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短篇小说卷 | 王月圣:相识在高高的山上

文摘   2024-11-14 09:15   湖北  



文学回眸 · 短篇小说卷


相识在高高的山上


王月圣


时间:一个多雨的夏日之晨。

地点:熙熙攘攘的长途汽车站。

人物:互不相识。陌生旅伴。


这是湘鄂川黔四省边界上的小站。旅客很多。明亮的候车室里,挤满了候车、送行的人们。呼唤同伴声,购票退票声,道别的叮咛,以及广播员有气无力地播音,使室内一片嘈杂,构成了山城车站特有的气氛。


进站的卖梨人,正向检票员——一位漂亮的“小姐”挑战。他挑着两只沉重的麻袋,压得弯弯的桑木扁担上挂着一杆精致的小秤。葫芦形状的秤舵晃晃荡荡,随着主人的摇摆碰撞秤盘,发出哐哐的响声。


“货物超重,请去补行李票!”姑娘的话语虽轻,却是不容反驳的口吻。深蓝色的工装套服上,红底黄字的站务员证章分外明亮。


卖梨人眨眨小眼睛,眼皮虽然耷拉着,眼珠却转溜溜露出狡黠的光芒。他扯起扁担上的黑毛巾揩揩汗水,用略带嘶哑的腔调说道:“啷个搞哟,山里人出门不容易,让个方便嘛!”   呵,原来是位川客。


姑娘不说话,却把眼睛望着别处,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老川稍停片刻,忽然直起扁担,将麻袋对准她,直撞过去。他想闯关哩。


姑娘早有防备,猛地打开铁栏侧门,顺势把来犯者推到门外。绝,这是职业培养出来的机敏与从容。


“下一个!”这一声呼唤,充满胜利者的自豪感。


我把车票递给她。


“请进!”她轻盈地划去票面。


这美丽而高傲的“公主”!简直像只白天鹅!


开往各线的车在陆续启动、开出。


司机粗矮的体态使驾驶座显得狭小,他心不在焉地翻弄着行车路单,时时扭头看看,仔细地查对路单与座位的对应准确性。


这是一辆破旧不堪的老“解放”:脱漆处露出斑驳黑锈的车壁,破残歪斜的窗架,未铺泡沫的坐垫……


“还等啥,开车哟!这破车摇到K县,该到什么时候?!”


话儿带刺。说这种话的人至少不怕得罪司机。这是坐在一号位上的那个中年干部,他有着高大肥实的身躯,白净的脸庞上戴着一副宽边玳瑁眼镜,乌油的头发梳得纹路清晰,就像一块琉璃瓦覆盖在多面体的上方。


“我说老巴,你讲话也不害羞,”胖司机脸上露出愤懑神情,“你以为我愿意开这破车么。做人做鬼都是你们交通局,开会天天叫安全,会后却只顾狠劲抓利润指标,破车硬当好车使。这车我开了十年了,咋,换新车派不上我老胖,不就是嫌我爱说几句直话!”他用力按按喇叭,“嫌车破,去坐‘红旗’!”


“胖师傅!”


悠扬动听的呼唤声从车外响起。检票员搀扶着一位大嫂,抱着一个男孩子走上车来。一位解放军迅速起身,帮忙把大嫂和小男孩安置到座位上。


“小白呀,去看男朋友哪!”胖司机忘记了刚才的争执,戏谑地朝白天鹅挤挤眼睛,见小白脸上腾起红晕,连忙喊道:“关上车门,开车!”


她将孩子送到大嫂手中,关好车门,轻盈地跳到二号位上,蓝色工装不见了,雪白的尼龙紧身衫勾勒出一对丰满的乳峰;浅蓝色西服裙紧紧遮住略显宽大的臀部和颀长的双腿;肉色长统袜拉至膝盖,中高跟白色凉鞋上嵌着一颗“红宝石”。


老巴笑嘻嘻地让出一号位:“姑娘喜欢坐窗边,来来,别客气!”


“谢谢!”


我为老巴那粗壮的身躯感到委屈。你瞧,屁股蛋才搁上座位二分之一。


车,启动了——


忽然,车门外传来焦急的扑打声:“咚咚,咚咚!开门,我要上车!”


车停下来,胖司机回头望望我身边的空位,恼火地说:“小白,开门!”


白天鹅正要起身,老巴却抢着说:“你坐,我来!”


