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中篇小说卷 | 田苹:才能去远方(节选)

文摘   2025-01-02 08:21   湖北  


文学回眸 · 中篇小说卷


才 能 去 远 方(节选)


田 苹





直到机轮贴地时那深深的颤吻,久久没着没落的心才算是安稳下来。实在不爱乘飞机,但这一次不行啊!为了工作,不得不在40多个小时内从中国鄂西南恩施飞往武汉,从武汉飞往上海,从上海飞往日本东京,之后,原航线返回……


第一次见到秀子是在公司驻东京办事处。她比印象中那些漂亮的日本小女生更显白嫩、纤弱,油汪汪的黑眼睛盛满好奇,一脸冰雪稚气,怎么看也不像是人间烟火养成的。


“我是林妍妍,秀子小姐中国之行的翻译、导游、陪护…… ”


“哦!”秀子鲜嫩的嘴唇夸张地缩成了一个小红圈儿。她上下打量我一番,末了小手抚在墙上纤夫古铜色的裸体。那一幅题为《神农溪纤夫》的摄影作品是我们公司的形象片:涂满晨光的金色河滩上,几个裸体男人肩负纤绳匍匐前行……记得在新员工培训班上老师拿出这幅照片时,好几个女孩儿都没好意思多看几眼,没有谁像眼前这个日本小女生这样旁若无人。


“林小姐是专程从国内过来迎接秀子小姐的。”主任走过来,将一个粉红色的小本交给我,“认真学习!”


秀子回头叫道:“可以走了爸爸——咯咯咯……”异样的笑声很细软,却并不虚弱,像一根细细长长的橡皮筋儿有弹性地跳跃,余音袅袅,顽皮而又可爱。


沙发上的中年男人起身,好像也笑了,但明显有些勉强。那样的勉强会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一直到机场,当我带着秀子进入登机口,穿过长长的廊道时,还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那个中年日本男人模糊而又牵绊的身影。



几年之后再到东京,总有些怪异不安,尤其是夜晚,常常面对繁星闪烁的都市发呆,恍惚如梦。有时候,那些亮晶晶的光点竟然会如晶莹涌动的泪珠儿缓缓舞蹈起来,悲伤却又温暖……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真的很难相信这个后来在中国长江三峡地带流传了多个版本的爱情故事,很难相信世上还会有这样一种任性的爱情!


中午一点多,上海经停武汉的航班在鄂西南恩施许家坪机场降落。那时候,秀子刚刚给父亲报了平安,细细的胳膊往我面前一抬,手就松开了,若不是及时扑上去接住手机,早摔落了……怎么回事啊!一想到在接下来的 几天中将要伺候这样一位小仙人儿,心头隐隐不安。


三个多小时以后,公司专车缓缓驶进了长江巫峡口边巴东县城最好的临江宾馆。连续40多个小时的奔波,昏昏沉沉的我几乎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总经理亲自迎接,足以说明公司对这位特殊游客的重视。谁知这个日本小女生并不领情,当她得知第二天才能去游神农溪时,忽地尖叫一声:“不——”把总经理吓得倒退一步。


秀子的抗议当然无效,已是红霞满江的傍晚,神农溪的木船早返航了。


听说附近有姑娘要出嫁,我决定带她去感受一下当地婚俗,听听哭嫁歌。


那是一户竹林掩映的江边人家。还在路口,就有伤心的哭唱声飘过来,牵扯得人心里酸酸楚楚。


……


哭一声哥来叫一声嫂,难舍难分骨肉同胞。

兄嫂待妹千般好,为妹费心又操劳。


院坝里已有好些乡亲的身影,堂屋门前长长的桌子边围坐着十几个脸上挂着泪的姑娘。其中一位着土家盛装的姑娘正拉着一位年长妇人的手边哭边唱:


……


这大恩大德还未报,又得拜托二年高。

爹娘前代妹多行孝……


跑在前面的秀子显然被吓着了,惊慌地转身抱住我的双臂:“这是在干什么?”


“哭嫁。”


“哭……嫁?!为什么?出嫁吗?哦,我的天哪,哭什么?为什么要哭?”


不等我解释,她已松开我的手朝桌前挤去。她的情绪让人有些不安,我急急撵上去跟在她后面小声解释:“看见了吗?中间那位就是准新娘……姑娘出嫁之前要告别,与亲人好友,还有自己的少女时代……”我其实无法用几句话向秀子解释清楚我们民族的婚俗中这个悲喜交加的特别仪式。土家女孩儿出嫁之前的心境是复杂的:对男人的欣喜,对新生活的向往,对父母亲人的感恩和不舍……所有的悲悲喜喜,都融入那一曲曲《哭嫁歌》中了!

