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短篇小说卷 | 王月圣:饥饿的土地

文摘   2024-12-02 08:26   湖北  


文学回眸 · 短篇小说卷


饥饿的土地


王月圣


“兴生,你回得不是时候!”


祝兴生听见父亲在身后说。他何曾不是这样想,只是把满腹的话儿憋在肚子里没有吐出来罢了。复员回乡的时候在十二月尾,在路途辗转到家, 已近腊月。腊月是闲时,没啥农活干,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撑肚肠的事计:杀猪宰羊,炸酥煎饼。村里那条通向区镇的简易公路上,挤满了拖拉机、摩托车、自行车和独轮盘儿,人们空着车儿出去,满载着劳什子回来:纸条儿红的绿的、布料儿花的蓝的,鞭炮儿千响百挂,门神儿关公张飞。离开村往部队上去那时节,这路上也挤满了人——送村党支书的独生儿子去当兵,也像这腊月般红火。但今时,他祝兴生当了四年大兵回来,人们不像送他走时那 般热烈了,顶多打声呼唤——“喂,兴生,回啦!”


“回啦!”兴生答腻了这两字儿。


他似乎明白乡亲们为啥对自己复员回村不太欢迎的缘故——爹爹不再是村里的头号官儿啦!在外闯荡四个冬春,祝兴生晓得,复员远不及入伍郑重,人们送你进部队理所当然,为啥复员时也得迎接呢?!没这个必要,是的,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爹爹把军用背包斜挂着,那宽边背带深深勒进已经松弛、苍老的肩胛骨 上。“兴生,你为啥不要求再志愿两年呢?”


“要求过,没批。”兴生答道:“已经志愿了两年啦!”


“唉。”爹爹重重地叹了一 口气。


“兴生,先别回家去,到咱地头看看!”爹说着,便开步岔上了一条田埂小路。





田埂窄得很,坚硬得很。上面长着深深的、已经枯萎了的草。不时,有尖利的石块磷脚板,好痛。兴生时而停步选落脚点,时而唏嘘着。要复员了,军训松散了,脚板变稚嫩了。记得爬八七八高地,山石嶙峋,初上山时脚 板成了血坨坨;后来上去,负荷五十公斤,没注意就到了山顶,脚板像走路一般轻松。鞋带散了,他放下大提包去拾。老天爷,这脚边左右两块好田土,也长满了齐膝深的蕨草和丝茅,像一块未曾开垦过的荒地。


“爹,这地…… ”


“荒了两个年头了!”爹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话头接得挺紧。


“谁家的?”他抽了一口凉气。


“阿金。”


阿金,不就是那个每年求爹批字条儿领救济粮的特殊困难户吗?!


“阿金,富了,万元户。”爹说,“不对,好像听他自己说,是十万元户,对不 对!”对不对——爹当支书时的口头禅。每回开社员大会,菊英总是给爹记数:一个、两个、三个……不足一个钟头,爹要说出百八十个对不对。记得他人伍前一天,阿金找爹批条儿,“百把斤呢,对不对,今年把明年的也批了,明年吃啥?对不对!”爹终究没批,却挨人家一顿好骂。


“兴生,那块田是菊英家的!”爹指着阿金家地边的那一厢。那草,比阿金家的长得还深。


“菊英呢?”兴生早就要问这话,一直忍住,没吭出声儿,这会儿顺着便吐了出来。“在区镇上,不知道,要不,可以找着见见她。”


他想这样,却不好当爹的面说明。


晚风吹来,凉飕飕的。祝兴生把敞开的涤卡军装拢了拢,想扣上。风掀开了下摆,一只手扣不上。呼,一群干枯的蒲公英飞了起来,粘了他一身,脸上也落着了。伸手去摸,啥时节,汗水干涸了。祝兴生打了两个冷战,“爹,咱回吧!”


“也行。”爹再没提起去看自家田地,径直踩在这块长满蒿草的土地上,大脚拨拉得草丛直往两边倒。


路过一块橘树林,这橘树林,长得倒茂盛,想必柑橘是盛产。祝兴生抚摸着粗陋的树皮,拨开低伸的枝丫。


“这片橘林是七十八棵,是吧?”他问爹。


“只剩四十六棵了,对不对?!”爹答,“菊英把这些树抵押给阿金了,去领一年十二月每月一百块看货摊儿的工资。”


菊英的笑声咯咯直响。她和他学着电影上那模样,她在前头跑,他在后头追。她在树空儿里跑,她灵巧。他竟然真正抓不住她。结果她累了,便一 头倒在他怀里。他挠她胳肢窝,咯咯咯,她直笑。那一回,他亲了她的嘴儿。


如今,菊英的笑声上哪儿去了?


“也难怪,菊英经管不了这些树神。”爹不时低头,不时拐弯儿,“你走头  一年,柑橘上树长得饱满,可惜一场大蝇病,橘牙儿全掉在地上,烂成泥儿。她砍了三十二棵,阿金说,换了吧,于是就换了!”


