢来。易管家主持将灵堂部署得当, 便随霈霖、既霖、甘霖、苏霖四兄弟入后庭议事堂坐下。易管家引霈霖坐在 正中画屏之下的首席之上,自己则侧首站在田圭身边,其他人依次坐定之后,霈霖满脸哀戚,开始说话:“司主不幸归天,事起仓促,我们兄弟悲痛莫名,难以自持,一应丧葬事宜该怎么办,信叔和阿涅一母同胞,还请主持,易管家妥为筹划安排。”
田圭花须颤动,一脸哀戚,对众人道:“司主宾天,阖司悲痛,自当按照先 司主品阶筹办,整个司城挂孝,司内下属各长官司于各处设灵堂致祭。非常时期,无法上报朝廷,根据历代朝廷定制,就请少司主署司主之位,总摄全司。然后,就等梯玛定下出殡日子后,派出干办舍把向各安抚司、长官司和周边各土司报丧。同时通告司内各地土民,自今日起服孝祭奠。”说罢泣不成声。
弟兄几个心头不禁一震。老司主归天,新司主登位,是要报朝廷册封的。霈霖虽为长子,却年近四十膝下无嗣,涉及容美几百年基业后继有人的问题。老司主生前一直为此伤透脑筋。又对甘霖两个儿子舜年和庆年钟爱有加,课教极严,这是兄弟间谁也没有言明的事。但是,外面时局动荡,司内也不可一日无主。所以,屋内短暂的沉默过后,既霖率先说话:“信叔说的极是,就请大哥总摄司内大事。”甘霖和苏霖也随即附和,无有他议。
待众人说完,略略平静,霈霖抹一把眼泪,看一眼屋内几个兄弟,眼光立时硬朗起来,欠身说道:“父亲在位二十二年,一心忠君报国,秉持先祖家训, 以诗书严课子孙,治理司内,宵衣肝食,使得我司百业兴旺。今日宾天,我等理应严遵父亲遗训,守君臣父子大义,丧事期间,需得事事稳妥,尽好人子之孝。”略顿一顿,需霖把目光转向甘霖:“三弟,你说呢?”
甘霖自被父亲临终前一脚踹倒,爬起来就见父亲已经归天,犹如万箭穿心,痛彻肺腑,进得屋来,一直细心地听着大哥和信叔的每一句话。这时听霈霖一问,心里咯噔一下,阿涅最后挣扎着说的那句话,人人都听清楚了的。父亲之前还把舜年、庆年喊到床前,可也没有说什么话。于是说:“阿涅临终之言,愚弟自当遵循。”
霈霖黯然长叹一声:“还是等父亲入土为安后再说吧。”易管家领命称是。
密集的鞭炮声中,鼓锣罄钹随呜咽的唢呐声一齐响起,整个中府屋檐下已经挂满白色的挽幛,所有回廊上红色的灯笼已经换成白色,司城各路口也 开始扎孝门挂孝,空气中除了弥漫着鞭炮的火药味外,还有烧肉捞米的味道。跳丧开路做斋的各路班子都在梯玛的调度下唱跳起来。按照土司历代 的规矩,司主宾天,是要做五更六天的大斋,田霈霖开始定下神来披麻戴孝, 想这易管家真不简单,从父亲病危的那一刻起,他的一颗心就悬在嗓子尖儿上,关键时刻是易管家引着他坐到了议事厅中间那个位子。爷爷楚产公去世的时候,易管家的阿涅也是这样做的,这也是历代土司宾天后的定制。如果刚才不坐在那个位置上,尽管自己是长子,也得等朝廷批文到来才行。这样就在无形之中定了大局。