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 · 文学评论卷
《寂静如初》文学之外的探索意义
李传锋
我饶有兴味地读完了董祖斌的这部书稿,放下书,下塘坝的人物和故事便在眼前活跃起来:卜戏子、菩萨先生、廖吟亭、董太娃,能做无米之炊的母亲向发芝、任劳任怨的父亲董先国、同屋场的凡人汤补锅、大力士龙克旺三兄弟、白云生处的杨白云,还有董子美和向春菊的平凡爱情,张家梁子的两户人家,吃了一辈子苦的赵二爷,做黑白无常的庚新,令人感慨的民办教师,沐浴着改革开放春风龙腾虎跃的赵有学两个儿子……
在漫长的农业社会,乡村是我们得以生存的家山,也是民族文明滋长的厚土,中国文化的根基深深扎在乡土之中,这就是乡土文学长盛不衰的根源。每一个离开了故乡的人,心目中都会活跃着一堆难以忘怀的人物和故事。故乡记忆往往是一个作家的文学起点,对乡愁的表达和记忆总是带着泥土的芬芳或炊烟的馨香,抑或祖祖辈辈那些泣血带泪的脚印与征程。
我读过鲁迅、沈从文、柳青、赵树理这些大师写农村的作品。我很崇拜他们,如椽之笔都十分了得,但我也纳闷,他们似乎像是以客人的眼光来书写农民。如果说鲁迅先生写农民更像是一位严厉少爷居高临下对半封建半殖民地农民的愚昧与不幸进行审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沈从文则像一个从山地走出来的游子,回味乡愁中的善和美,写得婉转欢畅;而赵树理、柳青等人则是在革命文艺思想的指导下,刻意委下身段来绘写已经当家作主的农民英雄形象。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坛出现了很多聚焦乡村的文学,脱贫致富,振兴乡村,新农村建设,新的题材内容,新的表达方式,让我们目不暇接。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视角,故乡写作的情感与方法大有区别。
董祖斌也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作家,痴情文学已经很多年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很踏实,很开朗,也很热情的年轻人。祖斌是一个很勤奋的年轻作家,这种勤奋表现在他完成行政工作之外,一直在坚持书写,也一直在坚持思考,我们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他文字中的泥土香味和时代心律。
《寂静如初》是对故乡初恋的一首情歌。故乡情感是指一个人对自己出生地的认知、认同、亲近和热爱。故乡情感中童年记忆是最闪光的部分,它有点像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作者调动起童年的记忆,用一种深情而动人的情怀吟唱出一首对故乡的恋歌。出现在文本中的都是很平凡的生命个体,不是杰出人物,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创举,可是,在故乡那片有限的天地,他们就是主角,就是英雄。作者对他们的善良与勤劳表达出极大的尊重和敬畏。那些人物和故事既是家乡土地上平凡的经历与过往,也是缘分注定、不可替代的生命轨迹。是血肉的手足,是平凡的邻居,是养儿育女的父母,是维系乡村伦理的神灵。没有成功与失败,有的只是生命的匆忙或从容,每一个生命的轨迹都是大地上的犁沟、荒地上的一朵花、堂屋里的神位、夜空里的星辰。每一个文字都是悲天悯人的叹息、注目、敬畏与讴歌。
作者把笔触瞄准故乡,对父老乡亲作深情回望,也可以理解为作者对曾经的田园桑梓的一种美好记忆。作者对乡村的描述,是生态优美的山水、淳朴善良的乡亲,乡村的土地、空气、炊烟、牛羊、山歌以及旱烟都是美好的记忆存留,都是乡村传统的不朽基因。在作者的笔下,那是一个喧闹而寂静的世界,是这种喧闹升高了生命的温度,是这种“静寂”安放了不安的灵魂。老去的、健在的,他都用心进行记述。文章篇幅不短,对人物的描述活灵活现。而且注重宏大背景与个体遭际相结合,时代发展与个人命运相结合,文本叙事与评议抒情相结合,村庄变迁历史与未来发展走向相结合,理想追求的科学设定与宿命规律相结合。
《寂静如初》是送给贫困和丑陋的一篇课文。本书的篇章里对贫困与丑陋表达出温暖的仁慈与悲悯。我们从中能读到对农村改革开放前期那段艰难岁月的原生态描绘和深刻审视,带着汗津津、赤裸裸的切口与截面。过去的故乡被笼罩在贫困的迷雾之中,聪明与才智被裹上了愚昧的外壳,愚昧、 自私、肮脏、倾轧,许多人的无奈和生存挣扎让今人感觉丑陋。作者不是局外人,置身其中,感同身受,不肯轻易嘲弄。这也是在表达一种否定,不愿意这种愚昧落后和丑陋怨恨的生存方式与生活的设定年复一年地复制。一边也在表达一种肯定,表达出对命运的热切期盼,对乡村振兴农村崛起的淳朴期待,期待乡村文明能够依据自身的优势,抗拒城市文明优势尤其是工业文明的强势改造。