“您怎么不管?”兴生大感意外。


“垮了,我的支书选落了,那时。”


“兴生,复员回来,咱俩一起种这地,经管这橘林,好吗?” “好,搞嫁接,让它们结新品种!”


“结啥新品种?”她依偎在他胸前,任他的手去抚摸洁白的脖颈,去按压胸前高耸的乳峰。


“我给你寄一本书来,你先学着,待我回来再干!” “行……兴生哥,亲我!”


就在那一棵树下吧!不对,不是这一棵。记得那一棵树有一个枝丫,他和她各在一边,上身都往前靠。两张嘴唇合在一起,四腿脚隔着树丫,就像那棵树。不过,人和树倒着,一朝下一朝上。这树,不在了。嗨,好大一根树桩子,让人砍的,是菊英自己砍倒的吗?!不,她不会砍这棵大树的。抽空儿再进这片林子找找,他暗自决定。


到家已是傍黑。全家人有了许久没见的欢笑场面。


娘捧着一件领口儿上贴牌儿的靛蓝春秋装,怪责儿子为啥买这般贵重的礼品;小妹把一串儿仿金项链儿戴在脖颈上,还噘着嘴埋怨哥没给她买一件蝙蝠衫;爹爹终于把一条装帧精美的人参香烟拆了封儿,叼一支在嘴上摇头说过滤嘴不过瘾……小妹还要翻那大提包,兴生没让,怕小妹寻出底层里那一包确实贵重的东西:北京美丽牌头油、大宝系列化妆品、泡沫柔姿胸罩、新式多扣卫生裤,还有两双长筒丝袜、一双超高跟白皮鞋。见小妹不高兴,他只好把一包糖果点心拆了,递过去。妹妹剥了一颗在嘴里,连叫好香好香。


“兴生,你那事解决没有?”爹爹嘴里含的那长过滤嘴,早被口水浸湿透了。他取下香烟,用拇指和食指搓揉着软绵绵的烟嘴儿,望着儿子的眼睛。


和四百元现金包在一道儿,祝兴生取出党费证和转移党组织关系的介绍信,递给爹。爹竟然扔了还剩一大截的烟卷儿,把双手在裤子衣摆上揩了几揩,像接圣旨那般郑重。


“我的儿,两年志愿兵没白干,我这老杆子就望这事儿哩!”他连看也不看,径直拿了那些东西往外奔,一脚正好踩扁了那一截烟卷儿。


“又哪儿去?”娘瞪着眼,问:“兴生刚拢屋,也不陪他待一会儿,爷俩喝一盅吗?”


“这事儿为大。”爹举着党费证和组织关系,一溜烟出了屋门。


就为入党,祝兴生要求干了两年志愿兵,好歹解决了,他想。当初爹信上说,不入党,就永远志愿下去。


他重重地嘘出一口气。


“哥,为啥叹气?”妹还在一颗接一颗吃糖。她高兴得很,自然不知道哥为啥叹气!


娘也叹了口气,用混沌的目光望了一眼长得膘肥滚圆的儿子。“妹,去看看你菊英姐在家没,告诉她一声,你哥回来了!”


娘到底是娘。只有她才明白儿子为啥叹气,尽管儿子只是嘘了一口气。


兴生感激地望了一眼娘。她老了:四年前漆黑的头发里掺合了缕缕银丝,脊背弯了许多,不大容易伸直,一双手在新衣上摸拿发出咝咝声响……


他没去拦阻早已哎哎连声蹦了出去的小妹,弯腰拾起小妹手中抓落了的两块奶糖。剥开一颗,走过去,硬塞进娘的嘴里。“娘,甜么?”他颤抖着声音问着,忍不住喉头发哽,眼眶发热。