“碰!”他的头撞在车棚顶上了。


白天鹅发出了格格的笑声。


老巴的眉头只皱了一下:“没事!”他对挑着麻袋上车的老川,十分讨厌地吼道:“早不上车,干啥去哪?!”


老川正想辩解,一眼看见白天鹅那双明亮的眼睛,只好把话头吞进肚里,弄得喉节“骨碌”一响。他把麻袋码在过道里,没防备汽车启动,站立不稳,一下子坐在我的身上。他站起来朝我笑笑,表示道歉。那笑的模样挺特别,引起我好一阵琢磨。


时针指在七点一刻,发车时间延迟十五分钟。


值得欣慰的是,这老破车终于带着负重的吼声爬出车站,开始了倒霉——却又值得我怀念、追溯和探求的一天。


时间:上午。雨声哗哗。

地点:沿路面作平行移动的一处空间。

人物:排列极为整齐的旅伴们。


蜿蜒的盘山公路。时而费力地爬上峰巅。时而轻松地滑下谷底。引擎的轰鸣显得枯燥单调,缓慢的车速催人入眠。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了。手脚麻木,头昏眼花。有人说坐车打瞌睡十分惬意,我却体味不到此中乐趣。


白天鹅也睡着了,沉重的头部支撑在细长的脖颈上。


老巴打瞌睡的姿态令人奇怪:宽大的身躯早已占满座位,整个儿朝她倾斜过去,脑袋时常贴在姑娘浑圆的肩头上。


寂寞带来倦意,睡觉又感乏味,观察一下人们的睡态,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儿。我揉揉太阳穴,擦擦眼睛,四下打量起来。


人们东倒西歪,睡态各异。瞧,身后这两人!他俩相互依靠,配合默契:一个倚在另一个肩上,打着响亮的呼噜;另一个则伸长脖子把头搁在他身上,滴哒着长长的口水。各得其所。做着好梦。


大嫂把头伸出窗外哇哇地呕吐,双手按揉着难受的胃部。她的孩子约摸三岁,正好奇地看着后面——


坐在后排中间的小伙子,抱着一把吉他。吉他琴弦齐整,在手指弹拨的地方,微露出指甲刮过的痕迹。他留着黑黑的小胡须和披肩的长头发,勾勾的鬓角露出着意修饰过的痕迹,卷卷的贴在脸颊边,就像两条冬眠的晰蜴。


车一阵摇晃,琴柱碰醒了一旁的军人。军人惊愕地睁开眼睛,厌恶地推开吉他,又把琴主人软绵绵倚在肩上的头耸耸。他打个阿欠,伸伸懒腰,仔细检查了风纪,正了正睡歪了的军帽。这一连串动作都不失风度,完全符合军人操典。


他因给大嫂让座而被迫与吉他主人一类“油子哥们”为伍的窘迫情景,使我暗自好笑。哒哒的雨点,使远山蒙上一层浓浓的雾。


胖司机开启刮雨器——咔嗒、咔嗒,它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在宽大的玻璃上划拉出扇形的透明图案。


雨水从破碎的车窗灌了进来,靠窗的人们一个个忙乱起来,费力地拉起生锈的活动车窗。但是徒劳,忙乱仅仅驱散了他们的睡意。


“我替首长开车,是一辆‘流线型’新式轿车,”军人神采飞扬地谈起他的工作,生硬的普通话让人听了心烦,“那玩意儿挺不错的,是进口货!”


“叫啥名儿?”一位旅客颇感兴趣地问。


“丰田,日本丰田汽车制造厂的最新产品!”他两手上下滑动,就像驾驶他的“丰田”在奔驰。


他望望身居其中的破车,调转话头:“唉,交通部门怎么不考虑考虑,让这种破货跑长途干啥?这种车,在国外早已当垃圾扔了!”


胖司机动了动身子。他是否听清了这几句直接对他,对他的车站表示不满的牢骚话呢?一些旅客也激动起来,纷纷指责山区交通事业的诸多弊端。


“社会在飞跃发展,我们的速度太慢,就像二十世纪的泽车在跑!”


我心里发笑,笑军人的浅薄与卖弄。


“驿车,不是泽车。也不在二十世纪,是在十八世纪的欧洲和北美!”


有人大声为军人更正。是他——吉他,他把吉他抱抱正,用鄙夷和嘲讽的眼神望着窗外。我暗自叫好:“这‘哥儿’不是徒有其表!”