作者的思维似乎经历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从被忽略的地方找到了救赎,又从关注的地方发现了遗失。向往美好生活是一种战无不胜的力量,走向城市是中国社会目前处于其中的一个发展阶段,是没有人能抗拒的。改革开放初期,农民不敢走出去,不敢进城去打工,这既是城乡二元结构的阻隔,也是一种不自信,一种守旧。而三十年后的今天,天翻地覆,栖息城乡的农民越来越多,返回农村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被城市拒绝者,他们缺知识,少技能,只能回归土地找出路。一种是衣锦还乡的创业者,他们学得了知识技能或是小有资本,发现了乡村的优势。不管什么时期,都会有一部分人,他们坚定地扎根于乡村,创业于乡村,这是需要理想,需要一种精神的。在中国这样人口众多的发展中国家,随着乡村现代化的不断推进,我们坚信,当乡村得到了城市一般的社会公共服务,很多人还是愿意生活在乡村的。
《寂静如初》是给故乡的人物和故事写列传。村庄的历史是村民的汗水和血泪创造的,人构成了村庄历史中最有魅力、最有灵气的主要部分。阅读这个文本,就似乎看见下塘坝村的前世今生,也看见了游走在村庄大地上的无数身影、听见了呼应着村庄鸡鸣犬吠的各种声响、感觉到飘荡在村庄上空守护着家园的众多灵魂,一段村庄的历史跃然纸上。无数个个体生命,十多个家庭或者家族,他们在时代的洪流中呈现出的曲折走向、价值取舍、沉浮身世、离奇姻缘,给我们描绘出五彩缤纷、各具神态的“生、旦、净、末、丑”。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由一块块碎片般的记忆,经过组合,整体性 呈现出村庄的物质的、精神的、现实的、历史的面貌与状态。这是一部村庄历史,也是一部生动鲜活的志书,是给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写的“列传”。
我忽然就想起了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社会活动家费孝通先生。费先生自1936年初开始,先后26次访问他的故乡江村,他用一生的精力去揭示社会生活和经济发展的规律,因势利导,与时俱进,志在富民。自从费老的《江村经济》问世后,江村已经不再是地理意义上的江村了,而是作为世界认识中国农村的一个窗口,已被赋予民族标志,是中国农村对 外的一个形象表征。他留下了《江村经济》《重访江村》《三访江村》《江村五 十年》等鸿篇巨制,在国内外享有崇高的声誉,使江村成为国内外开展农村社会学调查跟踪时间最长、取得成果最多的实践基地。他打造出的“江村” 已成为吴江的一个重要文化品牌,并已成为社会科学研究者向往的圣地。文学也是一种社会科学研究,我们每个作家也应该有自己的“江村”,有自己长期跟踪,深入调研的“实验基地”。董祖斌的这部书稿就是用文学的方式对下塘坝村的一种社会研究,这部书稿除了文学性,也带有相当的社会学、 民族学、民俗学的意味。
在我的阅读记忆中,写故乡的文字,风物记述居多,写名人异事居多。以平凡的村民为对象,整体性进行记述,集中进行展现与探究,这是祖斌进行的一种小小创新。借助一个村庄乃至一片地域的历史来演绎一出时代的活报剧,这不是长篇小说,却是一次很好的预演,也不全是非虚构写作,却写得真实感人。作者与故乡那种难于割舍的情怀让人动容。书稿中最后有一篇《龙腾虎跃》,这既是对此前的下塘坝生活一个小结,也是给此后的新时期一个热情预报。
热爱自己的民族,热爱自己的家乡,这是一种情愫,是一种血脉,也是一种伦理。当然,一个人对故乡的情感,不会是抽象的、固定的,其认知和表现会随时代变化而有所变化。本书中,一幕幕以广阔乡村时空为舞台的悲喜剧,一张张生旦净末丑的脸谱,在历史和现实中深刻叠印与沉淀,无比灿烂而又无比悲伤。这是乡村发展变化的一面镜子,让人回忆,让人思考,让人铭记。茫茫人海,每个人就像一粒像素,一起构成这丰富、多维、变化的纷繁大千。
祝愿下塘坝越变越好,祝愿祖斌不断写出乡土文学的新篇章。
(原载2020年12月武汉出版社散文集《寂静如初》(序))
图源:网络
作者简介
李传锋,1947年2月生,土家族,恩施州鹤峰县人,著名作家,历任《湖北文艺》《长江文艺》编辑、小说组长、编辑部主任。1984年至1995年任《今古传奇》主编、社长。曾任恩施州委宣传部副部长、建始县委副书记、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湖北省文联常务副主席、党组书记、中国文联全委。中南民族大学中文系兼职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工作委员会委员,《民族文学》编委,湖北省作家协会理事,湖北 省第七届、第十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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