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短篇小说卷 | 田苹:说走就走

文摘   2024-12-12 08:39   湖北  


文学回眸 · 短篇小说卷


说 走 就 走


田 苹



最先想起黄伯的还是南门菜市场卖肉的崔叔。从开秤到一架子肉都卖空了,黄伯还没有来取心肺。加上昨天的几笼,一堆堆在那里,略带暗粉色的肉体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血丝,一看就倒胃口。都什么年头了,谁还要那东西,也只有黄伯把它当个宝。


崔叔一边收拾家伙一边抬头朝街口张望。


“背时老疙瘩,欠老子钱不敢来了?!”


南门菜市场是小城最热闹的地方。每天早上七八点钟,扒开川流不息的人堆,一定会有个肩胛骨凸起老高、推着旧式载重自行车的老头儿,那就是黄伯。老人家来来回回转几趟,自行车两旁那些筐筐袋袋就塞满了。最后,他才会来到老崔的肉铺前,递上钱,接过几笼猪心肺,扔进后座草筐里那几只光秃秃的鸡子堆里。


“忙哦!”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崔叔道别,“啪”的一脚踢开撑架。


崔叔多半都不搭理。偶尔抬起头,老家伙已转过身,双手撑起自行车笼头,肩胛骨将薄薄的衬衫凸得更高了,像是背上长了一对角……


没多久,一个不幸的消息狂风似的扫过菜市场。原谅人们的兴奋吧,没什么别的恶意,潜意识中最多可能有一点点是对自己平安活着的庆幸。


那个不幸的消息是关于黄伯的不幸。



电话正好是我接的。对方没头没脑地嚷开了:“……快来看看喽!又是吼又是喊…… ”


懵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才跳出几个关键词:米林山动物园、铁门紧闭、动物吼叫…..


不到十分钟,我们赶到城南米林山动物园脚下,一道铁门拦住了上山的石梯。只听见动物狂叫声从头顶上浓密的香樟林间窜下来,一阵紧似一阵, 急不可待。


没精打采的彭副所长嘟囔了一句什么。他右手捏着一支残烟,对铁门而立,足足闷了两分钟。


莫不是饿了?! “走!”


没等我反应过来,彭副所长已扔掉烟头,猴儿样跃上铁门。


两百多步台阶一溜而上。等我们气喘吁吁跑到山顶,吼叫声掀起了高潮,其间还夹杂着兽爪噗哧噗哧的刨地声、铁笼撞击声以及其他形容不清的稀里哗啦的声音,好不热闹!


天近黄昏,树荫下光线不好,抬起头,几道幽蓝蓝的光扫射过来,吓我一 跳。仔细瞧才看清那几排圈舍中的动物们正凶巴巴地瞪着我们!我下意识 地揪住彭副的衣襟,刚松一口气,旁边的铁笼子突然哗哗啦啦摇晃起来,天老爷爷!是那只身躯庞大的母狮,从血盆大口里窜出一阵沉闷的怒吼,厚重得恨不得将你的耳膜穿透,痛死你!


我吓得倒退几步。


彭副所长已经在打手机:“……快送些吃的过来!荤素都要!……动物,不是人!”


猴仗狮势,小子们趁机发飙,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示威似的发出刺耳的尖叫……


推测没错,这些家伙们都饿疯了!


“人呢?!”彭副自言自语,“死老疙莞莞!这么一大家子都指望起,真的说走就走了?!”


它们的主人呢?!黄伯呢?!



食物让半个山头再一次骚动起来。荤荤素素,红红绿绿投进笼里,一张张大大小小、瘪瘪歪歪的嘴巴吧唧吧唧忙个不停。呵呵!看见母狮一口卷进一只鸡仰天大嚼,才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狼吞虎咽,爽!


“玲子——!”


突然传来彭副的喊叫,他其实离我只隔两间圈舍,古怪的目光。“快——!”


小跑到彭副跟前,他用力拍拍我的肩,手臂跨过铁栏杆伸向圈舍:“嗯?”

“嗯?”


我摇摇头,与他四眼相对。铁门半掩着,一间空圈舍而已,有什么不对头么?啊?


不好!