老巴挺直身躯,向后转去,把手撑在座位上,就像站在讲坛上一般。脸色微温,白里透红:“作为一名解放军同志,咹,怎么能对社会主义祖国表示不满呢?咹,大肆宣扬国外好,有什么好处?咹,是什么思想动机?”


军人的脸涨得通红。他突然站起,嘟囔着嘴唇。


吱吱——汽车在刺耳的尖叫声中猛地一刹,人们朝前一冲。司机的报复是明目张胆的。军人朝前一扑,腹部硬硬地挺在座椅上。


老巴正要举起右手“慷慨陈词”,被突然袭击弄得东倒西歪,“哎哟,我的眼镜!”


人们发出愉悦的哄笑,这笑声,是对军人的嘲弄还是对老巴的椰榆,不得而知。


笑声未落,琴声响起——


不能否认,他的琴弹得很“帅”,细长的手指在六根银弦上敏捷地弹拨和按揉。琴,欢跳出如流水、如细雨般音符组成的有节奏有韵律的和弦。他启开双唇,攒动着黑黑的胡须,摇摆着穿派力司猎装的身躯唱了起来。神情是那样专注,口形是那样准确。闪亮的眼神注视着窗外在雨帘中划过的青郁树木……


“洁白的天鹅,

展开矫健的翅膀,

美丽的湖光山色,

为我们送来希望……”


嗓音浑厚有力,没有矫揉造作之感,情感质朴动人,给人以美的享受。他的歌声把旅伴们带到美丽神秘的天鹅之乡——青海湖,湖水荡漾,芳草依依,在水天相连的地方,飞翔着一对对洁白的天鹅。


老川听得人了迷,大张着嘴巴,翘起二郎腿在晃悠,瘦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敲着节奏。演唱中,吉他的目光不时向白天鹅扫去。她没有睡着,却紧闭着双眼。


吉他的目光没有引起反响,而我却仿佛从中觉察出了一点儿什么,是追求,还是失恋?因为,他那微蹙的眉宇间有一丝淡淡的忧愁……


人们忘记了窗外的大雨。车,平稳地行驶在山水之中。


时间:午时,猛雨稍停。

地点:路旁小饭店。

人物:渐渐熟识的旅伴。


雨,逐渐小了。


车,在山中小站停了下来。


个体户小饭店,洁白的餐厅,整齐的桌凳使旅伴们耳目一新。身着白色围裙的女主人,面带笑容,热情地接待光临的顾客。


人们在餐厅里轻松地谈笑,在路边跳跃着舒展着疲劳的身躯。


餐厅小房内,胖司机和一上车就打瞌睡的邮递员,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紧吃慢喝。白天鹅端着半碗饭,筷子头叼在嘴角里一动不动,含泪的眼睛凝神地望着远处的吉他。


吉他好像忘记了人们的存在,一只脚跨在板凳上大口吃饭咽菜。


老巴用粉红色卫生纸擦干净筷子,又注意地看看板凳。一会儿,桌上留下了一堆肥肉片与谷粒。他把筷子一丢,掏出火柴梗掐得尖尖的,慢条斯理地剔起牙来。


我放下没吃完的饭莱,走出餐厅。


车上,大嫂有气无力地说:“不想吃!”


“少吃一点,还有半天路程呢!”这是军人那生硬的普通话。


“我饿,妈妈,我要吃饭!”


军人抱起孩子:“走,和叔叔去吃饭!”他阻拦大嫂递来的钱包,“大嫂,我们同路,算是一家人,互相关心是大家的责任!”


这话说得够原则性。不过,并不难听。


“谢谢叔叔!”妈妈告诉孩子。


“谢——谢——叔叔!”幼稚纯真的童音使人爽快。


军人抱着孩子走进餐厅,将一碗馄饨一匙匙吹冷送进孩子嘴里。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我断定他还属于“快乐的单身汉”。


“哇——”大嫂又在吐。


老巴眉头一皱,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紧紧捂住鼻子。


“大嫂,漱漱口吧!喝点开水会舒服一点!”白天鹅端着开水送上汽车。


她真是一只美丽而善良的白天鹅!


要不是军人和大嫂换座位,会更糟糕。我心里想着,同时,感到一丝内疚:为什么我就想不到关心别人呢?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妈妈,糖,叔叔给我买的糖!”孩子把糖塞进妈妈嘴里,大嫂眼睛里滚出晶莹的泪花。路旁大树下,老川在叫唤:“卖梨罗,川梨川梨,香脆可口,水甜如蜜!”