有一会儿,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白白嫩嫩的日本小女生好可爱,当时她正同情地盯着泪水涟涟的准新娘,除了疑惑,更多的是对对方的同情和心疼。


又来了一波看热闹的游客。稍一分心,秀子已不知什么时候挤到准新娘身旁了,看见她旁若无人地摸人家身上的银饰我就急得慌,连连打手势示意她出来。她似乎很听话地缩了回手,正松口气,却又见她在往准新娘手里 塞什么东西,是纸巾。


我急忙朝她挤过去。


秀子拿着纸巾的手被准新娘推开一次,又一次;而她并不甘心,干脆直接去替人家揩泪,她哪里知道哭嫁时是脸上的泪水越多越好啊!


终于,准新娘猛地停止哭唱,一脸恼怒地盯着秀子。她旁边的中年妇女吼起来了:“哪来的女娃儿!”


“秀子!”我一把逮住那只小手,“对不起!对不起!”


“别啊!”秀子挣扎起来,她一点没意识到哭嫁的情绪全被她破坏了,她还用没人能听懂的日语问准新娘是不是不愿意嫁,安慰她不要太难过…… 全场一片安静,秀子成为主角,游客、乡邻以及所有哭嫁的姑娘们,视线全集 中到她头上……


中年妇女有些恼了:“太不懂规矩了!”


最难堪的是我。我像日本人一样冲着中年妇女狠狠一鞠躬:“对不起! 对不起!”扯起秀子就走。没想到她几步就挣脱开了,再次冲到新娘面前大声问:“新郎不好吗?他在哪里?你真的不愿意嫁给他吗?”


没有人听懂她在叫嚷什么,人们关切的目光投向准新娘,只见她一脸恼怒。


“走啊!”我再次冲过去抓起秀子的手,她反倒冲着我喊:“问问她,新郎不好吗?她不愿意嫁给她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次狼狈不堪地给众人道歉,“她是外国女娃儿不懂规矩…… ”


一直到上车了,秀子还自言自语:“真可怜啊,她真的不愿意嫁!对吧林姐姐!”



东京办事处主任给我的那个精致的粉色本子其实是一本中、日文对照的《秀子生活指南》,具体到什么时候喝水,喝多少量,都要求得清清楚楚。都说中国人娇惯孩子是出了名的,又有谁见过日本父亲对女儿如此精心?!


那时候,我所知道的关于秀子的情况非常少。她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父亲甚至都没能像一般家长那样让她享受正常的学校生活。画画是她的最爱,平日陪伴她的是美术老师,也是她唯一的老师。


有一天在聊到东方男人的形体时,老师将一幅摄影作品递到秀子面前:“看看这个吧。”


秀子懒洋洋地接过去,却久久地端详,半天没有吱声。


就是那一幅裸体男人拉纤的摄影作品:涂满晨光的金色河滩上,一群全裸男人肩负纤绳匍匐前行……


“他们是谁?这是哪儿?”


老师摇摇头。后来几经周折,终于弄清照片的基本信息:“……作品题为《神农溪纤夫》。神农溪不是一条小溪,它是中国……长江三峡地带一条美丽的大河。”


“中国?”


“对,一直向西,就是中国。”老师转动着地球仪指给秀子看。


秀子的目光重新回到照片上,细细打量,停在一个点上:“……这个……他又是谁?……为什么不同?”果然,那个格外健壮的躯体上,肩头红色的搭布与众不同,又能看到他的侧影,轮廓分明有力。


“或许……应该是指挥者吧?”老师猜测,“船老大?”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拉船。逆水行舟,尤其是遇到浅滩时,木船要靠人力拉着前行…… ” “可是……为什么不穿衣服?”


“..…”老师回答不了了。她看见秀子漂亮的指腹贴在了“船老大”的脚后跟,经过小腿、大腿,在臀部停留了片刻,然后是腰、背、肩、臂膀,从每一块充满韵律感的肌肉上轻轻抚过,“真美啊!”