彭副一巴掌拍下去,铁栏杆的颤抖一直延伸到圈舍尽头……


现场勘察非常仔细,遗憾的是夜里下过一场暴雨,黄伯与老老虎的脚印在圈舍外彻底无影无踪。


“唉!”彭副一声叹息,转过头去。


山边圈舍尽头有一间色彩鲜艳的小屋,在绿意浓浓的香樟丛中显得格 外有活力!那便是黄伯的睡处,一间不方不正的老木屋,全靠着从街上捡来 的红红绿绿的广告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地上铺着红砖,多半也是被人丢弃的,每一块砖上都布满了烧制时留下的细细密密的气眼儿,偏偏又是 那种深暗的铁锈红,油画般古朴而又富贵。而这屋里又怎么会和富贵沾得 上边呢?除了一架老木床还有的只是一张老木桌,只是色泽深暗的床上,被子、衣物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桌上也没有一点杂物,两只大碗和一个缺损的大搪瓷杯干干净净倒扣在那儿……一切表明,主人家离开时非常从容。


这是我警察生涯中所接触的第一个案子:县城唯一的动物园主人失踪, 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只老老虎!



灰暗一点一点地从空中渗透下来,企图想吞噬满世界的绿。那一刻,有一点银光倏地从虎崽头顶电光般划过,搅动丝丝毛发。罪恶的声音在不远处炸开了,或者是妈妈,或者是爸爸,弹头穿过的地方,美丽的皮毛翻卷开, 热血喷涌而出……待它转过脸去,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镌刻着孩子的稚嫩 的眸子被一窝泪水浸染……


皮肤像牛奶一样的小女孩儿走过来了,指着囚笼中的妈妈或者爸爸奶 声奶气地问:大老虎!好可怕哟!


谁都会被那样稚嫩的声音打动啊,妈妈或者爸爸抬起头,突然间泪光闪 烁……人类啊!为了你们的孩子,却让我们骨肉分离!


虎崽被伐木工带回家,渐渐地,它融进了那一个贫困却又温馨的家庭, 成了人类的孩子。可孩子长大了,一天一天长大了,从少年到青年,它不知 道它的存在已经威胁到周围人们的生活,它让他们不安了。无奈之下,父母 忍痛要将它送走……他们瞒着它找新主人,他们用鲜美的食物诱捕它。可是,就在它要钻进笼子的那一刻,它突然意识到分离的巨痛。猛然间,它怒吼一声冲向人群,恍惚中,它看见那个对它疼爱有加的姐姐肩头一朵殷红的花朵漫漫浸开……


“打死它!” “打死它!”


它被愤怒的人们关进笼子里,运送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来到这米林山的时候,它已经成为一只老老虎了。


老老虎有了一生中第二个人类——老爹爹。


老老虎让它的老爹靠在自己的胸脯边,至少它可以让他享受到一点柔软。老爹爹可能是做梦了,他的手突然举了起来,垂直上升,然后努力地斜撑着,松松塌塌的肉皮像是挂在树干上的袋子,看上去,骨与肉真的是快分离了。


终于撑不住了,干枯的手僵硬地砸在老老虎身上……


黄伯睁开眼睛,一时想不起来爷儿俩在哪儿。


……




小城因为一只老虎的失踪名声大噪。除了省市官员,随之涌来的还有不少外地新闻单位的记者。无形之中,给本来就很挠头的公安保卫工作增添了更大的负担。


当晚,几十名武警官兵协助警察对米林山实行了全面搜索。结果没发现黄伯与老老虎的半点踪影。越是如此,领导们越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要知道,失踪的可不是一般的动物,而是一只大老虎,凶猛的食肉动物啊! 一旦它冲进城中发威后果不堪设想。对于这种严重威胁人民生命安全的家伙,绝不能手下留情,死要见尸,活要见虎!


一时间,小城人谈虎色变。黄昏的操场,院坝边,甚至街头,再也看不到孩子们活蹦乱跳的身影,也听不到他们银铃般的嬉戏声。


当然,关于安全保卫工作,县委县政府制订了详细的工作方案。可以说,在县城二十来年的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除了上面派来的武警部队,全县能够调动的警察全都调上来了,为了一只老虎,保卫我们的小城,保卫人民的生命安全!


很快,领导们就意识到他们还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快二十年了,黄伯和他的那些家伙们悄无声息地存在于米林山那一丛茂密的香樟林里,唯有一茬一茬的孩子存留着它们的记忆。是啊,小城已经习惯了,习惯有那么一个生活着一群特殊生命的小山包,只有在那里,孩子们或许才会想 到:原来呀,地球不仅仅属于我们人类……只是,除了黄伯,又有谁关切过它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又有谁清楚它们每天要吃掉南门菜市场多少荤荤素素?