老巴禁不住吆喝声的引诱,走过去,挑了几个梨。


“一斤只多不少,两毛四!”


“噗,噗!”老巴尝了几口把梨吐得满地都是,他要退货。


“啷个要退嘛,只卖不退!”


老巴气愤地把梨扔进麻袋,转身便走:“嗯,怎么得了哦!‘放’,放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咹,弃农经商,贩买贩卖,长此下去,会是社会主义吗?”


胖司机提着一桶水,朝大嫂喊着:“小大姐注意,我把车冲冲!”他高高卷起裤脚,露出脚踝上一只奇怪的表。


“叔叔,快看,胖伯伯的手表戴在腿上!”孩子新奇地叫嚷着。


“嗬嗬,你看我发财了啵,手上脚上都戴表!”笑了一阵,他拍拍孩子的屁股说:“这可不是看时间的表。这是治病的降压表!”胖司机扬起手臂,把水泼了过去——哗!


呕吐物被冲得干干净净,却给低头上车的老巴溅了一身。他气得想开口骂人,见是司机,只得忍气吞声,愤愤然走进车内。


邮递员接过水桶,赶开几个想搭车的人:“让开让开,客满不得超载!”(山区不通邮车,邮局长期包下前排座位,收发邮件,押运邮包)这个“二司机”喷着酒气,他不耽心酒后失事,可以喝二两。瞧那乐呵劲儿!


笛笛!老胖按响喇叭。车,又将启程。


又是他!老川挑着麻袋,跑到开动的车头前面惊醒地喊叫:“上车上车!”


“找死呀!”胖司机吓得大吼,吱地刹住车。


老川爬上来,慌乱中弄翻了麻袋,梨子滚了出来。他手忙脚乱,捡起梨子,扯起衣角,揩着、擦着,嘟哝着……


“我要吃梨!”孩子轻轻地说。


老川像没有听见一样,急忙扎紧麻袋口,坐到座位上去了。


“梨不好吃,又苦又涩!”军人的话低低的。老川那副样子,使人想到他那梨子的味道是多么不合胃口。


车没动,呜呜地打火声令人心急。


“鬼破车!”胖司机揭开引擎盖捡查起来。


军人关切地走近驾驶台,轻轻地说:“师傅,好像是油管不导油!”


胖司机点点头,打开车门要下车。军人拦住他,抓起垫的麻袋下了车,钻进车身底下去了。一会儿,车下传来他的喊声:“师傅,试试!”


开油门。打火。引擎轰响了!


军人满手油垢,浑身沾满污泥。在洗手的时候,我看到胖司机和他的脸上都堆满了友善的微笑。


时间:临近不幸的时刻。雷雨交加。

地点:警告标志林立的盘山道。

人物:如前。


大雨滂沱。雨刮器拼命工作,也阻不住一股股涌流的水柱。胖司机聚精会神地操纵着方向盘,不顾风雨,时时把头伸出窗外驱车前进。引擎就像一条发情的野牛在怒吼,排气管不时发出“叭叭”的炸响。车内空气润湿,风儿夹着雨点吹进窗来,使人感到一阵阵寒冷。公路向上盘旋着,路边高立的警告标志牌上:N——急弯、!——鸣号、——陡坡,一块接着一块迎着汽车扑来。




“啊!”一声惊叫。


白天鹅猛地站起身来,两眼瞪着老巴,放射出一种令人心颤的寒光。她双手捂着胸部,脸颊涨得通红。老巴的脸也是红的,就像灌了猪血一般。我好像明白了发生在她和他之间的事儿:老巴在为她遮雨水的时候,用手在那神圣的山头上“那个”了一下。


面前的她,使我想起由丑小鸭变成的美丽天鹅。这只机敏的天鹅对肆意侵犯自己神圣领地的“猎手”们,表示了极大的愤怒。她迈开坚实的步伐,毅然决然躲开“危险”的地方,在寻找她认为安全的“湖泊”。她冲我笑笑。那笑容,多少有点无可奈何的神情。


我想和她交换位置,不慎碰醒了打瞌睡的老川。他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着面前的姑娘,惊惶地四下扫视,以为又触犯了某条交通规则。


这时吉他突然冲上前来,“坐我那儿去!”白天鹅的脸更红了,没有看他,却对老川说:老伯,您去坐前面好吗?”