看着走在前面的易管家微驼的背影,田霈霖不由心内一热,呼哧一声,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少司主节哀。”易管家侧过身子,霈霖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来到灵堂之外,在易管家侧身之间,他疾步跨进门槛,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灵前,后面既霖、甘霖、苏霖也跟着在两边跪下,在梯玛的吆喝下行三拜九叩大礼。望着那盖着绣有白虎的西兰卡普的黑漆大棺,悲从中来。昨天还在一起议事, 忧虑着容美前途、记挂着儿孙的阿涅,操劳了一辈子,把容美治理得井井有条,写下了无数诗文的父亲,现在就已经静静地躺在这漆黑的棺材里面,与 一大家人阴阳两隔了。想起三年多来阿涅忧心如焚,至于重病不治,心中就悲怆难言。
田甘霖跟着田既霖出来,田既霖说:“老三,不要着急!”甘霖黯然,说:“这会儿不说这个话。你要给大哥说,严令司内土民不得出峒,四大关口上不要挂孝。防止消息外泄。我听说闯贼粮饷匮乏,在京山、兴山一带打家劫舍,只要是大户人家没有幸免的,有几个村子被闯贼杀绝户。不可不防。”
既霖心下一凛,这真是天大的事情,继而心头一热,自己被逐出中府,想 的仍然是司内安危,事关大局:“特云放心,我马上给大哥说。”
“还有,”甘霖说,“大丧过后,你必须阻止我司贸然出兵。给大哥说时, 还得给遇春父子说明白,防贼甚于抗清。今日说了,我就没机会说了。”说罢眼圈一红,仰天长叹一声:“这树上的雀儿都可以待在司署,我却没有地儿打 窝了。”既霖找不到什么好的话来安慰,只得说:“三弟宽心,一切都会过去的,司署里的事,还有我,有易管家、遇春他们。还有爹在世时的交代,你自个儿选定去处!把舜年、庆年带好。”
田玄的丧事做了五天六夜的道场,田玄生前是大明皇帝亲自敕封的宣慰使,在楚属各土司中品级最高,因此,丧礼是按照土司的最高规格安排的, 邻近的桑植、永顺、保靖司都派人前来吊孝,哀荣极尽。几十拨锣鼓唢呐通宵闹唱,鞭炮声声不绝,香烛缭绕,纸灰飞扬,孝子贤孙们跟着梯玛,唱着哀哀的安魂曲,绕城解结,请水奠酒,整个司城肃穆含悲。到第五天的大夜,前来吊孝的各路亲戚、各乡邻土司、下辖各长官司、安抚司大队人马都涌来司城,陪伴司主走完这一辈子的最后一程,明天天亮的时候送上山,让司主入土为安。
甘霖一边尽孝一边思谋自己一家的去处。阿涅临终前的那句话,那一 脚,使他不得不在满心伤痛之余静下心来考虑自己的事情,容美后来怎个办?自己艰难的处境交织在他的心里,煎熬着他。阿涅最后的话是不可改变的。等到父亲的灵柩一上山,梯玛为司署安神禀土完毕,自己就该带上一 家子离开中府。司内的事情自己都不该再说什么了。得考虑自己落脚的地方。
到哪里去呢?