秀子眼里放出的异彩让老师心里一颤。眼前这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儿已经16岁了,这是一个接近成熟的年纪,除了艺术欣赏,她是否与同龄人一样对异性的躯体产生一种与生俱来的神秘向往?一种渴望、一种诱惑?想到这些,老师自己的脸竟然潮红起来。



当时我并不知道秀子是第二次到神农溪。清晨醒来时她睡得正香,在她的床沿放着一本画册,装帧精美,翻过来封面上有四个烫金汉字:中国纤夫。


原来是一本油画习作:有全景式的峡谷风光,有逆流而行的木船,有胸 肌、腹肌、臂膀等展示男人力量感的肌肉特写,还有挥桨、划船、击水等搏击的姿势……最后一幅作品似乎还有情节感:白浪之下,一只强健的肩膀正托起船舷,黝黑的脸上浪花飞溅,那双深邃的目光中藏不住男人对自然的征服欲……


一只小手掌突然搭在画册上,把我吓了一跳。“醒了?”


秀子的眼睛有些疑惑,显然不是因为没睡醒。“怎么了?”


秀子双手捧回画册,遥望着窗外,满眼迷茫:“……有时候,秀子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想不起来……”她皱起小眉头。


“想不起什么?”


“大志君……”她下意识地将画册贴着自己的胸口,“突然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大志君?谁?”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将画册捂进了被子里。陡地跳下床:“怎么不早叫醒秀子啊!走走走!”


专车送我们到码头,刚停下,秀子下车撒腿就跑,任凭我和导游在后面怎么喊都不理睬。


清晨的神农溪码头热热闹闹,播放着各种通知的喇叭声在峡谷间反复回荡。正是出发的时候,游人如织,几十只被称作“碗豆角”的木船正陆续上客。


后来得知,秀子第一次到神农溪就是在类似的情景中找到了照片中那个披红裕的船工。那时候,叫谭大志的船工转过身几步跨上岸,秀子看到了一幅剪影,一个高大男人的剪影,正朝她的方向走近。秀子细细的手指交错在老师的手指之间,她感觉到了她微微的颤抖,却还不太能够体验小女孩的特别心情:与一幅深深刻在脑海里的画中的人物相见,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异样心境呢?更何况,她曾无数次地抚摸过那上面他强壮的裸体。


渐渐清楚了,一张普通的山里男人的脸,大眉大眼,嘴唇微厚,给人感觉厚道又有些木然。只是那一头浓密微卷的黑发让他与别的船工有些不同。


“天哪天哪!真的是他!真的吗?”秀子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她迎着他走过去,一直走到他的跟前,仰视对方。她娇小单薄的身体在那样高大伟岸的男人面前,活像一个孩子。


“秀子要……画……大志君!”之前她刚刚学了一句汉语。说着,便肆无忌惮、无遮无拦地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对方,直巴巴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的衣物扒开,从外到里看个透彻!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游客,透透亮亮的黑眸子一下就将对方击退了。船工谭大志简直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目光便针刺一般躲闪开了,手足无措。而最终他表现出的却是一幅不冷不热的样子,扫了扫导游:“还不上船。”


而这一次,寻遍整个码头,秀子失望了。待我气喘吁吁走到她面前时,她一个劲儿朝我摇头,委屈得要哭要哭的样子:“没有!哪儿都没有…… ”



坐在公司特意安排的木船上,秀子意外安静,她呆呆地盯着翡翠般的河水,或者一只手伸到船沿让绿水缓缓地从指缝间淌过,或者掬起一捧水撒向天空,看它们像玉珠儿一样洒落下来,尺管如此都没有喧嚣,偶尔周围有别的木船经过时她才会认真地张望,一脸失望。而对于我来说,难得能够安安稳稳地歇一会儿。


真的是青山怀抱中一条美丽的大河啊!难以想象两岸铮铮铁骨般的青山有着怎样的包容与默契。美丽的神农溪就像它们的孩子,双双心贴着心将她捧在怀里,与她一道经历着顽皮时的欢跃,沉寂时的宁静,愤怒时的咆哮……从小到大,从柔弱到坚强,历经风雨,跌宕起伏,一路奔腾汇入滚滚长江 ……


突然,一阵喜庆的唢呐声把我从诗意般的遐想中惊醒过来。不约而同回过头去,只见远处的绿水间出现一支披红挂绿的船队……


“接亲船队?”我兴奋地问船老大。船老大拉着脸爱理不理,另一名年轻船工证实了我的判断。等秀子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一下子兴奋起来,连连冲着我要相机。