话语轻轻的,还夹杂着女性特有的恳求,与检票时那种高傲和轻蔑的神态全然不同。老川望望我,分明在怀疑她话语的真实性。见我点头,才站起来说:“烦二位照看照看我的行李!”他摇摇摆摆地走上前去,一屁股挤开老巴,坐下。


老巴不情愿地朝窗口挪挪,用手捋捋头发,含着愠色望着窗外。


一股清香的发油气息从她头上散发开来,我小心地朝她挤挤。她感觉到了,扭头笑笑。身后,一束寒光射来。驾驶座前的后视镜中映着吉他的目光,冷峻,且夹着一丝恨与嫉妒。我急忙往外挪挪,尽量拉开与她的距离。


老川对座位十分满意,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油腻零碎的钞票,指头沾着口水数了起来。


老巴讨厌他,歪着头带着椰榆的冷笑瞥了老川一眼。瞧,油腻的白布汗衫变成麻黄色,一圈圈盐汗渍痕,就像树木的年轮,沾泥而潮湿的蓝布裤高高卷至大腿根部,露出松软的皮肉与凸起的青筋。


“又赚了多少?”


沉浸在喜悦中的梨贩子,没提防身边这位大干部模样的人会同他打招呼。老川审视地瞄瞄,手腕一扭,钱人口袋。然后慢吞吞地脱下草鞋,把糊着黑泥,被脚气病搔得痒痒的瘦脚搁在座位上,双手掰开脚丫搓弄起来。


不会是“猫眼”(小贩对市场管理干部的专用术语)吧,老川在思索着。面前这位干部,高大粗壮的个头,体面雅观的穿着,尤其通过小饭店前的小小“摩擦”,足以证实不属于“危险”人物。在“复杂”的环境中去探求最大的安全系数,是老川这号人的“特异功能”。


“干部同志哥,现在如今眼下在哪个机关供职?”老川这话说得够水平,既免了回答又反过来提问。


“县交通局!”


“哦哟,局长!”老川惊叫着睁大小眼,慌忙赤脚下地,变戏法般摸出一包高级香烟,边拆边嚷嚷:“这真是不打不成相识,不唠不遇家门,来一支!”


老巴没有更正局长的错称,把手一挡:“别客气!”


“客气啷个哟,烟是和气草,话靠酒儿引,抽一支!”老川把烟卷塞上去,顺势“嗤溜”一下将三角钱送进了老巴的口袋,作为退还的梨钱。


老巴接过香烟,掐掉过滤嘴(搔脚痒的后遗症)点燃,却好像没有发现那退钱的小事儿。


“师傅开车,您帮助点上!”老川递给邮递员两支烟卷,又回头喊我:“小伙子,也来一支!”见我摇头,抽出半截的烟卷早已缩进盒里。


邮递员把两支烟叼在嘴里点燃,将其中一支递给司机。胖司机谢绝,“开车时间不抽烟。”“局长尊姓!”


“姓巴!”老巴吐出烟雾。


老川自个儿抽草烟喇叭简,吐着口水说:“哟,文墨人讲,‘巴山蜀水’,我是四川人,缘份缘份!”


老巴用左手扑散呛人的草烟雾,露出晶亮的日历自动进口表。“啷个时节了,巴局长!”


“下午三点!”那表毫光闪闪,分外明亮。


“这表几多钱一只?”老川把头凑过去,“喷喷,这个数哟。我要卖一年梨才赚得上呢!”他看着老巴伸出的三个指头,惊讶地夸赞着。


“咳咳!”胖司机猛烈咳嗽起来:“请吸草烟的同志快熄掉,呛死人的!”


“呵,好好!”老川把烟头朝引擎盖下一揉,无意中瞥见邮递员不满的目光。他连忙把烟蒂放进口袋,拉起衣袖把烟灰小心地揩去。


车从路旁代销店一闪而过,邮递员扬起手臂,将一叠报纸和信件准确地扔进店铺柜台。熟练的投递动作令人折服!