“甜,甜。”娘的眼泪先滚出来,滴落在儿子的手背上、手心里。


儿是娘的心头肉,在这山坳坳里,儿就是娘的门面哪!这孩子,出门当兵,出息得像座大山,像棵大树了。她等他回家,讨门媳妇好抱孙娃。更重要的是,她等他回家,好好侍弄侍弄那块田土。当家人当了几十年书记,啥也没弄出名堂,好歹能把全村老少拢在一堆子儿。谁知竟连当不上,让人选落了,就这一档子事,全村人散了盘儿,挣断了绳索,齐齐出门弄财喜去,剩下老的小的侍弄不了田土,让那一块块好地,全荒着。就因当家的是支书,分田上那年月,把条水牯子让了别家养,三亩田土全靠人拉犁耙。找人借牛使唤,那牛呢?全换油盐钱了。这回好了,这儿子一归,瞧那一身子腱子肉,是块拉犁绳的好料。当然,还别忙着让他去背那根粗绳索,让他好好歇息,出了腊月,再干。种出好粮稠油,要娶媳妇的。儿子这双手,竟是细皮嫩肉的。不是说部队上练习苦吗?怎么越练越细嫩了哟!让这双手去拉那粗绳索,不起血泡子才怪呢!别急着催着他去侍弄田土,他是部队下来的人,想必有自个儿当紧的事要先做。对,当娘的早晓得他和菊英相好,当初他和那闺女的眉目,冒着耀眼的火星儿呢!如今那闺女菊英,也不大安分了,盼钱多啦!这孩子去部队四年,给家连信儿也捎得少,却一月给那闺女汇十元票子来,把点儿当兵的津贴全给了人家。娘不怨你,你和她相好,念及她家贫困,没个当家人,那日月,恐怕每个月十块钱都少了哟!还不知道那闺女如今心里有没有面前这个人儿呢!那闺女倒是讨人喜欢,暗地把贴心话儿掏给自个儿听,那每月十块钱,连声说别告诉他爹。咱说,不告诉。那闺女笑嘻嘻地捧了自个儿这张老脸,叭地亲了个山响,羞得咱哟!要是那闺女这亲嘴儿法子,亲在儿子脸上,是啥滋味呀?这孩子在部队上滚打了四年,不晓得有不有本事拢住那闺女的心思,难说,这年头,那花花绿绿的票子都让人花了眼儿了。这孩子的眼儿,让票子花了没,难说。娘在心里对儿子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儿,那双手只管去摸儿子的肩、脸和一双大手板。儿子竟抽出了那双手,递过来一沓票子。


“娘,这是复员费,整四百!”祝兴生把钱塞进娘的手掌中。


“留着自己用,日后要派大用场的!”


娘这话指啥,兴生自然明白。“四百块,派啥大用场!”


屋门口,站着阿金。他叼着长滤嘴烟卷,着一身起得出线儿的西装,那领带是全绸的一飘一荡。见话儿让这娘儿俩听清了,也不谦虚,自个儿落了坐处。“兴生,回啦!?”


是问还是打招呼?兴生连忙应了一声,脸上没出笑脸,连忙去找烟卷。


“这有。”阿金从口袋掏出一盒烟,看了看烟盒,又放回口袋,再掏出一 盒,牌号儿不同,“哟畸,不是这盒!”他说着,又把这盒放回口袋,从西服内口袋再摸出一包,利爽地撕了封口,用中指一弹盒盖,出来一支烟卷嘴儿,抽下,朝兴生递过去。“来,抽这个!”


兴生摇了摇头。


“没学这玩意?戒了?”阿金瞪大了眼睛,嘿嘿笑得屋震,“也好,也好,抽这东西,得癌!”


娘把糖果盒递过去,连声请客吃。


阿金抓了一颗,剥开糖纸,将那糖块朝天一扔,便落进了嘴里,腮帮鼓起一个凸包儿,大大的,难看。“这回复员的,县安置办不安排工作?”


兴生摇了摇头。他去过安置办办了复退手续,听人说,这回复退的一律不安排工作。


“不公平哪!”阿金腮帮上那凸包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去年前年两拨子复退军人,都安排了,今年为啥不安排?!莫听他们的狗屁话,安排,他们挑人,农业户口不安排。区上张区长那小子,今中午还对我说,他大 后天去县民政局报到,干办公室工作。那小子,从他老子手上拿去了存款,整两千,塞了出去,就成了!”


祝兴生没有吃惊。他知道这事:小张离部队之前,就要他爹把款汇去部队,买了大包小包整八个包的东西,到县里只住一宿,就没了影儿。也许吧,他想,咱可没有这份精神,也没这份底气。再说,咱与小张不同,咱是党员嘛!在部队里,战友们不是极厌恶那些事儿吗?


“人家能干,你也干,试试,保证能成。”阿金不见兴生说话,又开口说, “那四百块,少了些,起码得这个数哇!”他扬起手,飞快地摆了一个食指,一个巴掌。“塞票子,别买啥货,啥货也不如票子清爽,人家愿买啥买啥,愿咋用咋用!”


“不成,这事儿,不能干!”爹是啥时节回来的,还听清了阿金的话音,走进门对阿金说,“阿金,别用那些玩意儿教咱兴生,咱兴生,是共产党员!”


阿金的笑声比先前更响亮。“党员?不就是五分钱的区别吗?老支书, 您可是真…… ”


他的话没说完。


“阿金。”爹不高兴了,声板冷得很。


“好,咱不说了,惹了老支书不高兴。”阿金站起来,说:“我想和兴生说两句话儿,行吗?”


爹没发话儿。


兴生先走出屋门去了,身后是阿金那大块头身胚,灯影儿遮没了兴生的身影儿。


屋外没有灯亮,天上没有星星,黑得很。


在屋场园外篱笆处,阿金说:“去城里找工作,没钱找我,千儿八百能拿 几拨子!”


“菊英……她回来了吗?”兴生开了口,这还是自阿金进屋后说的头一句话。


阿金愣了一回。“哦……哦,菊英……菊英恐怕腊月是回不了村的,年关那摊儿忙,她没空儿呢!”


“我去找她,成吗?”


“成……成,自然成,就是不认识的顾客也可以去买她摊儿上的货呢,何况您!”