前前后后四周的游船都放慢了速度为接亲船队让路。很快,在所有人的注目中,由十来只木船组成的接亲船队喜气洋洋而来,最前面的大木船上载着“外八仙”,也就是礼乐队,土家族的打击乐“打溜子”。一套溜子由一个巴锣、一面镗锣和两副钹组成,敲起来天震海响。我粗略数了数,那船上至少有三套溜子,还有唢呐、炮火等,艺人们披红挂绿,各司其职,十分卖力,可以想象那阵势,闹腾得一江跟开了锅似的,仿佛天水间都在炸响。


秀子更是忙不迭,一边拍摄一边欢叫。当她看见船老大放下桨时,急得直叫:“快啊!快跟上去!”船老大懒洋洋的态度让她很恼火,跳起来要去抓桨,吓得我一把逮住她:


“坐下!……这是礼貌,必须给船队让路!”



半个小时后我们的船急急靠岸。船还没靠稳,船老大就不耐烦地冲着我们喊:“下船!”秀子不高兴地看看他:“你,不好!”话音未落,木船突然摇晃,把她晃趴下了。


“这可不是我们神农溪船工的风格啊!”我看看船老大,“谁招惹大哥了!”


船老大不哼不哈,一步跨向秀子小鸡一样将她拎下船。没等我反应过来,自己也被同样的方式弄下了船,心里窝火,若不是要顾着秀子,我肯定会找那个讨厌的船老大讨个说法。


那时候秀子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带她去那里。一下船,便双眼发亮欢叫着跑开了,原来,是道路两旁一溜儿盛开的野棉花儿吸引了她,它们芊芊茎儿顶着深深浅浅的粉红在阳光下摇曳实在是很诱人。不一会儿,秀子已摘了一把在胸前摇晃,冲着我笑得合不拢嘴,我忍不住按下了快门。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那个粉红色的小本子,想起了那个中年日本男人,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儿困在家里?他又为什么让她最终从那个家探出头来?


“秀子!”


“怎么了?”


陡地想起那美丽的花儿是有微毒的,而我却只是淡淡地朝秀子比画嘴鼻:“别离得太近!”


刚刚拐过一道山弯,头顶上陡地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秀子吓得掉头往我身上扑。我仰起头,只见半坡的绿荫下吊脚楼硝烟弥漫,若隐若现可见屋檐成串的红灯笼。


“怎么了?”秀子好奇地探出头。


我才告诉秀子:“那个叫谭大志的船工——秀子要找的那个。我们正好遇上他娶亲……之前的接亲船队……明白吗?新郎!”


秀子一脸惊诧:“船工?大志君?谭——大——志?”她愣了愣,“怎么不早说?”


“不是带你来了吗?” 秀子恼了,抬腿就跑。


“秀子——”刚一出口,却见她跑得更快了。不一会儿,身影闪进了一片竹林。好你个小仙人儿,跟我耍公主脾气啊!


“慢点……秀子——啊———”我惊叫一声。蒙了好一会儿陡地明白出事了,真的出事了!秀子的身体在竹林边倏地一闪,不见了?!我发疯似的奔过去,哪儿有秀子影子啊?!


“秀子——”我急得双腿发软,原地转了一整圈,陡地发现竹林边有一个洞。几步扑到洞口边,双眼发黑,好一会儿才看清蜷缩在洞底的秀子,真的是秀子!


“秀子——秀子— —”我连呼几声,没发现她有任何反应。天哪!天哪! “秀子——”我绝望地惨叫,“啊——— ”



那时候,半坡上船工谭大志的吊脚楼院坝空前热闹。唢呐声声,花轿缓缓落地。两位守候已久的圆亲娘子欢欢喜喜迎上去。一位拉开轿帘,一位牵手扶新姑娘下轿。吊脚楼上空回荡着清亮亮的童音喊得正是时候:“新姑 娘来了!新姑娘来了——”楼道前,谭大志正被几个小伙簇拥着奔向他的新娘……


“救命哪!救命哪——!”我一边拼命挥手,一边朝新郎冲过去,“谭大志——!谭师傅——!”


就在谭大志去拉新娘时,我一把逮住了他的手。二话没说,拉起他就跑。只听见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异声:“抢亲哪?!抢亲哪——!”


“救命!救命……”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大的力气,居然可以拉起一个大小伙子奔跑。背后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怒吼:“拦住——!拦住她!”