五更六天的道场做完。八大金刚和一群精壮的后生们就在惊天动地的鞭炮声和刺破云天的唢呐声、锣鼓声和呼天抢地的哭号中抬起田玄的灵柩, 出了中府,披麻戴孝的子孙们紧紧跟着,一路灵幡飘举,纸钱飞扬,来到司城南郊八峰山麓的东阳湾祖茔,齐齐跪成一片,梯玛舞皂做法,杀鸡祭土,选定吉穴,在棺木落井的那一刻,所有的孝子贤孙一起哭嚎着为田玄送土。后孝子贤孙除下孝麻,随梯玛回中府,继续安神禀土,做完法事。离开田玄墓地的时候,甘霖牵着两个儿子的手,看看两个儿子满脸是泪,看着满脸凄楚满脸茫然的妻子覃楚璧,望着已经入土的父亲,默默无语。
入夜,恢复平静的司城中府再次恢复了梆声,那梆声只是比以前多了些凄清和沉闷。
田玄下葬的第三天,田霈霖决定上屏山去清理阿涅的遗物。走前找到 田甘霖家。见田甘霖双眉紧锁,轻叹一声说:“三弟,你是我们弟兄中最有见地的,阿涅新丧,司内大事一刻也离不开你,为兄的也一刻都离不开你。要说你继大位是最合适的。”田甘霖一听,浑身寒战,站起身来:“大哥,司主,此话切切不可说的,小弟从来无此妄想。”霈霖一摆手:“听我说。坐上司主之 位,肩上就是千斤担子。又逢乱世,年过三十六七,膝下荒芜。你晓得的。” 田甘霖更加惶恐不安,背上冷汗涔涔,又要站起。霈霖摆摆手:“可是,阿涅言犹在耳,你们一家就暂且搬出中府,待三年服孝期满,再回来。或到水浕或到石梁,一切随你。只是有一点必须记住。”说到这里,甘霖一下又挺直了身子,耳朵张得大大地听着。霈霖喝一口茶:“弟妹冰雪质地,年轻貌美,又深通音律,三年服孝期内,须记得谨守孝道,不可率性娱唱,更不可任性同房。”
甘霖暗暗地吁了口气,原来是这一点,自己当然是要谨守的。于是说:“大哥为小弟思虑周详,小弟和大哥想的一样,父命不可违,没得什么话说。”
话说完了,兄弟俩相对坐了一会儿,霈霖便告辞出来,离开中府,前往屏山。
晚上,田圭、田瞻和二哥既霖、堂弟商霖来涵江楼,都还沉浸在悲痛里, 也没有什么客套。覃楚璧上茶过后就退了出去。田圭就单刀直入地问:“特 云,你是怎么打算的?”田甘霖说:“司主的意思是要我去水浕或者石梁。”众 人听了一时无语,忍了一会儿,既霖说:“到哪里主要还是要你自己拿定主意,父亲临终之言,就是你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要往心里去。”田甘霖听着,心 里拿定主意,于是说:“太近违背了阿涅的意思,水源石梁太远,我到桃庄结一草庐,躬耕自食。这事需要你们帮着向大哥通融,允许小弟带几个下人。”
田圭和既霖相视良久,田圭问:“带几个下人自然是要的,为什么要到桃庄呢?那里山高路远,虎狼出没,又紧邻汉地,土民不熟,如何过得下去?就 是从中府运送粮米也不方便啊!就在城外屏山脚下岂不更好?这也是霈霖的另一个意思。”
田甘霖心中又是一震,忽然浑身一阵寒战。难道阿涅真的是这层考虑吗?看来自己还是离中府远一点的好。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了主意,说:“阿涅临终之言,要我离开中府,如果就在屏山脚下,爵府就在屏山,抬眼便见, 那等于没有离开中府,而且屏山居于司城其右,乃我司内所有土民所世代顶礼的白虎神居,居其下实在有违父亲临终之意,此去桃庄,也不过两天半多一点的脚程,不算太远,既可以静心反躬自省,也可随时听司主训诫。
甘霖的说法,虽然略显牵强却理由正大,田圭和既霖一时找不到劝说的理由,想到甘霖一向虑事周详,又心性刚直,便也作罢。
霈霖得知,紧锁双眉深思良久说:“就随他吧。大孝在身,就不要设宴 了。他想带几个下人,想带谁就带谁吧!就是想带黄天成的,也行。就是不要忘来信。”
既霖怔怔地望着刚刚登司主之位的需霖,半天说不出话。田圭低着头细细地喝茶,一时间气氛十分凝重,既霖还想再说一说按月或者定时给甘霖一家供给粮米的事,霈霖却已经站起身来,明显是不愿再说别的。既霖看看 叔父,希望田圭能开腔说话,田圭却不看他,自顾喝茶。
覃楚璧一边收拾衣物被盖,一边暗暗落泪。甘霖则仔细地收捡书籍,笔墨纸砚,不管今后多么艰难,以诗书严课子孙的家训须臾不能懈怠。舜年和 庆年天资聪颖,特别是舜年,田玄最后那一声“滚出中府去”,听得清清楚楚 的,可是什么都不问,心里有事呢!到了桃庄,全得自己课教。最后把三十个有事时急用的火漆纸封压在那口大楠木箱底,那箱子是阿涅特地交给他的。
坐下来的时候,覃楚璧忍不住:“为什么要到桃庄去呢?舜年和庆年读书怎么办?”