阿金那话音,不大自在,但在暗处看不见说话人的脸色,不知咋样。


兴生心中有了气儿:把我比作去买东西的顾客,我和菊英咋样关系,你阿金还不晓得吗?当初,兴生和菊英的关系曾一度明朗化。依娘的意思,菊英过了门儿兴生当兵去,最好。但女人的心思毕竟不如男人的昂扬。兴生爹说,别用婆娘挂了兴生的脚杆,让他出去闯荡,兴许在部队干个啥样领导,不回来了。十年后还接咱去外头风光风光也未必不成的。这不,兴生入伍前,连婚也没订的。


“实话告诉你,兴生。”阿金又发话了,“你和菊英关系非同一般,这我晓得。但如今情况变化了。就你那四百元复员费,回村里种田地,菊英能瞧上你吗?她如今比机关干部还阔气。她说过,不在外头混出个人样儿不回村 里来,够志气的。”


“啥叫志气?”兴生的火气儿在大。


“你当兵的还能不懂。”阿金又抽烟了,那气体打火机的火苗蓝悠悠的。他一下又一下地按那打火机,叭嗒,叭嗒……火苗儿一冒一灭。“出外头弄几个钱用用,万儿八千的,她菊英有这个能耐,这就是志气!”


兴生吐了一口唾沫。“荒了田地,长了茅草野蕨,离了咱农民的根本,叫志气?!”


阿金愣了一下,打火机不叭嗒了。扑哧,他笑得喷出了唾液。“天爷,我的好兄弟,你都不晓得天下都姓甚了!”他笑得喘不过气,咳嗽起来。“种田地,如今粮食不值钱,苞谷子儿一毛钱一斤,一年到头收两千斤苞谷,能买百 来斤盐沫子。这日月,连区镇上四憨子也明白呢!”


四憨子是区镇上鼎鼎有名的傻包蛋。今日从区镇上过,还看见他在餐馆里吃人家碗里的剩饭菜汤脚儿。


兴生恨不得朝面前这堆肥肉打过一拳去,他忍住了。


“莫非兴生你这回复员到村上,还想种田做泥巴腿子发大财?!”阿金的话里明显有着讽刺意味。


“是的。”祝兴生狠狠地回答着,转身走了,推开栅门,往冒着灯火的门洞里迈开步子。


“想想,啥结果儿告诉我!”阿金在后头叫着。祝兴生听见这喊声,浑身一阵哆嗦。


“想啥?告诉他啥结果?”爹问。


他把阿金讲的话简略叙述一遍给爹听。


“对,儿子。”爹一拍大腿,跳起来。“依然种田地,共产党员不能失了本 色,爹陪着你干,把田地种出个样儿来,对不对?咱不去合那个弄钱的大潮流,咱不指望发财,种本分土地,收本分粮食,对不对?”


不对,爹这话还是七十年代水平。他只能有这种水平,莫强求他提高许多。兴生在想,光种自家那几亩田土,不行。北方,当四年兵那地盘,时兴搞农村大包片儿,想正当法儿从农民手中接过转让的土地,一户生产大片田土,做粮食生产个体户,不也能成吗?兴生有些激动了,不过,得把菊英弄回来,与她一块儿种田地,心底里也不会空落。


“小妹咋还不回来?”娘望着痴痴想着的儿子,提醒似的说。


“不等小妹了,我想睡觉!”兴生冷冷地回答。菊英没在家,小妹到哪里找去。


一夜睡不着,炕席冰冰凉,咳嗽得好厉害。娘一夜过来看了好几回。小妹回来时,到了深夜一点。她说去阿金家看电视节目,好节目,才放一半,二晚还去看呢!娘骂了小妹几句,引来了小妹好一阵气愤,吵起来了。鸡叫三遍时,兴生才朦朦胧胧睡去。他迷糊地知道,娘替他在掖被角。做梦,全是种地。他拉绳,爹掌犁头,娘撒种子,小妹送水到地头,而菊英却躲在橘树林里嘻嘻直笑。阿金也在田头笑,摇着货郎鼓似的脑袋直说:四憨子。


祝兴生一天也没歇息,跑遍全村田边地角,又去大队村部翻了翻土地粮食产量,还数清了全村的橘树棕树。他想了解一下情况,看全村的土地究竟 能收多少粮食,多种经济收入有多少。情况倒是摸清了,但冷眼儿倒是遭了不少——


“瞧兴生那小子,活像区委书记来了村上,调查了解咱村情况,掌握啥子富民政策了吧!”“瞧兴生那小子,背着手儿转悠,像他老子当支书那模样,味道儿酸溜溜的!”


“瞧兴生那小子,当了四年兵,身板还是那般高,怎么没弄个干部当当, 坐机关不成么!”


“瞧兴生那小子,人家复员在县城里混个事儿,大概犯了啥问题,或是错误也说不清,为啥回了村呢?”