谭大志很容易就将秀子弄出了地洞,那是一个废弃的苕窖,山里人用它来存放红薯。秀子被抱出来的时候一脸灰白,双眼紧闭。我惨叫一声扑上去,又是拍又是喊,急得心揪成一团。谢天谢地,她总算睁开了眼睛,一阵迷惑之后,目光停在了新郎的脸上,仔细地辨认着,终于眼里忽地跳出一丝惊喜:“……大志君?!是你吗大志君?天哪!”


“秀子!”我激动地喊了一声瘫软在地。


“真的是你啊!”秀子突然流泪了,她怔怔地望着谭大志:“……真的是大志君……真的!”她不相信地摇着头,“天哪!”


“……痛不?”谭大志轻轻拍着她的身体,语气里透出一种男人的温柔。秀子含泪笑了起来,摇摇头:“……我是秀子…… ”


谭大志抱紧秀子,似乎也认出了对方。


“哪来的野妹娃儿?!”冲到最前面的是圆亲娘子。


我才注意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谭大志怔了怔,手脚慌乱:“……游客…… ”


“游客?”圆亲娘子极为不满:“怎么抱上游客了?!”


谭大志下意识地松开手,但秀子更早地发觉他的行为,先于他抓住了他的手臂:“大志君!”


另一个圆亲娘子挤到前面,揪着谭大志的耳朵大声吼道:“呆子——不要新媳妇了!”她往侧面迈了一步,我看见她身后一脸怨气的新姑娘。天哪!新娘竟然就是江边人家那个哭嫁的准新娘!那一刻,新娘也认出了秀子,她恼恼地盯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船工谭大志的新娘叫向叶珍。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清楚地记得叶珍姐曾说过的那句话:我向叶珍上辈子作什么孽了,天远地远招惹了那么一个外国小妖精啊?!



在鄂西南土家山寨,远方的客人偶遇喜事叫“踏喜”,那是很让人欢喜的事情,据说可以沾喜气交好运,而我却忧心忡忡,像秀子这样一个任性的日本小女生如此突然闯入一个新婚家庭,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新房就在不远处的楼梯口,秀子则被安顿到二楼尽头老藤椅上。可能是受了惊吓和劳累,她显得好虚弱,半躺在藤椅上却依然侧过脸去看热闹:那一会儿的楼梯口,人们正吵吵闹闹簇拥着一对新人到房门口进行“抢床” 的环节:新人从门口出发,看谁先到床沿坐下谁将来就可以当家作主。突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就在新郎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朝秀子的方向扫了一眼。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院坝的篝火一直亮到天亮,男人们喝得东倒西歪,女人们则在堂屋说说笑笑嗑葵花籽,屋檐下红红亮亮的灯笼在夜风中飘飘摇摇。


秀子一上床就睡着了。可能还没有从白天的惊吓中解脱出来吧,她侧身蜷缩在床沿,瘦小得跟十二三岁的孩子一样,一看就让人怜惜。毫不夸张,生活中也见过举手投足让人怜爱的柔弱女性,而她们跟秀子比起来都只能算是女汉子了。


“您也早点休息吧!”一个圆亲娘子上楼来安慰我,她扫了一眼床上的秀 子,“幸亏没得事。”


“叶珍算是懂事,喜事让人搅了也没怨一句。” 听出她是好意来提醒我的,忙说:“谢谢!”


上了床,全身酸软。闭上眼,脑子却很清晰。秀子掉下苕窖的情形一遍又一遍从脑子里闪过,好一阵后怕啊!山里头苕窖出意外的事情时有发生, 原因是很多时候地窖会积蓄一种有毒气体,人若待在里面会窒息而死。好在那苕窖并不深,空气还算流通,还有秀子一点擦伤都没有。



醒来时,亮晃晃的阳光从窗格子间洒了进来,木屋内光影斑斓。门外是长长的廊道,倚栏朝院坝望去,只见新郎官儿谭大志正弯着腰锯柴,秀子则举着相机在一旁跳来跳去为他拍照。


“停、停……”晨风飘过来秀子蹩脚的汉语。


她要干什么?正纳闷,只见她围着谭大志打量了一番后,居然把手伸到谭大志头上去翻弄。好家伙,要是让新娘看见怎么办?当地有句土话: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只准看不准挠(摸的意思)。我急急下楼,却愣住了:只见叶珍姐——新娘正站在堂屋门口盯着院坝,一脸不悦……而那个时候秀子正在兴头上,旁若无人,继续倒腾新郎官儿的头发。偏偏谭大志居然也没有避让!


