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中篇小说卷 | 田开林:高荒坪(节选)

文摘   2024-12-23 08:10   湖北  


文学回眸 · 中篇小说卷


高荒坪(节选) 


田开林



关于父亲,覃吉祥有满脑子的故事。他中学时代的作文,好多篇都是写父亲覃大宽的事。覃大宽是个复员军人。


父亲为了在岩坡上开梯田,曾组织青年突击队。开头许多青年不会打炮眼,他就自掌钢钎让别人抡锤。有个女青年在学打锤时,一个重锤砸到了 他手上,顿时指破血流,吓得那女青年抱着他的手便“宽哥,宽哥”地哭起来,结果还闹了一场笑话。由于两手被砸的次数多了,父亲的几个指头都变了形。


那年秋收后村里买了台手扶拖拉机,开到离偏岩村七里地就没路了。父亲吆喝了十几个青年人,扛着杠子和缆绳,像发了疯似的,一路号子声,硬 是把拖拉机抬到了村委会门口。开群众大会时,父亲让机手把拖拉机发动起来,自己拿起喇叭筒就喊了起来:“这家伙不仅能犁地,还会跑运输,一次能拉一千多斤,一个钟头跑二三十里。大家想不想让它跑起来?”众人齐声 说:“想!”父亲说:“那好,我们全村来个总动员,修路!”结果只干了一冬一春,机耕道就真的修成了。





年轻人嚷着要看电影,村里便买了台小柴油机。有次放电影时,柴油机多次熄火,找拖拉机手来看,他说这玩意是坏货。父亲火了,捡起木棒就捶 了柴油机,边捶边吼:“柴油机靠不住,还是要把水泥电线杆盘上山,把电拉通!”


父亲抓偏岩村的造田、通路、通电这几手,虽然闹过许多笑话,但也受到了县里和地区的表彰。在那年代,覃吉祥每次见到报纸对偏岩村的宣传,自己便觉得很荣耀,甚至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随着时代的进步,随着自己阅历的增长,尤其是现在,身份不同了,覃吉祥又觉得,父辈那时抓经济建设太老实、太小气,缺乏飞跃的头脑。他在乡里就研究过偏岩村的经济数据:四年前农民年人均纯收入就是1500元,可现在还没过2000元。


覃吉祥原是城关镇宣传委员,1959年出生,今年36岁,上月被提为乡党委书记。虽不属少年得志,但毕竟是人到中年也上了一步,自有踌躇满志之感。而且,县委安排他回高山贫困乡任党委书记,期望殷切,还给了优惠条件,允许他的妻子、小孩留在县城,这就意味着尔后定有回县之时。赴任前夕,县委常委、宣传部陈部长专设饭局,请他喝了一顿。陈部长称赞他曾是宣传委员中的佼佼者,现在是锥子处囊中,下一届的县委宣传部长非他莫属。



离家门老远,覃吉祥就高声叫着爹,呼着娘,一下子就把两位老人惊了出来。父亲笑出了眼角的鱼尾纹,母亲喜出了泪花。因为连续两个春节儿子没回家。


身材高大的父亲,虽然年近六十,但头上白发不多,额头皱纹不深,身子骨还是硬朗朗的,话语始终是深沉的:“祥娃回来啦。”至于五十开外的母亲,还是个半老徐娘的神态,毫无苍老感觉。她有个习惯,爱摸儿子的脑袋。哪怕是儿子当了书记,今天也没有例外,她在儿子头上摸了一把:“又长结实了。”


母亲一辈子也忘不了:祥娃出生在三年困难时期,7个月就断了奶,瘦成皮包骨。当时覃大宽常常夜里跑十几里路下小河捉鱼捞虾磨成肉浆,和上苞谷粉,煮成糊糊喂小祥娃,这才保住了一条小生命。那时的母亲,搂着儿子摸了又摸天天盼他长大、长结实。


母亲忙去做饭。父亲和儿子坐在炭火边,便拉起家常、谈起公事来。


父亲总爱说几句老话:“我们家单传三代,都是共产党。你爷爷把苏维埃政府的大印藏到井底下,至死也没向敌人屈服。我这一辈子只管了个偏岩村,没闹出名堂来。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身上。”父亲总是赞扬爷爷,叹息自己,寄希望儿子更有作为。


儿子说:“如今县委让我当了乡里一把手,我不把高荒坪闹得翻个个,就不算有能耐!”