呕吐声又传来了,白天鹅同情地回头望着大嫂,目光里饱含关怀与担忧。


孩子安静地熟睡在军人怀里,草绿色军装覆盖在他的身上。吉他尽量挪开与军人的距离,让出较宽敞的空隙,以免碰着孩子轻轻摇晃着的头。


“哎哟!”二号位又发出一声惊叫(这个座位总让人产生出莫名其妙的紧张感)!老川触电似地跳起来:口袋里的烟头把衣服烧了个大洞。他慌乱地扑打着,搓揉着,烫得双手乱抖,嘴里嘶嘶抽气。


“哎哎,小心点,火星!”老巴躲闪着飞溅的火星,害怕落在笔挺的西裤和锦纶衬衫上。


窗外,雨越下越大。


雨刮器疲倦地左右摆动着:“咔嗒……”


车内的闹腾停息了,人们又陷入沉静与困倦的泥沼之中。睡意袭来,使我感到疲乏,只好强撑着头……


时间:不幸的时刻。

地点:高高的山上。

人物:白天鹅、胖司机以及大难不死的旅伴们。


朦胧中,我听到胖司机一声骇然惊呼:“刹车失灵!”


求生的本能使我牢牢抓住座椅。紧接着就是一阵昏眩,好像坠入无底深渊——旅客们没有发出害怕的惊叫,大家还在睡梦里,就一齐陷入了突发的劫难之中,我只来得及想到两个字——死亡!


我醒来了!眼前的情景不是梦——山区极少的翻车事故降临在我们头上了!头在剧烈地痛疼,四肢瘫软麻木。我拨开压在身上的物件,强挺着爬出车来。踢踢腿,甩甩手,咬咬嘴唇,啊!我还活着!完好无损!我是幸运儿!


人和行李乱七八糟地相互挤压着。


我竭力希望回忆起事故发生的一瞬。然而,巨大的惊悸使脑子里现出一片空白。车体撞翻了标志牌,挂倒了几棵不大的行道树,四轮朝天翻倒在离路面几丈高的低洼地上。被擦烂的灌木,碾碎的杂草,犁出的黄泥,表明车在翻倒时迸发的巨大冲撞力。


“哇,妈妈、妈——”


孩子的哭声惊醒了我,他还活着。微弱地哭喊来自军人宽阔的胸脯下面。这哭声唤醒了我的理智,恢复了人的意识,撞动了麻痹的神经。我忘了头痛,急忙钻进车里,把小孩从军人身下拖了出来。


孩子双手紧抱在我的脖颈上,那双纯真幼稚的眼睛里充满惊惶与迷惘的光亮。


他——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用宽阔的胸膛保卫了孩子,带着满身的血迹爬出车体。肩膀上,斜插着一块尖利的玻璃,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我放下孩子朝他奔去,他止住我,咬牙用手拔去玻璃,望也不望,扔得老远。

在我的帮助下,他艰难地脱下衬衣。哗啦,衣撕碎了,伤口刚包扎,血又染红衬衣布。他不再理它,穿上军装,庄重地扣严风纪扣,鲜艳的红领章嵌在他那颀长苍白的脖颈上。正正军帽之后,他蹲下身去抱起孩子。


孩子像受了委屈后遇到了亲人一般哭叫起来:“叔叔,我要妈妈!”


“啊,好……别哭,”他用衣角揩干净孩子的脸庞,说:“我去给你叫妈妈!”他将孩子放在一丛灌木中,大步朝我走来。


我和他的目光第一次相遇。我们在沉默中交流了思想……这短暂的一瞬如一股电流在撞击……


军人双手攥成坚实的拳头,庄重的神情,就像战斗开始之前的沉着、威严。他朝我挥挥手,快速朝车里钻去。


人,一个个被唤醒,搀扶出来。参加救援的人越来越多。谁都知道,在这高高的山上,除了自己,再也没有求助的对象。没有高声哭嚎和惊惶呼唤,没有痛苦呻吟和恶语咒骂。只有一个信念在鼓舞、支持人们快速行动:救助伤员,抢救生命。


吉他的肩膀脱臼了,在邮递员熟练的按摩过程中,他不叫一声痛,任汗水裹着雨水,滴哒滚落。他呲着牙甩甩复位的右膀,迅速加人了抢救行列。


老巴从车里爬出来,紧捂着流血的额角,大声呼唤“救命!”吉他和邮递员搀扶他坐在洼地里一棵高大的黄桷树下。他使劲呻吟,浑身颤抖,不让吉他包扎伤口。那副痛苦的样子,就像一块弹皮深深扎进大脑,半分钟后就将长眠不醒似的。


吉他看不惯这副酸样,转身走开。背后传来邮递员的叫声:“就擦掉一点皮!”


孩子的妈妈停止了呼吸。她全身没有一点伤痕,呕吐过度的苍白面容现出受压窒息的青紫色。


军人抱着她,朝我急呼:“人工呼吸!”