“谭大志——”突然传来叶珍的喝声。


新郎官抬头看见了新娘,忙提起锯子小跑到门口:“……插不上手…… 我是说多锯几截柴……”一听就是老实人,一个不懂规矩的外国丫头儿就把他弄慌了,“……搞么?”


“你说搞么?”叶珍更不高兴了,一扭身进屋:“加柴——!”


“好好好!”新郎官儿忙不迭地去抱柴,正好和撵过来的秀子撞上了。


“还没……完……大志君!”秀子抓住谭大志的臂膊。


正说着,我很合时宜地出现了,将一件衣服披到秀子身上。等她穿好衣服转过身时,谭大志已抱着柴火进堂屋。


早餐十分丰富:老母鸡炖干笋、腊肉炒葛粉皮,还有榨广椒、酸洋合儿、萝卜叶子打合渣……大碗小碟摆满了四方木桌。山里有一句俗话“忍嘴待客”,意思是真诚待客,要把自己平日舍不得吃的、最好的东西留给客人。后来我才知道为了那顿早餐,叶珍姐和她几个前来送亲的女伴从鸡叫头遍就起来忙碌了。


我严格按照那个粉红色小本上的说明照顾秀子吃饭。每一道菜都必须是自己亲自品尝后才会给秀子碗里夹上一点点儿。不夸张,秀子的食量大约只相当于一只成年猫。叶珍姐见状,脸上的不快早退去了,内疚地打量着秀子:“难怪!哪里像吃了十七年饭的人儿……就那么几口?……千里万

里,一顿饭都吃不饱…… ”


谭大志更是一脸歉意:“吃不惯么?”


弄得我有些过意不去,故意一边大吃一边叫好。叶珍姐仿佛备受鼓舞,不时朝我碗里夹菜。我知道之前旅行社告知过她们不能给外国人夹菜,但并没强调说不能给中国人夹菜,更何况是本地人。唉,正因如此,以后好几天都没有胃口享受那些美味的土菜肴。


当然,那顿早饭让人记忆更深的不是我的多吃,而是秀子的请求——让在场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的要求。那一会儿,秀子慢慢站了起来,什么话也没说,一脸小可爱冲新郎新娘就鞠躬:“秀子有一个请求!”


“什么?”我有些紧张。


“告诉他们!”秀子突然冲着我咯咯咯笑了起来,“恳求大志君和叶珍姐姐,秀子要做他们的客人!多住几天!”


“不行,秀子!”我的态度很坚决。


“快说给他们听!”


面对秀子恳求的目光,我只好把话翻译出来。眼见着,叶珍姐脸上的笑就僵住了。几个女伴更是不满地瞪着秀子。


“不行,秀子!”我尽量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这是新婚家庭,我们不能影响人家度蜜月!……还有生活也不方便,我没法照顾你!”


秀子急呼呼地瞪着我:“不会的,不会的。不是说‘踏……喜’吗?那就让秀子多多喜!喜!……别摇头好不好?恳求了!恳求大志君和叶珍姐姐允许秀子留下来!把画完成!”


后来,我专门找了叶珍姐。尽量在她的面前强调秀子画家的身份,告诉她不论中国外国,搞艺术的人都有些个性随便不讲规矩,请叶珍姐一定别介意。最后,我又画蛇添足地恭维叶珍姐找了这么一个帅男人,让外国画家都撵着要画他……谁知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眼见着叶珍姐灰了脸:“帅个扯!鬼佬儿稀罕!有本事到公路边立新屋!”


原来,新娘向叶珍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夫家的老木楼。


……


(原载《中国作家》2017年第9期)



图源: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


田苹,女,土家族,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现任湖北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恩施州文联名誉主席。

主要影视作品有电视连续剧《神兵》:中央电视台建党七十周年优秀剧目展播目剧;电视连续剧《大水井风云》,湖南电视台、爱奇艺等十余家电视台、平台播出;电影《拐杖》(合编),获第六届欧洲万象国际电影节原创故事片奖、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电影《漂洋过海来爱你》,获第29届东京国际 电影节金鹤奖、湖北省屈原文艺奖等。

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报告文学《父亲原本是英雄》(合著),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入选中组部全国党员教育培训精品教材;长篇小说《花开如海》,上榜2022年中宣部图书局“奋进新征程建功新时代”好书荐读活动书单、2022年“中国好书7月榜单”,列为2022年湖北省文艺精品创作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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