县里召开专门会议决定:由财政拨出专款专人负责动物园的管理饲养工作。钱和物不是问题,问题出在饲养上,尽管动用了各种信息手段,全县 还真没找出一个懂得喂养这么些动物的人来。


老百姓语言:政府出面,事情好办。


不久,一名从省城动物园请来的动物饲养专家亲临米林山动物园现场指导工作……



……哦,人这一辈子啊,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千万莫扎进去了,扎进去就出不来了。说走就走么?说得轻巧啊!


啊?!进哪里?


老老虎抬起头想望望老爹爹。老爹爹闭上眼睛,只顾忙去了。


笼里的家伙们早已闻到了气味,欢喜地闹腾起来。猴儿们发出尖利的怪叫,蹦来蹦去啊,恨不得喉咙里伸出爪爪来。


老爹爹才不管哟,他要按照自己的习惯来喂。向那只雄狮投了两只鸡,在老老虎的笼前停了下来。


莫慌啊!老爹爹的目光好慈祥啊,老老虎起身想舔舔他的手,但它只是静静地卧在那里,望着他。望着他的老爹爹一双变了形的老手怎样将鸡肋掰断,怎样将一只整鸡骨肉分离……那是一双骨骼凸起、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老手啊!


老老虎真的老了,真的只剩半边残牙。


当鲜嫩的肉浆满嘴飘香,老老虎才发现老爹爹偏头痴望的目光里有一丝丝莹莹亮亮的光……天!那是什么样的泪光啊?!它的老爹爹怎么了? 他……


一旁的铁笼子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哗哗直响。母狮愤怒地瞪着老爹爹, 半立着山一样的身躯:两只鸡就对付了么,爷!


老爹爹两眼一鼓,呼地将一笼猪心肺塞进笼,跳起来大骂:“狗日的饿痨鬼,老子说走就走,叫你几爷子喝西北风!”


轮到老爹爹自己了。他打开虎笼将自己关了进去,全身瘫软地靠在老老虎身边,背时的,老骨头要散了。那时候老老虎还在歪着头认认真真地咀嚼等待,看见老爹爹手里咬残的米粑粑,嘴里鲜味突然间流走了……


“老子奔不动了……饿死你几爷子…… ”


老老虎清清楚楚地听见老爹爹在说话,接下来却是断断续续的鼾声……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城平安无事。找不到黄伯,更没有老老虎的蛛丝马迹,还真有点人间蒸发的意味。


必须尽快侦破此案!这是我们局长反复跟专案组组长彭副下达的命令。而接下来的侦破工作进展缓慢。


按照彭副的思路,下一步专案组的主要工作是顺着黄伯生前的生活辐射面去寻找线索。


清晨的菜市场人头攒动。突然间想,人群中消失一两个人,又碍着谁呢?所有的,一切的,依旧如故吧。是啊,人流中再也看不到那个推着满满一车杂货、肩上长角的老人家了,可南门菜市场依然是小城最热闹的地方。


崔叔正砍排骨,慢悠悠地将一根根肋骨划开,斩成寸把长一段段的,磨磨蹭蹭半天才捋开塑料袋口子,慢吞吞将肉塞进去。


顾客转身离开,他悠悠地揩着家业,依然不看我们一眼。背时老疙蔸蔸,说走就走哒!


那口气不像是悲伤,反倒有些愤怒。可以想象,要是老黄伯在跟前,他定会狠狠地骂他一场。


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生意人便将老崔的肉铺围住了。卖鸡的吴老二、 卖菜的马婶、蒸粑粑的李姐姐……用大话说,他们都是老黄伯之前的供货商。


“背时的,还差我十块粑粑钱呢?” “呸呸呸,人都丢了,还……!”


“看你说的,念下不行么,又不是讨账!”


“哪个砍脑壳死的害了黄伯?” “抓到了喂狮子!”


“莫不是想他那些宝贝,听说一头狮子要值好多万!” “熊不贵么?”


彭副突然懒洋洋地扬扬手,说:案子还没破,莫乱猜。大家有什么线索就告诉我们。


晓得哪样的算线索?


就是……凡是和黄伯有关的事都可以讲。哦?


老黄伯是小城最孤独的名人。


二十年前,五十出头的他是县机械厂的老机修工,属于一个人吃饱全家安生的那类人,跟动物挨上边,完全是因为那只叫皮儿的猴子。


有天夜里,刚下夜班的黄伯提着工友送的几个桃子回家,走着走着,总觉得身后有个黑影子在晃,猛地回头四下黑摸摸又没望见什么;又往前走, 再回头扫了一圈儿,才看见地上蹲着一个小家伙。不是小人儿,是一只小猴儿,一双猴眼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呢。“嘿!”黄伯跺跺脚大吼一声,想把那小东西吓走,但小猴儿没有怕,依旧蹲在那里讨好地望着他。结果弄个四目相对。僵持了好一会儿,黄伯心软了,抬步朝小猴儿走去……


好多年后,黄伯讲起那晚上的事,总是要哀哀地骂上一句:“闯鬼哟!”


