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短篇小说卷 | 谭成举:油锅

文摘   2024-12-27 08:33   湖北  


文学回眸 · 短篇小说卷


油 锅


谭成举


凤中,乃武陵之腹地,山高地阔,雨多雾重,且风微霜少,加上那地多为油沙地,质地疏松,土层深厚,富含有机成分,故极利油桐生长,凡根之所至,籽之所落,无不纷纷繁殖,目力所及,一片桐海起伏。一挨暮春,粉中透红的桐花, 铺天盖地地竞放,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引得各式蝴蝶翩翩而来,诱得四海蜜蜂潮涌而至,把个山山岭岭、沟沟谷谷闹腾成一个人间仙境。而一到中秋,花落果熟,到处果积如山,真个是一片果的世界、果的海洋了。这便应运而生出许多油坊来。由于凤中的油质极佳,是上过皇家名册了的,故此购者若云,结果常常供不应求。所以油坊就多为官方垄断,民间虽有,也多是官坊忙不过来时,作作帮手。偶尔自己榨点油,那也是官方收剩了的桐籽,去艰辛采购,榨点油来,聊作家用,油油盆、桶之类,或销往民间,以作度日的补贴。尽管民间油坊少得可怜,却不乏榨油的高手,其中南河彭油匠便是冒顶的角色。这年,他做的一件绝活,就震惊了凤中,以致后来因之而惹出了大祸。





那日,也是活该他做出绝活来的。


这年桐籽又获少有的丰收,彭油匠就又被叫去给官坊帮工,以至那堆集如连绵群山的桐籽久榨不完,他也就一直脱不开身去收购桐籽,待到帮工完毕,时序却已是来年二月,早已错过了收购季节。彭油匠这就凄凄地长叹一声,只得把自家收拣的百余斤桐籽倒将出来,磨磨蹭蹭,聊以打发时光。他先是懒心无肠地把桐籽倒入碾槽内,套上那老黄牛蒙住双眼,在其屁股上抽上一鞭子,任那老牛自去拖了笨重的碾子循环转圈,干着碾籽的苦差,他则躺倒在旁边的草堆上,呼呼地睡大觉。待他一觉醒来,那桐籽早被碾成一槽的肉泥。屋漏偏逢连绵雨。这一槽的肉泥叫他如何来焙炒?他摇摇头,又苦笑着长叹一声。所以, 在焙炒时他就更是失去了心思,以至那火也是烧得时猛时弱的,把个焙炒的过 程弄得是一塌糊涂。在后来的蒸制、包箍、上榨这些工序上,就只是一味地敷衍了,乃至在最后一道工序上,他就信心丧失殆尽,也懒得抱了大椎去撞那木榨,自个又去躺倒在草堆上,呆呆地出神,全不顾了女人不能操椎榨油之行规,却让那刚刚回家的瘦弱女人翠花去替他榨油。那翠花也是好生的脾性,尽管在山上劳作了半日已是累得精疲力竭,然见了那一年的度用希望之所在就这么眼睁睁地被废掉,哪能心甘?这就无心去与男人争吵,赶紧上了第一道榨,抱了近丈长的木椎,发一声喊,便对了那榨狠命地撞。可意外的是,往日那汩汩外流的桐油今日却不见一丝一毫流出来。她便有点急了,这就又去加了一道榨,继续狠命地撞,然而,仍旧不见油的踪迹。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则又加了一道榨,也是常规的最后一道榨了,就又抱了木椎狠命地撞。也是她命中不该有失望,这次却出现了奇迹,只撞了一椎,就闻一股从未有过的奇香扑面而来。翠花这就甩下木椎,奔向前去俯身细看,只见那油也不需要再加撞击,却是浓浓黏黏地流将出来,兀自流个不绝。那油色泽金黄透亮,沾点在两指间,竟能拉出长长的线来,细若蛛丝,极富弹性,闪着夺目的金光,把个翠花喜得呆了痴了,良久方才回过神来,一把拖起男人去共赏她的杰作。彭油匠先是不明所以,待看到那色、香、味、质俱佳的桐油时,竟是激动难抑,狂吼一声“天不绝我啊!”如女人般嘤嘤地哭了。