甘霖看着,覃楚璧眼里积满忧郁,樱桃样的小嘴枯涩皲裂,更加瘦削了, 说话声音喑哑。在田甘霖眼里,覃楚璧从来都是明眸皓齿、容光灿烂的,特别唱起金线吊葫芦的柳子戏,纤腰微扭,嗓子一亮,麻雀都不飞了。现在这样憔悴,胸口像被火钳烙了一下。很多的话,是不能给她说的,只能说:“美玉,桃庄是个好地方,舜年和庆年读书,我自个儿教。”
“吱嘎”一声,门开了,两个人回头一看,是舜年,不是什么时候黄天成和 舜年就站在门外,甘霖把手一招,黄天成进屋坐下,甘霖伸手把舜年抱在腿上,舜年看着他,又看看楚璧,问:“我们哪时到桃庄去呢?”
甘霖摸着舜年的头:“明儿个就去。要听阿爸的话,带好弟弟。” 舜年仰着头想了想,又问:“桃庄是不是到处都是桃树桃花?”
甘霖笑了:“是呀,到处都是桃树桃花,开春的时候,桃花开得像天上的 云霞一样,一堆一堆的,看不到边,要结好多好多又甜又脆的鲜桃。”
“那就好,免得大伯长豺狗子样的看我。”
田甘霖心头一凛,覃楚璧站起身来,拉过舜年:“韶初,不要乱说。”
黄天成把一些安排说了,田甘霖心头安定下来。现在朝廷离乱,中原烽火不息,令人揪心,最不放心的就是:司主向来秉性固执刚强,如果不慎缺少权变,就会给几百年基业带来祸殃。两人商量着明儿个出发的具体行程,不经意间,天色暗了下来,百斯庵上梆声响起,空远而凄凉,一声接着一声,像 是从天边传来的。
田甘霖一家人前往桃庄,既霖和苏霖送到芙蓉山垭口上。这时站在这 山垭口上,看着龙溪江边的中府,田甘霖满肚子的话想说,可是,二哥那满脸的忧戚又使他欲言又止。本想给二哥说自己为什么要到桃庄,又有苏霖在旁,不便深说,苏霖尚且年轻,不谙司内之事,又受信叔影响,喜欢舞文弄墨, 口无遮拦,便生生压下心头的悲怆,说:“二哥,小弟一家此去桃庄,自会终老 山林。”既霖明白甘霖心中悲苦,此去山高路远,桃庄苦寒自不必说,两个侄子冰雪聪明,课教自有甘霖,也不必担忧,只是忧虑时局,肯定日夜难安,又无倾诉之人,如何过得去?但话到嘴边,还是打住,宽慰道:“你自己小心在意,不要过于忧虑,别忘了每月给司主一封书函,免得司主挂念。”甘霖心中 微微一凛,司主大哥对自己选到桃庄,虽没说什么,却是大不放心的。椒山、 玛瑙二司几次相邀到那里暂居,都被他婉拒,选了桃庄,多少有违司主之意。既霖这时说出,无疑是提醒自己,心下感激,又悲从中来:“兄长放心,有天成他们在,一切都会顺遂的,为弟会按月写信向司主禀明一切。”苏霖在旁,见两位兄长说得凄切,便插话进来道:“三哥此去桃庄,那里必定漫山遍野桃花如云,定会有传世佳句给小弟分享。”甘霖看着苏霖,想小弟虽不谙司内政事,却是心无旁骛,最是惹人牵挂,轻轻扶住苏霖的肩,说:“今后为兄不能与小弟诗酒唱和,望小弟刻苦自励,承继家风,成为诗坛名流。”苏霖说:“我还是想学梯玛。”