父亲露出了笑意,问道:“你打算如何闹法?”


儿子顺口便答:“短平快项目摘穷帽,支柱产业撑竿跳,一年增收过五百,两年跑上小康道。”


说实在话,父亲对撑竿跳之类的名词还理解不深,但对儿子四句话的意思是听明白了。农民一年人均增收500块,一年脱贫,两年小康,这行吗?于 是本能地皱了下眉头,并提醒儿子:“还有两个村不通路,怎么撑竿,怎么跳法?”


儿子说:“如今搞市场经济,我们要逆向思维,要先抓钱,后搞基础设施建设。有了钱,不愁没有路。”


父亲沉默了。因为对“逆向思维”闹不懂,便觉得同儿子谈起话来很费劲。


儿子敏锐地察觉了父亲的表情,于是换了个说法:“我要把高荒坪的经济搞上去,不管怎么说,离不开爹的支持。”


父亲问:“怎么支持法?”儿子“嗯”了一声说:“乡里布置搞短平快项目, 你们偏岩村要带头;农民人均纯收入,您要报够报足。”


父亲想,哪有老子不支持儿子的!但品味儿子的话,又觉得话外有音。


于是反问道:“你是说偏岩村这几年农民收入没搞上去?”


儿子说:“那倒不一定,也可能是个数字问题吧。”


对话到了这里,父子都不愿再就同一话题说下去。对于数字,父亲和儿子各有不同的理解。父亲觉得,那数字是又实又沉重的东西;儿子认为,那数字应该是橡皮筋。


父子相对无言几秒钟之后,还是父亲招呼了儿子:“祥娃,我们吃饭吧!”


母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覃吉祥从橄榄包里拿出瓶五粮液,对着父亲一亮:“这是我孝敬爹的!”


父亲舒心地笑了:“那就来吧!我是喝不赢你的。”


父亲说的是实话。如果父子俩将这瓶酒喝完,父亲喝三两就醉,儿子喝七两才尝到酒味。父亲饮酒是丝丝地品味,儿子喝酒是放开喉咙吞灌。


儿子举杯祝父亲健康长寿,一杯下肚又斟了两杯。父亲呷了两口,嘴里吧唧几下,忽然搁下酒杯:“怪味,假的!”儿子一惊,顺手拿起酒瓶倒着晃了 几晃,便将酒瓶掷到一边:“真是假的,我又上当了。”父亲转进屋拿了瓶苞谷酒,说:“还是苞谷酒靠得住!”


母亲见父子俩因假酒扫了兴,便将一碗荷包蛋推到儿子面前:“酒慢慢喝,这个你要趁热吃,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覃吉祥夹起荷包蛋一口就咬掉大半边,撒娇地说:“我妈煮的蛋真好吃!”话音刚落,就听西屋里的鸡咯嗒咯嗒狂叫起来。覃吉祥说:“妈,鸡又下蛋了!”母亲却说:“别理它,那是只扯谎鸡!”原来,母亲养的四只鸡中,有一 只是不下蛋也叫的扯谎鸡。父亲愤然道:“我早就说把它宰了。扯谎,讨厌!”母亲说:“等些时日,说不定它今后还下几个哩。”


覃吉祥小时候最爱捡鸡蛋,一听鸡叫就要向鸡窝跑去。他也见过扯谎鸡,但见它们往往长得肥肥胖胖,也就宽容它们了。


父亲又呷了口酒,再次愤然道:“如今什么都造假,假酒、假烟、假药、假钱……连鸡子都扯谎,这还了得!”


覃吉祥也讨厌假。不过,他绝对没有父亲那种愤然之情。他觉得在激烈竞争的时代,出现假货在所难免。真和假是相对而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可过分计较。记得当宣传委员那几年,他写过不少稿件。其中的许多好稿,恰恰只有六七成真,剩下的则靠笔上生花。尤其是那画龙点睛部分,不一定真,却成了新闻的闪光点。


覃吉祥劝慰父亲:“如今的事,您也别太认真,太认真,就会什么也看不惯。”


父亲绷着脸哼了一句:“共产党不讲认真行么!”