彭油匠做出绝活的消息不胫而走,三沟五岔的人们络绎不绝地前来观看。在验看了浓度、色泽、质地,又品评了香味之后,都纷纷叫好,拱手相贺,把个彭油匠喜得一个劲傻乐,这就杀鸡整酒,殷殷款待大家。由于高兴,他便多喝了几大碗酒,那放出来的言语间就不自觉多了些狂妄,让人听了怎么都觉得有抬高自己贬低同行之嫌,尽管翠花极力劝阻,从中多方圆场,那彭油匠终是被酒烧昏了头,哪能听得进去?他不仅斥责翠花多事,那言语反倒是越发的剔骨剐肉了。这就让众人听了极不舒服,其中一个人当场拂袖而去。


这个人便是冉油匠。那冉油匠原本与彭油匠曾同门学过艺的,也是榨油的高手,在本地私人油坊中曾也是扛过了头杠的角色,只是后来彭油匠见冉油匠名声大过自己,心中嫉恨,便凭了家资殷实,横刀夺爱,在情投意合、本已以心相许了的冉油匠和翠花二人之间生生地插去一脚,让那嫌贫爱富的翠花之父棒打鸳鸯,硬把翠花嫁给了他,这就让冉油匠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一时心灰意冷,从此懈怠了手艺,以致彭油匠渐渐超过了他。


自从翠花被迫嫁过去,冉油匠已是四五年没有与彭油匠往来了,这次彭油匠做出绝活,冉油匠才来到彭油匠家,以示庆贺,一则释却前嫌,二则也来看看翠花,不承想那彭油匠竟是如此小肚鸡肠,让他当众受到如此大辱!冉油匠这便越想越不是滋味,看在翠花的面上,一时又不好当众发作,一口气在胸中憋得难受,只得恨恨地离去。翠花见了,自是要赶上前去方圆、挽留,哪知四目相对,望着至今未娶的往昔恋人,翠花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垂下眼帘,任那满含多种情感的眼泪若断线的珍珠,凄凄地直往下掉,让冉油匠一时心若刀绞,不知所措,好不揪心。


醉眼朦胧中,彭油匠见翠花与冉油匠似情深深、意切切地站在一起,便是醋劲大发,言语是越发的狠毒了,直直地更是把冉油匠贬得一钱不值,也捎带把翠花骂得颜面全无。翠花自是被羞辱得想吐口唾沫溺死,然那冉油 匠却不是一般的角色,哪能再三忍受此大辱?这便也就不顾翠花那哀求的眼神,在心里发一声恨,跺一跺脚,就悲悲切切地走了。


众人见走了冉油匠,也就借机抹下脸面,退潮一般相继离去。彭油匠见了,心中很是不悦,只道众人的不是,说了些很不耐听的话。翠花耳闻目睹这一切,想着自嫁过来后所受的凄苦,立时悲从心来,怨从头生,桌上狼藉的杯盘碗盏哪有心收拾?只是垂着那泪,踩了软绵绵的步履,径直往娘家去了。


彭油匠见落下个孤家寡人,觉众人白食他一顿酒菜反都与他作对,心中更是不平,那言语就更加不堪入耳了。他兀自一人在那里絮叨了一些时辰, 终是自絮自听,便觉无趣,又灌下几大碗酒后,这就翅趄着来到油坊,孤芳自赏地又把那桐油来一番验看。不承想,此时那酒劲发作到了顶点,怂恿那胃中什物作几番上涌不出,便把他硬硬地往地上摔。彭油匠验看那油,尚未得意够,哪能罢休?但又硬撑不住,蛇行几步,就被摔倒在那碾槽内,一时间, 如雷般炸响的鼾声,毫不停歇地在油坊内乱窜起来。


再说那冉油匠愤然离去,心中委实不是滋味。彭油匠夺爱之恨已是让他好不容易才压下这口恶气,如今又来毫不留情地将他损得无地自容,这如何能让他再无动于衷?冉油匠一路上左思右想,心中总是难以平静下来,一 口气顺不过,这就发誓非让彭油匠吃些苦头不可。他也就不向家走,径直打道去了县衙。


此时的彭油匠醉卧在那碾槽之内,哪能知道自己已是大祸临头?正在美梦,迷迷糊糊中,就被两衙役一链子锁了,连拖带拽,生生地把他投入了大牢,就连他的得意之作也是丝毫不剩地悉数搜去,待他酒醒过来,却已是手铐脚镣枷锁上身了。