田甘霖和田既霖对望一眼,轻轻叹息一下,没有答话。
这时,田舜年从天成手里挣脱,跑过来揪住田甘霖布袍,催促道:“走呀,阿涅。”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田既霖蹲下身来,双手捧住舜年的小脸,但见 舜年眉目清朗,额宽面阔,鼻如悬胆,与平时所见又大不同,稚嫩聪颖之间又多了一份坚毅。虽然还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但忧郁已经塞满清澈的眼眶,让人心疼。“到了桃庄,要吃苦啊,韶初。”舜年仰头,朗声答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等田舜年念完, 田既霖忍不住将舜年一把搂住,泪水夺眶而出。良久站起身来,对甘霖道:“桃庄苦寒,保重一家。”甘霖说:“防贼胜于抗清。”说罢拱手相别。直到甘霖下到山脚,不见踪影,两人依然在垭口上望着。
下山的时候,苏霖问:“二哥,三哥为何不到椒山玛瑙去暂居,要到桃庄 那么个鬼地方呢?”既霖轻叹一声,“桃庄桃花浓,正可学青莲。”苏霖笑道:“不对啊,应该是最好望南山。”既霖一下子被逗笑了,“是啊,青莲仗剑醉天 下,五柳采菊方胜仙。但愿特云一家能得桃庄真趣。”
大丧过后的司城格外冷清,顶天的山尖上,绕着几朵乌云,四面山峰铁桶困着,只有草绳一样的小路与外面的世界有着那么一点细若游丝的联系。
田圭坐在城隍庙墙根儿下的麻条石上,望着龙溪江对面的山尖儿出神,边上放着一把锄头,一双赤脚沾满泥巴,显见是刚刚从菜园子里出来。田既霖过来,招呼道:“信叔,在这儿搞么啊!”田圭两手撑着土墙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泥土说:“还不是种点儿葱蒜,瓜菜的。吃闲饭不行啊!夏云,特云来信没?”
田既霖无力地说:“半个月了,还没信来。”
“不要紧的。”田圭说,“特云一家到桃庄,正好有闲空做你阿涅留下来的事情,太初操心这事好几年了,就因时局不稳,没能心力完成。”说完,重重叹息一声。
田圭两眼望着远处的山尖,嘴角微微翘起的花白的胡须衬得瘦削的脸颊更加清俊,两腿淤泥一袭蓑衣,活脱脱就是一个砍火烧畲的土民。田甘霖 和三弟特云最喜欢的也就是信叔这一点,也是叔侄俩最投缘的地方。但看这时的信叔,一脸凝重,满腹心事,却是自己不曾见过的。想起父亲刚刚过世,大事待决,心下伤感,“眼下时局纷乱,信叔怎么看啊!”