一名旅客为我们打着雨伞。


军人脸上溅着地上蹦哒起来的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一呼一吸,一起一伏,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脏跳动十分剧烈。我明白,这是激动所至。


大嫂脸上现出淡淡的红润,令人盼望的心跳在我耳边响起,由慢到快,由弱渐强。她微微眨动眼睑,轻轻舒了口气。


我们都舒了口气……


军人把大嫂交给打伞的旅客:“您照护她,她的儿子在那边!”他望望站在一旁的我,粗暴地吼叫:“愣着干啥!?”


生硬的普通话不再令人厌恶。那语气,分明是一种不容置辩的命令。我快步奔向客车,暗暗为自己的迟钝而惭愧。


美丽的白天鹅不再欢笑,苍白的脸颊显得十分瘦削。剧烈的翻滚撞击,在洁白的紧身衫和蓝色西服裙上留下了斑驳泥污。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裹出秀美的曲线形体,高耸的胸脯仍不失骄傲的风韵。然而,在它们的深处,永远消失了怦怦跳动的心的节奏。


吉他抱着她,僵立在雨水中。雨水从他头上落下,洒落在她的身上。呆滞的脸庞青紫,双目中浸满不同于雨水的水珠。这水珠是那样纯洁透明。知情的旅客告诉大家,吉他和白天鹅是一对恋人,最近闹了一点儿矛盾,大概是吉他的不对。


让他到黄桷树下躲躲风雨吧!


我拉着吉他的手,让他离开美丽、安静的白天鹅,他死也不肯离开,大概在痛苦地忏悔吧。


老川按着碰出青包的脑袋,在车里惊慌地喊叫:“胖司机……师傅!”


胖司机在撞凹的方向盘和座位之间。他的手紧握方向盘。戴着降压表的右腿死死蹬在刹车上。场景是壮烈的,然而,失灵的机件和破旧的车辆使他的努力失去了意义。


我和老川使尽了全身力气,也没把胖司机从挤压中解脱出来。军人找到一把老虎钳,迅速卸掉座位,把他抱了出来。


军人寻找出路签,认真核对了人数。人们围在他的身边,静静地仁立着。片刻,哗哗的雨声中响起了他悲壮、坚定的话语:“同志们,不幸已经发生。现在,我担任现场指挥员!”一位旅客把伞举在他的头顶。


“目前,最紧要的任务,是和交通局取得联系!”


“我去道班打电话!”邮递员说:“离这儿五公里!”


“行!”军人完全具备指挥员应该具有的素质。他抬头望望被雨帘遮住的山顶,语气较为强硬:“限你一小时,抄小路,愈快愈好!”


“哎哟!”黄桷树下久久坐着的老巴,突然一声怪叫,神经质一般钻进车里,在杂乱的行李中翻弄着。


军人对此不予理会,大声地发布着“命令”:“去两个同志分头上公路,拦截来往车辆!”“手表,我的进口手表啊!”老巴捧着找回来的表欣喜若狂,冒着雨朝黄桷树下奔去。


“雨下得太大,”军人扫视了一下地形:“这里三面是松土坡,树木太少,有滑坡危险。


他顿了顿,咬了咬嘴唇,指着公路说:“迅速转移,全部上公路,先送……”他没有说下去,却把目光落在黄桷树下的白天鹅、胖司机这两个不幸的遇难者身上。


人们迅速闪开,抬起死者,扶助伤员,一步步走向公路。


黄桷树下,老巴仍然摆弄着那只手表。一道闪电划过——吓人的炸雷接连不断。从地形看,这里是落雷区。


“你瞧!”我轻轻呼唤军人。


“不好!”他把伤员交给我,回身朝黄桷树奔去:“危险,快躲开大树!”


军人拉开老巴,“咔嚓!”一声炸雷在人们头顶炸响。黄桷树被劈成两半,树杆断裂,根部燃起火焰。他们都扑倒在泥水里。


人们惊呼着扑过去,我从泥水里抱起军人。树枝砸伤了他的头部,鲜红的血染透了草绿色军帽。


雷声远去,大嫂突然睁开那双长时间紧闭的双眼,惊愕四顾,神经质地大叫起来:“小明,小明,我的儿呀!”