黄伯在小猴儿跟前蹲下,摸出一个桃子,依他想那小猴儿肯定是看中了他手里的那几个桃子。没想到,小猴儿并没有伸出爪子接桃子,而是冷不防腾地一跳就扑到黄伯身上了。黄伯本能地朝后退了几步,连连往外扒,谁知,那小猴儿竟死死地揪着他的肩紧紧地贴在他胸前,硬是甩不脱!黄伯气得扬起巴掌,狠狠地挥了挥,终于还是没抽下去…… “皮儿!赖皮儿!”黄伯干脆一把抱住了小猴儿。


从那以后,老黄就跟好些刚得了儿子的男人一样,下班铃一响就急急火火往家里跑。入冬前,黄伯为了给皮儿缝件花背心还跟为他做了二十年衣 服的老裁缝翻了脸……


因为小猴儿,黄伯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小城收养动物的名人:一位老师傅 家的母猪下了一只野猪儿,没人敢要就送给了黄伯;有人在宿舍背后的林子里捡到一只受伤的刺猬顺便把它丢到了黄伯门前;还有记不得是哪个工友的乡下亲戚送过来一只被车子撞伤的麂子……后来几年里那只让小城许多孩子们印象深刻的三只脚的黑熊,原来是县林业部门在处理一个案件时,得到一头断腿小黑熊,他们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决定将那小东西送到黄伯家里,说是寄养一阵,养了好几年也没人过问……


黄伯的名气越来越大,到他屋里看动物的孩子越来越多……


一天,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黄伯臭烘烘的小屋。说是政府想支持黄伯填补县城空白办一个动物园。若是同意,马上将城南米林山入山口的一 座山坡划给黄伯无偿使用!


当时,黄伯搓着两只粗糙得走了形的手,一句话也没说。


外人不知道,其实好久以前黄伯就在打主意怎么样才能把屋里这些家伙们处理掉,他想把它们送走,送得远远的,就是找不到送给谁。他实在是养不活它们了!好几次,明明是大白天,黄伯却梦醒似的全身发冷,不认识地望跟前那些家伙们:老天爷爷,你几爷子从哪里来的?他打了个冷战,猛地才明白:都是些么子家伙啊!就是榨干我这把老骨头也养不起啊,苕货!

半夜,黄伯起身走到门前。推开大门,月光射进来的那一瞬间,他突然下定了决心。


就这样,黄伯得到了一个山头大约3亩坡地的使用权,有关部门还无偿投资修建了两排圈舍,水电齐全,该免的费用都免了,该办的手续都办了。一句话,大力支持!


最招人爱的那头三只脚的黑熊崽长得飞快,只是胃口有点吓人。一天要一笼猪心肺。也值,好多小朋友到动物园就是冲着它啊!


对于小城来说,动物园毕竟还算是稀奇事,刚刚办起来时前来参观的人不少,收入马马虎虎,除了生活费略有余。黄伯抠抠巴巴地攒钱,为的是想买个大家伙回来。后几年,黄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动物园有了蟒蛇、鳄鱼, 以至于后来的老虎、狮子等大型食肉动物。当然,有的是租来喂的。


实践证明:在我们这个人口不足十万人的县城,要养活这样一个哪怕是最小规模的动物园根本不具可行性!


近几年…..


人们七零八碎的讲述似乎让彭副有些烦了,他突然摆摆手:“谢谢谢谢!都忙去喽,莫影响了生意嘛。”



哦,连连阴雨天,没有娃儿来看动物。收不到钱,老爹爹却不能不去南门菜市场。


“走了,背时的。”


老老虎突然觉得老爹爹抚摸它的手好像在抖。他看它的眼睛有些模糊,它听他说的话也有些含糊,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那时老爹爹的手里抱着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猴儿。他背对着它出笼了,大锁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雾中向四周漫去。


“老爹呢!”老老虎突然在心底里呼唤了一遍。


它其实还不晓得,石梯边,它的老爹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头恨恨地说:好!要得!你几爷子不管老子的死活,老子说走就走,看哪个狠得过哪个!