覃吉祥见父亲神色不对,撇开热点话题,便将一盘炒包包菜挪到面前,伸筷就搅了一大半。母亲说:“这种没油水的东西你还是少吃点。”儿子说:“我不仅要吃,还要发动全乡大种,要靠包包菜脱贫!”接着便道出了全乡种一万亩、收入一亿元的宏伟计划。他表面上是对母亲说话,实际是讲给父亲听,看看爹的反应。


父亲听着,忍不住搭了话:“全乡才三万亩地,你要种一万亩!再说,一亩能收一万块吗!”


覃吉祥笑了笑:“去年我到南方参观,人家那里几元钱一斤还缺货哩。”


父亲虽然觉得儿子的计划有点玄乎,但毕竟是有所作为的想法,于是缓和了口气:“高山包包菜品质好,高产,倒是一条增收的路子。去年我们村种了一百亩,就是销起来不容易。”


儿子说:“爹放心,我自有办法。”



这是覃吉祥到任后的第一次乡党委扩大会议。乡直属单位的行政干部,各村的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都参加,与会者近八十人。


覃吉祥用一套浅蓝色西服略微包装了一下,就出现在主席台上。当乡长杨平宣布“欢迎我们新任书记覃吉祥同志讲话”时,会场顿时响起呱哒呱哒的掌声。覃吉祥站起身,挥手制止掌声,开门见山道:“我是高荒坪人,回乡建设高荒坪,没有客套话可讲。今天这个大会,是种包包菜的动员大会,实施万亩亿元工程的誓师大会!要想富得快,狠抓短平快,要想富得快,大种包包菜。”此时会场一片宁静,人们在心里称赞新书记干脆,是个有魄力的架势。但随着他对“万亩亿元工程”的阐述解释,人们的眼光里便增加了惊疑的成分。覃吉祥越讲越兴奋,浑身燥热起来,一把脱去上衣往椅子上一放,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亩产万斤,收入万元,一万亩就是一个亿。三万农民人均毛收入就是3000多,纯收入至少1500元,你们看,一年脱贫行不行?”台下虽有人回答说“行”,但声调疲软。


覃吉祥察觉会场中有人在交头接耳,显然是对亿元工程产生怀疑,于是向村干部们所坐的四排扫了一眼,大声道:“去年偏岩村种了100亩包包菜, 每亩收入不是上万吗?”覃大宽同儿子眼神碰了一下,觉得尴尬,便示意身边的村委会主任李明作答。李明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说:“种包包菜是好,去年我们销出去的,每亩合两三千元。”


覃吉祥对这个答话虽不太满意,但也无可奈何。他接过话头便说:“没有批量的销售,一亩还能收入两三千块,有了批量,收入四五千,七八千块,那有什么问题!”接下来,他就示意杨平宣布各村大种包包菜的任务。


五十开外的杨乡长被人们称为“老乡干”,是个能干点实事,但思想不够活跃,点子不多的人。他用迟缓的语调宣读了乡党委、乡政府关于下达包包菜种植任务的通知,那是非常严肃的红头文件。全乡13个村,人均种植面积 按3~4分推算,大村1500亩,中等村1000亩,最小的偏岩村是700亩。通知书上告示:


全乡成立包包菜办公室,简称“包办”,覃书记任第一主任,杨乡长任主任,另有宣传委员、副乡长、乡办公室主任、农技站长、供销社主任等分别为副主任或成员。通知书规定,各村的支书和村委会主任必须以党性保证完成任务,只能超过不准打折扣。


杨乡长念完这份通知,自己也紧张得冒出了冷汗。本来,在党委会上他就提过“万亩亿元工程”是否改作万亩“5千万工程”,而且作为两年的目标更可行,但覃吉祥认为,不能退让!现在很多事都是逼出来的,不逼就不能上新台阶。他面对火辣辣的新任书记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在心里存个问号。