这些话,全是不想直说给兴生听的,但都一字一句没掉丝毫儿落进了他的耳朵。


他不听这些,没往心里去。他听见爹和娘在嘀咕。


娘说——兴生没犯着乡亲们啥,他们这般刻薄他,为啥?


爹说——为啥,穿了一身黄军装呗,是人模狗样的,还是党员,与往日就是不同了。


娘说——是与往日不同了,若是往日,兴生听了不如意的话,还不提了扁担上门去揍闲嘴儿的人呢!


爹说——到底当了四年兵的,那枪杆子是铁铸的,不再是桑木扁担榆木檩子了……


转眼便到了腊月三十。


这期间,祝兴生没去区镇。他不想打扰菊英的生意。年关,忙呢!忍受住一回又一回的思念:想她时,去那片橘树林闲逛一回,黄昏时去,夜半时归。腊月的夜露,好重。直冻得下牙打上牙,浑身直激灵。他脱下棉袄,来一回热身拳。这热身拳,北方兵全能干。橘林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远远的村里,传来了欢笑声,也传来了电视机里的歌声、笑声。


今上午十时,全家过团圆年,发生了一场不愉快——


小妹说,今夜仍去阿金家看电视节目。娘说,别去,大年三十全家围火炕守岁呢,还有好多鞭炮让她放。小妹不愿,说守啥岁,鞭炮噼噼啪啪一个样儿的声响。爹说,别往人家去,家家要团圆,掺了外人不好。小妹不依…… 兴生说,小妹别去,陪哥哥在家守岁,好吗?他的话语温柔得很,带着满脸的笑。小妹朝上翻了翻眼皮,嘴角拉成一条长线儿,不屑的模样。小妹说,陪你,回家快一月了,还陪你,明年后年,还陪你吗?要陪,要一台电视机陪,黑白的也行,有吗?望着小妹那一副酸溜溜模样,兴生差点砸了饭桌。当兵四年,莫非就学会了一种本领吗:忍。他终于没发脾气,站身进屋去,拿出了那 四百元复员费——小妹拿了四百元,放下碗筷,走了。天黑时,她从人家拖拉机上跳下来,捧一台十四时黑白电视机进屋,灵巧地拾掇几下,出图像了,还蛮清晰,小妹替一家人摆好了座椅,还端了茶杯。葵花瓜子盘子、花生、糖 果点心,没忘将几大包鞭炮放在面前……她忙得满头大汗,但没有乐呵呵的笑声——她委曲求全,为了全家团聚守岁,看黑白电视!甚至连一句谢谢的话儿也没说给哥哥听,大声喊,新春文艺晚会啰!


新春文艺晚会,就那一班人马,就那几十个熟面孔,颠来倒去弄了几年,没啥新鲜货色。祝兴生在部队四年,年年三十看这玩意儿,不来劲。只要没让小妹走,他算出了大力了——四百元钱,能买来全家的团聚,真神哪!


祝兴生不怪责小妹,也不抱怨自己,只是心里闷得慌——菊英该回了吧!他自然也不便去菊英家掺和。先前,他去菊英家看望她妈妈。她妈妈眼睛竟然瞎了,啥也看不见。四个弟妹望着兴生手中那包糖果点心,直咂舌头。兴生给他们吃,他们说啥也不肯动弹。兴生前脚走,就听见他们在抢糖果点心吃,弄得惊天动地响。


祝兴生一个人在腊月三十晚上,来到村子里的田野上,望不见田有多广,地有多宽。只有远处一点点灯火,一声声欢笑。不知不觉,又来到菊英家的那片橘林。怎么也找不到那棵有大树丫的橘树,大概真让她砍了。


风也不吹了,是想让祝兴生静静地理理多愁的思绪吧!他感到好孤单。


他告诉爹,想办农经公司:把全村人组织起来,一部分人种庄稼侍弄田 土,一部分经营橘树搞多种经营。


爹开始听了,双目都在放光芒。只一会儿,那光芒便暗淡下去了。“兴生,想法是好的,对不对!只是…… ”


“只是什么?”


“只是……全村三百二十七个劳动力,有三百零八个出外捞票子去了,还有十好几个开年也走,地,咋种?”


这情况,兴生知道。“咱开年就开一个大会,收拢人心,行吗?”


“难。我记得,咱村有两年没开一次会了,党支部会,半年也才开一回, 全讲柴米油盐话儿,没一句正经的。”


“那怎么行,要卡住劳力外流趋势,党员要带头做工作。”


“能卡住吗?你凭什么卡,政策允许外出经商,只要能弄到钱就成,粮食再丰收,也是个赔本生意!”


“要收住人心,得想办法?”


“想啥办法?对不对?你想成立公司,你就得打头雇人家,那工资,那投资,你能垫出来,有这么雄厚的家底吗?对不对,就靠你那四百元复员费,还 买不回十亩田的谷种呢!”


他明白,打头办公司,得身宽体胖嗓大气粗,而他祝兴生,只有一腔热血 满脑精神。可如今,精神能当啥用场?!