彭油匠拖着脚镣,在牢内笨拙地瞠出几个来回,确是那酒吃得多了,头痛欲裂,几经前思后想,终是脑中糧糊一团,哪能想起这前后的变故来?方 才明白那酒委实不是个好东西,自此发誓再不沾那“猫尿”点滴,然而身陷囹圄,悔之却是晚了。


彭油匠在牢内被冷冷地关了两天两夜,既不见来人提他过堂,也不见来人送他点滴水米,就连狱卒也不见一个,让他真是呼天天不应,唤地地无声,又饥又渴,好生难受。


好不容易挨到第三日,彭油匠困顿在地已是没有丝毫动弹的力气了,这才来了几个衙役将他拖出牢房,硬硬地扔到大堂之上。那县爷高坐堂上,却是不声不响,只是把彭油匠直直地瞪了半日,愣愣地让彭油匠浑身冒出股股寒气,方才习惯性地放出一个“打”字来。


彭油匠本已吃酒伤身,又几日水米未进,哪堪一击?仅挨得三五几棒,就已昏了过去。县爷却是司空见惯,哪当一回事?叫衙役提水泼了,接着再打。如是三五几回,彭油匠已是皮开肉绽,浑身竟是刀割般剧痛。县爷哪管这些?吩咐衙役将彭油匠衣裤剥了,在其伤口处抹上些盐粉,更是让彭油匠立时痛得杀猪般嚎叫,已然是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实是饱尝了说不出的苦痛。直至彭油匠失了男儿性情,如若孩儿般呼天抢地山呼饶命,县爷这才得意地将惊堂木一拍,威威地吼一声“快快从实招来”。彭油匠原本吃酒醉坏了脑子,又受酷刑磨坏了方寸,哪能知晓县爷要他招的是哪般?啰唆了一些时辰,竟是不知从何说起,乃是一个字也说将不出。县爷见了,却道他是有意拖延时日,不肯招供,这哪能依他?便是恼了,又发一声“打”,让彭油匠不仅体无完肤,连那腿骨也是打得坏了,侥幸尚还留得一条性命。


过一回堂后,眼看得彭油匠离死神是离得近了,县爷这才吩咐狱卒提来一小桶喂猪狗般的食物,让他虎狼般吞了,就又被拖去过堂。许是这次有了食物垫了些底,彭油匠总算是变得头脑清醒了些,途中便许以重金向狱卒打听自己获罪的因缘,方才得知原是冉油匠将他告了,讼他私藏绝方供自己偷偷发财,却不拿来上供朝廷,虽在官坊供事,却是一味地敷衍,等等。而那县爷现任多年,总得不到提升,眼见得是逐渐年高就要卸任了,这下得知彭油匠藏有榨油的绝方,当即着衙役锁人搜油,在验看那油后,心中欣喜异常,只道是这下升迁有望了,便一边着人快马加鞭将喜讯火速上报朝廷,一边施下手段,严刑拷问彭油匠,以期尽快拿到绝方,好带方进京,换个知府巡抚当当。


彭油匠得知原委,把个冉油匠恨得直想啖其肉饮其血,心想,你冉油匠害我受此大难,我也不会放你个痛快。这就设下毒计,待衙役一将他扔到堂上,不待县爷开口,便编了一套谎言,先自招了,道那榨油的绝方原为师父所传,方子现在冉油匠手中,若按了方子榨油,那油是要远远优质于他榨之油的,并说,其实他榨那油并未得到真传,只是偷学到些皮毛而已,而冉油匠见他学技长进,怕是超过了他,夺了他的名头,又事情败露惹火烧身,是以先将他告了,以除却祸患。


那县爷头上的顶戴原本就是用银子捐来的买卖,实是肚中没有多少货色,眼下又要那绝方心切,哪能辨出真伪?这就扔下签去,着衙役将冉油匠也一链子锁来,照样一顿好打,直直是把他打得在那鬼门关上走了一回,这才向他要榨油的绝方来。


冉油匠哪来的绝方?知是彭油匠将他害了,就更是恼恨彭油匠到极点,也就撇下仅存的一点同门情谊和翠花的颜面,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地编上一套,直直地是把那所谓的绝方往彭油匠身上推。那县爷也一时没了主意,只得又着人将彭油匠也拖来,公堂对簿。二人自是相互推诿,哪能承认自己藏有绝方?惹得县爷大怒,恨恨地扔下签去,让衙役直是把二人往死里打,当即二人多处骨折,实实地就此废了。