听了儿子的讲话和乡党委的文件,覃大宽一直是皱着眉头在想心事:一方面看到了儿子敢作敢为的气质,觉得是块当领导的料,比自己强多了;另 一方面又实在不能接受那一套玄乎的目标、任务。到底是自己的思想守旧,还是儿子的思想浮躁?一时难分是非。所以,散会之后,当村委会李主任同他商量如何完成700亩任务时,他竟闷了好久才说:“尽力而为,量力而行吧。”



乡党委扩大会之后,覃吉祥井井有条地部署了工作:分管农业的副乡长和农技站抓育苗;杨乡长和乡党委办主任抓督办;自己与供销社筹划了肥料和农药之后,又腾出手抓了宣传。一时间,“实施万亩亿元工程定叫穷山变富乡”“要想富得快,大种包包菜”“一年摘掉贫困帽,两年翻身奔小康”等标语,布满了乡镇的大街小巷。广播站每日半小时的自办节目,反复播放乡党委、乡政府的通知,还有“包办”负责人的讲话。真可谓一派热气腾腾景象。


乡党委宣传委员赵玉兰,是位三十出头的女干部。她能说能写能照,而且泼辣、干练。覃吉祥到任后,除了接触杨乡长、党委办主任较多,接触她的 频率也不低。因为是旧时的同行,也因为搞过宣传的人特别重视宣传。赵玉兰见新任书记亲自抓宣传,这一段时间特别卖力,有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这天上午,赵玉兰匆匆来到覃吉祥办公室,本意是想汇报近几天的工作,但覃吉祥说:“情况不用讲了,宣传有声势、有规模,你抓得不错。“她一见书记表扬了自己,浑身热得直冒气,顺手便敞开了外衣,露出红色薄毛衣来。覃吉祥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问:“你的家乡也种包包菜?”她答:“种呀,历来都种,而且老百姓一年四季能吃上包包菜,因为有泡包菜下窖的习惯。”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站起身就说:“那好,你今天陪我去梦花坪一趟,带上相机。”


赵玉兰的家在老岩村,小地名叫梦花坪,是全乡海拔较低的小村落。这里的所谓“坪”,也不过是几个山峰之间围栏成的五六十亩缓坡地。但是,这里呈现出一种小气候现象,苍松成荫,绿竹掩房,一股清泉顺山而下,给人们提供了玉浆般的泉水。当山顶还戴着花白的雪帽时,这里便初见桃红柳绿,显出不淡的春意。赵玉兰告诉覃吉祥:这里是一个组十多户人家,五十来口人。耕地里除种玉米和薯类作物外,每户都种有一分多地包包菜,而且每家 都在屋内挖有地窖,存放红薯和包包菜。


赵玉兰一回到老家,顿时便惹来了四邻的中、青年妇女,有的喊妹,有的呼姐,有的叫姑,有的称姨,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覃吉祥悄悄地观察着这些女子,心里不禁惊叹:她们都有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而且体态丰满健壮,如同电视里见过的健美运动员一般。赵玉兰叫人从地窖里搬出一大堆包包菜,他看了 更是心喜。这些圆滚滚、白生生的球菜,大个的有六七斤重。他让几个女子围 着那堆包包菜,叫赵玉兰给她们照相。


在回乡政府的路上,覃吉祥显得特别兴奋。他望望赵玉兰,感慨道:“看来,美女出在梦花坪的说法一点也不假!”赵玉兰却说:“不见得吧!你看我就长得丑嘛,一点都不苗条!”他瞄她一眼:“谁说你不美!苗条只是线条的美,丰满才是实在的美。”她凑过去就给了他背上一巴掌:“你这张巧嘴,能把方的说圆。按你的逻辑,我们俩还算得上男才女貌!”覃吉祥见她挺高兴,开始正经起来:“我看梦花坪是个好典型,这包包菜中肯定含有特殊微量元素,在今天的照片上做点文章啊!”赵玉兰说:“明白,我连夜写稿,送你审查就是。”


……


(原载《民族文学》2001年第10期)



图源: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


田开林,男,湖北长阳人,土家族,高级记者职称,湖北省作协会员;曾任恩施日报社社长兼总编,恩施州委常委、秘书长等职;著有中篇小说集《8号夫人》、长篇报告文学《民族英雄陈连升》、寓言《新寓言故事集》《品味古诗中的哲理》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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