“儿,侍弄好咱家那三亩田地吧,对不对?” 


他真想大吼一声:“爹,不对!”


他又去找了阿金,告诉他办村农经公司:由你出面,做总经理也成,把全村人团结在一起,共同发家致富。


阿金一听,好喜。“行,这个总经理我当,你当书记。” 


“要投资,要动员入股!”


“投资多少?”阿金瞪大了眼睛。


“起码两万元,买种子、化肥、农药,农具…… ”


“我的天爷爷,这不是扔在水里去了吗?”阿金的头又成了拨浪鼓。


“怎么,这资你舍不得投?你不是十万元户吗?”


“十万元户又怎么,那全是我阿金的私有财产。兴生,告诉你,这总经理我愿干,这资我不投。侍弄田土这玩意儿,难说旱涝保收。如今,咱全靠天 老爷过日月,它高兴赏你个好果子,不高兴赏你两耳刮子。咱村几十年,哪年丰产过?”


阿金也能说出这号话儿,没承想,他脸皮倒真有城墙厚呢!兴生真想说:就像当初你干社员那阵子,一年百把个劳动日,守在炕头吃救济吗?“阿金,你有几万元钱,可以出这个头。你不出头,入股可以吧!”兴生对他还抱有希望。


“入股,成,多少?出三百,我愿干!”阿金说出了这号不要脸的话。兴生气得浑身在抖。


“说真格的,你祝兴生当了四年兵,倒真眼光远大了,还是党员了。若你真要在咱村干一番天大的事业,你得先自己把腰杆弄粗,有了本钱,说话不难!”


如今,连四百元复员费也让小妹处理了,他祝兴生真只剩下一幅全村致富远景规划图了!


他给娘说。娘一直听着,没出声儿,直到儿子问她,娘您在听吗?娘才回过神儿来,说:“兴生,娘不懂男人的事,你觉得该干的就干吧,干不干成倒没啥,别苦坏了身子,累坏了筋骨。说心里话,孩子,我想抱孙子,找适合的讨一个进来,菊英那闺女,和往日不同了,她的心比天高!”


他甚至给小妹也讲。小妹那黑黑的眼珠里流淌着清澈见底的泉水,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上扎着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哥,别干什么公司了,人多难成团呢!你带上我,往外去,咱俩去给人家打工,你干大事儿,我干小事儿。听说,城里头缺人做保姆呢,我去干,给人家做一日三餐饭,带孩子洗尿片子,我干!”


“你不想读书了?”兴生惊问道。


“读书有啥用?花钱呢,娘一年喂两头猪,全让我送给了学校,听说明年的学费又要涨呢!”





祝兴生在夜的田野上惆怅、徘徊。他想起长城脚下当年始皇屯军的小村里,人们津津乐道发展旅游业;复员回乡的京广线铁道两边,大地没有迷人的青纱帐;溯长江而上的轮船四等舱里,数十名农民翻弄着一沓沓新钞票,似乎在给复员军人们玩魔术;县城安置办公室,那花儿般美的姑娘却满口在说钱钱钱……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菊英,你也只想钱吗?为啥大年三十也不回村看看我?别说咱俩有过一段情感,就是没有,也该打声招呼呀——


“兴生—— ”


黑影里蹦哒出一声脆生生的喊叫——是她——菊英。


兴生知道这不是幻觉,因为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嘿嘿地笑着,从几米远的地方,送来了一股令人窒息的香风。


“菊英,你终于来了!”他狂喜地伸开双臂。


没有四年前的那般扑腾。


她轻轻走过来。“真对不起,回村太晚了,整个腊月都在忙,我差点卖空了货摊上的东西,又连夜盘点,才回。去你家问,你不在,寻思你定上橘林里来了!”


菊英的面孔看不真切,这夜太黑!


他能闻见,那迷人的香风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长高了,只比自己矮半头,想必穿了高跟鞋。他没作声,定定地望着这黑色的夜中她那模模糊糊的影像。记得她那次和自己上后山,采来一大捧映山红,全缀结在头上,花蔫了也不摘下……记得她冬日下水田捞莲藕,把双冰棒似的脚塞在他的胸口,他搔她的脚板心,痒痒,痒痒,她边笑边叫,却不曾抽出脚来……祝兴生一步一步走过去,近了,近了!扑过去,把她紧紧搂抱在怀里,然后把回村后一直没刮的胡须抵在她脸上……他发觉,她往后退了一步———


“兴生,怎么了?”她说,“还生我气吗,老立着,不出声儿!”她的声嗓没变,还是原先那腔调。


忍耐。他没再往前走,把伸长的双臂慢慢地、慢慢地缩回来、缩回来。


“回来了,菊英。”他开口说。声嗓好嘶哑,像有浓痰阻在喉咙口里。


她真以为他嗓子有毛病。“怎么了,你说话,感冒了?”她朝他走近一步。


她会说感冒两个字了。当初,全村人都不会说这两字儿,全是脑壳痛, 发烧一类话儿。他咳嗽了一下,终于,喉咙里顺畅了。“没有感冒,很好。”


“这儿风大,走,进橘树林子!”她说着便扭了身子,往树林子走。


她没伸出手儿拉他的手,且一说便走。当初她说“进橘树林子”便伸手拉他的手,不动脚步,抬头望他的眼睛。


她已经走出好几步了。果然是穿的高跟鞋,碰地的声音是咯咯的响声。当初,她老爱打赤脚,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进了橘树林子。田野上本来就没有风,她怎么会感觉到有风呢?这林子中倒有风了,沙沙沙响。


“早就知道你要复员,天天在区镇上货摊里边卖货边打望。你晓得我在区镇上守货摊儿,为啥不去看看呢?”