“妈妈,”小明挣脱旅客的搂抱,朝妈妈扑去。


“啊,我的小明!”她一把抱住儿子,捧起小脸蛋疯狂地亲吻着,又在他周身摸索。忽然,她推开儿子,不顾一切地扑倒在白天鹅身边号啕起来:“妹子,我的好妹子啊……”她跪下身子,理理姑娘散乱的头发,抻直裙子,把紧身衫的扣子一颗颗系好。把白天鹅的眼皮抚下来,把嘴抿好,把身子摆正。


吉他脸上是痛苦不堪的表情。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几缕阳光照着山野,对面崖上挂起了瀑布,溪谷发出山洪的轰鸣,燃烧的黄桷树也悄悄熄灭了火焰。


“妈妈,我采了花儿!”小明捧着一大把路边的羊麻草花远远跑来。这一朵朵紫红色的小花儿,顽强地开放在高高山上,雨水冲去尘埃,使它们更加鲜艳夺目。


“阿姨,要花吗?”他跪在白天鹅身边,轻轻地问。


“阿姨睡着了!”妈妈抚摸着孩子的头,强忍着悲痛。


孩子用手推着姑娘:“阿姨,要花吗?”他固执地问着“睡着了”的阿姨要不要羊麻草花。


妈妈从孩子手中抽出一支花,又指着军人说:“小明,把花给解放军叔叔送去。”


大嫂把一支花儿,轻轻插在白天鹅的头上。儿子连蹦带跳地给叔叔送花去了,她用手捂住嘴,牙齿将手紧紧咬住,没有哭出声来。


“叔叔,戴花!”小明把花插在军人的上衣口袋里,摇着他的胳臂。孩子的呼唤像一股清风,军人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的伤也不轻,流血过多,过度疲劳,有点力不能支了。“叔叔,我饿!”孩子忽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军人看到孩子求助的目光,这才意识到:饥饿威胁着疲乏的人们。天色,也在慢慢暗淡下来。


他抓住我的手,在我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轻轻说道:“同志们,去取行李,都把自己带的食品捐献出来!”


军人的话音不高,却立即得到了大家的响应。老川的动作十分迅速,只一闪,就跑到人们的前面。车里,他捡起一个个梨,用衣袖擦擦,用麻袋装好,背上公路,把梨送到孩子手里,送到每一个旅客手里。他挑选了几个完好的大梨,庄重地放在白天鹅、胖司机身边。小明捧着老川削好的梨,边吃边走到吉他面前,说:“叔叔,我想听你弹琴!”


“琴坏了,我唱歌给你听!”吉他忍受着痛苦,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嘶哑的嗓音唱起来:“洁白的天鹅,展开矫健的翅膀……”泪水涌出他的眼眶,他牵着小明的手,肃立在白天鹅面前。歌声在山谷里回荡,流水拍打岩石的响声,就像伴奏着一曲无尽的青春和弦。


“笛——”一辆卡车长鸣着喇叭从山上开来。吱——车没停稳,邮递员就从车上大声喊叫起来“快上车!”


邮递员紧紧握住军人的手,脸上露出内疚的神情,轻轻地说:“电话线路不通,耽误了时间。这辆煤车自愿来帮助我们!”


一位上大学去的青年把自己雪白的被褥垫在煤层上,白天鹅、胖司机静静地躺在车里,人们,就围坐在他们的周围……


车向出发点——遇难班车起点站开去。


在人们的告别声中,邮递员越来越小的身影送来了远远的喊声:“我——守护——现场!”难忘的一天——不幸的一天啊!


我们相识了,相识在这高高的山上。


 (刊发于《长江文艺》1984年第5期)

 


图源: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


王月圣,苗族,1950年12月生于鹤峰县,祖籍湖南桑植,大专文化程度。1969年上山下乡,1971年参加工作。1978年开始搜集民间文艺作品,先后编印民间文艺集成。1982年开始写作,同年在《长江文艺》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1985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1987年加入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先后在《民族文学》等20多种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等作品800余万字,先后出版《长筏》《指尖风水》和《王月圣文集》等著作。曾任恩施州作家协会主席,州文联专职副主席,州政协副主席,2012年退休。



往期回顾



文学回眸·文学评论卷 | 高晓晖:走进容米看桃花

文学回眸·中篇小说卷 | 叶梅:关口(节选)

恩施州作协与广州市花都区作协开展文学交流活动

李传锋:《寂静如初》文学之外的探索意义

文学回眸·诗歌卷 | 王威洋的诗(11首)

叶梅:评巴山楚水间的“恩施作家文丛”






恩施州作协
推送作家作品,开展文学交流,发布作协动态,发展恩施文学。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