二人被扔入大牢,那恨那仇就更是深了厚了,要不是双双都动弹不得,怕是早就打得你死我活了。二人这就也不言语,只是将那双目瞪圆,把目光 硬硬地掷向对方,直是要将对方刺死


其后两人又被过了几回堂,终是手中没了绝方,去哪里交得出?眼看时间过去了月余,县爷也就急了,拿不到绝方上供朝廷,那可是欺君,是死罪! 这就对二人更加地用酷刑,委实将二人折磨得奄奄一息,在阎王殿里很是打了几个转身。这期间,翠花来探了几回监,给二人送些换洗的衣物和疗伤的草药,只是一句话不说,直直地看着二人,那眼神分明有了不解,有了疼惜,有了哀怨,直是把两汉子瞪得无地自容。


县爷拿不到绝方,终日坐卧不安,好在师爷尚属冷静,便献上计策,让衙役拖了二人去到油坊,吩咐官坊油匠按了二人的指点一一操作,以期榨出那绝等的油来。那彭油匠做出绝活,原本就是在糊里糊涂中遇到的巧事,他一下子又哪能再做出上次的绝活?而冉油匠更是没有绝方,他做出的活又岂能超出他平日的水平?几经努力,桐油倒是榨出不少,却是一件也没有称心如意的。可怜二人也是活该倒霉,县爷在沮丧、愤慨中,一气把二人打入死牢,准备上报朝廷,等到秋后处斩了。


却在这时,朝廷派来取绝方的钦差也就到了,不想却是空来一趟。钦差好不恼恨,发一顿雷霆,就一边把县爷也打入死牢,一边用了更为残酷的刑罚折磨彭冉二人,让二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委实难受到了极点。那彭油匠终是面捏的骨肉,熬刑不过,神志也糊涂了,便把妻子翠花供了出来,说是那油原本是她榨出来的,自己沽名钓誉才贪了那功名。


钦差自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知那大凡手艺活,历来都是女流之辈难以沾得了手的,翠花怎可能藏有绝方?就十分瞧不起彭油匠,知他是疯了,狗一般地乱咬人,就又将他好一顿酷刑。眼见得上京复命的日子一天紧似一 天,绝方却没有丝毫的踪影,钦差也就只得病急乱投医,发下签去,着衙役将翠花锁来拷问。翠花原本在极力上下打点,以期救出二人,哪知彭油匠却全不顾了夫妻情分,将她咬出,便是伤透了心,也就绝了希望,将那日做出绝活的前后经过和盘托出。钦差听了,觉得合情合理,便着彭油匠夫妻二人依了那日的程序合作一遍,终是没能如愿。


钦差见拿到那绝方已是无望,远途来此艰辛跋涉本已是不悦,原本又有个肥缺是等着他去填补的,这下却是要易主他人了,更是让他沮丧万分,盛怒之下,便胡乱判了,着翠花终身为役研习绝方,以至后来终是做出天下绝品“金丝桐油”,至今盛传不衰,惠泽了凤中,远销海外,而那彭冉二人及县爷却一并判处死罪,着人火速上报,就地问斩。


这日,云重风硬,直直地是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满地的枯叶尘土相互绞了,四处乱窜。三人就被拖到了刑场。跪倒于地,三人先是把对方怒视良久,接着便是一齐悲鸣狂笑,后来则是凄凄地号哭了。哭毕,又把对方和自己好一顿责骂,方才明白都是为了名利荣辱,才落得如此的下场。三人这就冰释前嫌,紧紧牵了手,昂了头,好一阵舒心地长笑,这时却是手起刀落,几腔鲜血早已散了开去。


(原载《章回小说》2004年第9期)


图源:网络


作者简介


谭成举,男,湖北来凤人。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民族文学》《长江文艺》《长江丛刊》《芳草》《四川文学》《边疆文学》《天津文学》《滇池》《西北军事文学》《今古传奇》《传奇 ·传记文学选刊》《散文选刊》 《文艺报》《中国经济时报》等报刊。当过教师,从事过纪检监察工作,服务过水利水产部门,现于宣传部门供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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