她倒先怪他了!祝兴生不知说什么,总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总不说话,生我好大的气了!”她的两手在绞动着一根小手帕,不自在。当初,她总是捧着一块布鞋底,针、线,穿进穿出,拉得哗哗响,极动听。


“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他认认真真地说。


她笑了,从模样上看出她在微笑,没有笑声。“兴生,我好高兴你回来 了。”


“是吗?”


“还不相信吗?”她昂起了头。“相信。”


俩人都没话了,祝兴生想也想不出来该说些啥。四年前,那话儿呀,没尽头,说过了的话重复千遍百遍也不腻烦,赛着说重复话儿!


对了,有了内容说了——“菊英。”他说,“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在家放着!”


“哟,又带东西了。”她似乎早就知道,但似乎又有着惊喜,“是些啥?”


“有……”他说不出口,“干脆,我去给你取来,你在这里等着!”他想跑。


“兴生。”她叫住了他。“算了吧,是啥,明日给我也不迟,或是,或送给你小妹,也成…… ”


他没动脚步了,感到了有些夜的寒冷。


“兴生,你一去四年,每月都给我寄钱,部队上发给你的津贴全给了我……”她哽咽了,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我,我全家都谢你,都记得你,我…… ”


“那是我走时说过的话,咋说咋做。”


“我,怎么谢你呢!”她又低下了头,“本来,去年我就不缺钱用了,我本来想写封信不再让你寄钱了,可我…… ”


“每月十块钱,能干啥用?!”他说。


“我没给你写信,你知道,我没写,写不好信。”菊英忏悔似的说着,她好像想起了那几十次去区镇取汇款的情景,区镇邮局那同志每次告诉她:姑娘,你丈夫不容易,每月十块钱,从不落掉一回,准时呢,到底是解放军!“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儿,那钱…… ”


“钱?什么钱?”祝兴生一惊。


叭嗒。远处折断了一根树枝,是谁在那里偷听,或是到这林子里干啥。俩人都没作声,静静地听着。


“没啥,兴生。”菊英说,“管它是啥!” 他想问她,先前说的啥事儿——


“兴生哥,我,我冷——”菊英往前靠着。


“怎么办?”他问,“脱件衣裳披给你!”


“不。”她制止他脱衣,“兴生,兴生,想我吗?”她的头在他胸前磨蹭,喃喃地说。


“菊英,菊英,想,想极了!”


祝兴生觉得胃在翻腾,想吐。喉咙里冒出了一股不知味儿的东西,火辣辣的……


他摆脱了她,慢慢地走了……她慢慢地坐起来,没去整理自己的衣裳。


叭嗒。是谁?不是祝兴生,他已经离开了这片橘林——


“菊英。”有人在她背后说话。


她知道是谁。他一直在纠缠她,从兴生回来以后,他缠得更厉害。她一直不让他沾边儿,她给兴生留着。她知道,四年每月十元钱的债好还,她的存折上已经上了千数了。但她知道,兴生不要那钱,他需要……但今晚,他是怎么了!?


“你真喜欢我?”她问。


“真的。我对天发誓。”阿金在她身后跪下来了。


“你的婆娘儿女咋办?”


“打离婚。”阿金说得干脆果断。


哼,真轻松,她冷笑着。


“别笑,真的。”阿金爬起来,转到她面前。


村里的鞭炮还在响。电光炮放射出耀眼的光焰。


他一直跟着她,从区镇到村里,从家中到这片橘林中。他看见了她敞开的胸脯,伸手去摸。


菊英打掉了阿金伸来的手,把手掌翻在上面。


阿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一下子从四个衣袋里掏出好几沓崭新的人民币,还有几个存折,放在了菊英的手里。


“多少?”她不理抓她的手,冷冷地问。


“一万多。”他说着,拉她的身子。


呸。她狠狠地吐了一口。“我和兴生,刚才……你都…… ”


“看见了,没成,我知道得很……”他已经把她拉在怀里了。


“阿金,你说过,咱俩要结婚,是吗?”


“是的。留着,结婚时……好吗?”


“不。”阿金的双臂在使劲。


“滚你的吧!”菊英一把掀开了阿金,大声嚷嚷着,“要干那事,一万元少了!”