田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看既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蹲下身子,抄起一 把油滋滋的油砂土,捏成一团,站起身来,悠悠地说:“这上好的田土,随便撒 一把籽,就养得活我的。甘霖他们在桃庄,没什么大碍。你们早点回去,南边来客了。”说完,松开拳头,沙土就从掌心里一溜线地落到地下。顺手把锄头拄在手上,屐上墙根下的偏耳草鞋,头也不回地自顾自离去。
既霖怔了一怔,信叔捏一把沙土,又告诉他中府来客,么子意思呢!但 是,既霖来不及多想,信叔刚才说的是水派、石梁和五峰的司主们来了,怎么 都不约而同地到中府来呢?新司主这个时候召他们来干吗?阿涅老司主在世时,张福谦、唐镇邦、唐承祖三人就与霈林过往密切,又一同听任朝廷调遣 率士兵赴竹山房县围剿闯献二贼,一起立下军功,生死交情。想到这里,不觉加快了脚步,一进中府大门,易管家匆匆出来告诉他:“二爷,司署来客了!”既霖道:“晓得,才回去,又来搞么子?”易管家愣了一下,侧过身子,让既 霖先行。不料和刚刚下楼的田霈霖一干人撞个正着。正见张福谦、唐镇邦、 唐承祖跟着,还有一个高大的官差在侧。心中狐疑。田霈霖指着那个身材 高大的客人说:“夏云,这是湖广总督府张大人。”张大人赶忙上前施礼,道:“久仰二爷大名,贵司主不幸离世,湖广总督深感震惊,特委派敝人前来祭奠,值此家国蒙难之际,望节哀顺變。”田既霖赶忙躬身回礼,“深谢总督大人厚意,此来山路艰险,张大人一路劳累了。”说话间,后面张福谦、唐镇邦、唐承祖三人也挤上前来,向他施礼,田既霖心下暗自吃惊,未必这三人是与张大人一路来的?容不得多想,田霈林已经发话:“张大人一行劳顿不堪,先为张大人接风,明日再叙。”
众人进屋入席,分宾主坐定,启开两坛珍藏多年的土王酒,顿时满屋醇 香。田霈霖说道:“自本司大丧以来,我们兄弟本应恪守三年,滴酒不沾,但今儿个张大人到来,本司莫大荣光,因此不再拘礼。”说罢,每人满满倒上一大土碗,张大人也不推辞,见了满桌的獐麂兔肉,野味飘香,早已按捺不住说:“久闻贵司山水雄奇,果然不虚,足为朝廷西南屏藩。”田既霖听了,站起来对张大人道:“敝司乃深山小司,地少民穷,能得大人远足惠顾,实在荣幸, 我敬张大人一碗。”张大人微微一笑,端碗起身,说:“谢了。”一饮而尽。田霈 霖看看田既霖,对张大人道:“二弟素来不擅饮酒,今儿个对张大人可是真情实意。”于是轮番敬酒。田霈霖劝张大人道:“大人一路劳顿,正好解乏,大碗 喝酒大块吃肉,乃我司土民惯俗,入乡随俗,也是汉土民风,大人不必拘礼了。”张大人微微一笑,说:“贵司新丧,恐失了礼数。”田霈霖大笑一声,虬髯一抹,“张大人,来我司不能放开酒量,才是失了礼数啊!”张大人说声好,不 再客气,对敬酒来者不拒。
张大人一行到百斯庵歇息后,田霈霖吩咐向遇春:“这几天你带人亲自守备,不许任何人靠近百斯庵,以防不测,直到张大人离开。”遇春说:“明白。”
遇春离去,田霈霖才对田既霖道:“夏云,到议事厅说话。”
此时夜已更残,微有寒意,四面山峰黑影高耸,田既霖备感劳累。见司主有事商量,心下顿觉一宽。刚才的安排,极为妥当。那么,在议事厅重要的话题就还没说到。当断就断,绝不拖延,这正是长兄的风格,也正是阿涅十分看重的地方。拿定主意,绝不动摇,在这样的乱世,就要这样的人来主事。同时,这也是他心存畏惧的地方。自己想了很久的话,正好说出来,供司主决断参考。一阵冷风袭来,一身的疲惫豁然卸下,随霈霖来到议事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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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吕金华,男,湖北恩施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恩施市文联副主席。原恩施市作协主席。现恩施市作协名誉主席。出版有短篇小说集 《绝调》、中篇小说集《与诉讼无关》、中短篇小说集《石板沟的鱼》。中篇小说 《黑烟》获第五届湖北文学奖;中篇小说《新年好啊新年好》获第三届湖北少数民族文学奖。长篇历史小说《容米桃花》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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