她边往村子走边扣衣裳,阿金在身后拉扯着,追着。


“告诉你,阿金,要结婚,先和你老婆商量好,拿了离婚证再来找我!” 


“那明年……”阿金站住了,没动。


菊英也站住了。“明年,做梦!”


“什么?”阿金惊呆了,好像又要跪下了。


“拿走,这钱我全不要!”菊英把那手中的钞票、存折全扔在阿金面前。


村子里的鞭炮又一阵剧烈地响起。一束束五彩的礼花飞上天穹,划出一道道五彩的弧线,照亮了村子,照亮了橘林,照亮了整个田野。


无雪的冬天,为啥这般寒冷?


祝兴生守在火炕上,烤得嘴唇都裂开口子,流下了血滴。他用舌头把血全舔干净了,好咸,这流自身上的血。


村里的规矩,家家要相互拜年,互问身子骨硬朗,互致新春吉利。


祝兴生大门不出,终日把自己锁在家里。双腿蜷曲在炕头上,两臂垂落在膝盖上,像菩萨打坐。


“哥哥在练气功!”小妹逗着他,想听听哥哥的笑声。


笑声,似乎从他的嘴里消失了。


“别惹哥哥心烦!”娘制止小妹。


“谁得罪了他。”小妹噘着嘴儿,“整天哭丧着脸,像欠了谁家债,又像谁欠了他的债不还!”


“你知道个啥?!”爹说,“年轻人就得像你哥那样沉着、那样冷静,对不对。”


“不对。”小妹反对爹爹的评价,“哥像比爹老了许多,爹还不这样儿沉着冷静呢!”


只有祝兴生自己知道,此刻心里像一锅煮烂了的麦粥,是那样燥热,那样糊涂。胸膛里塞进了一只发了情的公鹿,犄角在寻觅着任何可以阻拦自己冲闯的障碍,撞上去,撞上去,将其闯倒,哪怕将犄角闯得连根折断也毫不足惜。他真希望手里有一挺机枪,朝着没有目标的天穹横扫;有一箱手榴弹,朝没有弹着点的地方投掷爆炸;有一把雪亮的刺刀,朝没有方向的地方突刺……突然,他的心底涌起一阵激动。这激动,使人恐怖,使人产生强烈的破坏欲——他想破坏一切,包括破坏自己。


终于,他将手中的茶杯使劲捏碎了。玻璃茶杯中盛着一杯刚刚冲好的蜂蜜茶,喷香的黄色的液体溅落在身上、腿上、脸上,流落在炕上、席上、地上。茶杯的炸裂声,惊动了爹爹、娘和小妹。他们都像从来没有看见他一样望着他,瞪大了各自的眼睛,张大了各自的嘴巴。


“兴生,你在干什么?”爹吼叫起来。


“哥,咋了!”小妹尖叫起来。


“兴生,你……”娘的声音带着哭腔,说着走过来,“你的手上出了血!”


祝兴生没有感到疼痛,他把双手伸开,把头低下,让自己的头埋在掌握枪杆、掌握锄把的双掌之中。


“遇事,总要冷静、沉着一些,对不对!”爹忘了刚才还夸奖过的话,带着强烈的不满,说着。


“不对。”他回到村里、回到家里半个月来,头一回否定爹爹的解说与肯定性语言。“我没法冷静,没法沉着!”


“啥事?”爹这个当了十几年村党支部书记的人,到如今蒙在鼓里,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发怒。


“你和菊英……”娘没把话说完,她自然认为儿子的暴怒,完全归结于爱情的失败。“哥,你为啥不去,菊英姐叫你去橘树林找她,我告诉你两回了!” 小妹喊起来。


菊英叫我去?小妹说过两回了?祝兴生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他蹿下地,踉跄几步,像喝醉了老白干,可他根本就没沾过一口酒,在这大喜大庆的新年。


“爹,锄头在哪里?”他怒问。


爹让儿子问呆了。


“发啥神经。”爹也跳起来,但跳来跳去,却蹿到了放锄头的堂屋角落,拎 一把忒重的锄头,猛跺在儿子面前,“拿走,看你干些啥!”


祝兴生抓起锄头,郑重地扛在肩上,大步走出门去。篱笆门挡着,他两下没打开,怒了,用锄头去砸……砸开,走向田野———


这是一片饥饿的土地,它的主人渐渐遗忘了它! 


田野没有青纱帐——


(原载1989年9-10月《乡土文学》全国兴华小说大奖赛征文专辑)



图源:网络


作者简介


王月圣,苗族,1950年12月生于鹤峰县,祖籍湖南桑植,大专文化程度。1969年上山下乡,1971年参加工作。1978年开始搜集民间文艺作品,先后编印民间文艺集成。1982年开始写作,同年在《长江文艺》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1985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1987年加入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先后在《民族文学》等20多种报刊发表小说、 散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等作品800余万字,先后出版《长筏》《指尖风水》和 《王月圣文集》等著作。曾任恩施州作家协会主席,州文联专职副主席,州政协副主席,2012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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