于是,阴雨绵绵的早晨,年近七十的黄伯轻轻松松地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飞也似的离开米林山了。穿过老街,驶过小桥,来到了县城中央最热闹的天桥上。他就像一个初进城的乡下老人那样,双手小心地攀着锃亮亮的不锈钢栏杆,巴望着桥下的人流、车流,痴痴地看,看得痴痴的……


最终,在人流与车流中晃去晃来是那些讨厌的家伙们,是一双双浑圆的虎眼……老爹爹突然慌了,转过身一双老腿歪歪扭扭冲下台阶。


老老虎晓得啊,待他的老爹爹重新跨上自行车时,只是围着县城转了又转,笼头便不听使唤地转向南门菜市场的方向了。


没心没肺的家伙啊,上辈子欠你几爷子么?!



动物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圈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整洁过,熏人的气味自然也淡了许多。傻黄伯啊,您老以为动物园离了您就不能存在下去了么?!瞧瞧那些家伙们吧,在省城专家的调养下,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呸!没心没肺的畜生,但愿你们会以你们的方式怀念半生为你们所累的主人!老虎的圈舍依然空着。彭副在那儿痴站好久了。他突然回过头, 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你说这林子里什么地方可以藏身?容老老虎藏身?我知道……那才怪呢?背时老疙!”


他忍不住骂了起来。这些天,每当为案子苦恼时,他都要狠狠地骂上一句,只怕把黄伯的耳朵都骂熟了。


彭副是那种看上去一天到晚没精打采的人,就是穿着警服站在警察堆里,也格外提不起精气神儿。整个人架子都是松的,往下塌,塌得眼皮子也耷拉着。我恭恭敬敬“彭副左彭副右”,却时时对他有些不屑一顾,心里暗暗想:这种人居然也能混个副所长!


“傻站着干什么?”


彭副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学会动动脑筋,傻丫头!”“说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尖。“不说你说谁?”


“可笑!”我哼哼几声,“谁惹您了?找不到线索拿下级出气,算什么老大!”


“死丫头,还跟我犟嘴?”彭副眼睛一瞪,随手抄起一根棍子来,吓得我撒腿就跑。


我一边跑一边笑,心境与小时候和同伴捉迷藏一样,既开心又刺激。跑着跑着,后面突然没有声音,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彭副的影子?


“彭副——!喂———!噢?”


正疑惑,一双大脚突然出现在我上方的岩石上,视线随之而上,是彭副高大的身躯。他的脸上显出少有的得意,那根妄图想揍我的棍子在手里转着圈。


“跟我玩!哼!”


回去的路上,彭副的心情好多了。路过一个洞口,他像孩子一般敲着封洞的石墙。封得可够牢实啊!


小时候这些防空洞可是我们的乐园,捉迷藏、打野战,好玩啊!可惜都封死了!现在的孩子玩不到,都封死了…… “嗨!”


两个人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不用多说,防空洞。对,防空洞!在这米林山,如果说黄伯和老老虎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的话,唯有防空洞!


很快,接到彭副电话的几位同事赶上山来。动物园的工作人员也加入了寻找防空洞洞口的行动。遗憾的是,两个小时之后,范围一再扩大,都没有任何收获。所看到的洞口都被堵得严严实实,连老鼠也休想钻进去。要 知道,那都是还没有“豆腐渣工程’概念的年代完成的工程!



孩子们拥过来了,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满是梦一般的迷惘。妈妈呀!真的是那个养动物的老爷爷啊!真的是一只老虎!


少年的手在发抖,待扎扎实实地接触柔软的皮毛,激动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不,他还可以进一步地亲近它,用脸贴它脸,亲吻它的额头,抚摸它的耳朵,甚至它的鼻子它的嘴,感受它心脏的跳动,与我们一样的心跳啊……


有个孩子甚至流泪了。永远永远,在他们少年的人生中,永远永远不曾有过这样让他们落泪的经历,永远没有过……


流泪的还有老老虎。它又看见了,那个对它疼爱有加的姐姐肩头一朵殷红的花朵漫漫浸开……


十一


半夜的电话听起来总有些刺耳,我几乎是扑到桌子边的。这个非常重要的电话来自县一中保卫科:几位夜逃的同学声称他们遇见了老虎和黄伯!


不等对方挂断,彭副扔下电话,一字没说往外奔。


县一中校长办公室,那几位调皮学生被带进门时,脸上还残留着兴奋之余的傻笑,完全没有平日那种挨老师教训的沮丧。


彭副一步跨上前指着那个高别人一头的男生:“怎么回事?”


“我们……”高个男生望望他的同伙,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我们真的看到了那只老虎,真的,我们每个人都摸了它,都摸了老虎!真老虎!”


其他的学生连连点头。“鼻子、眼睛!我还跟它挨了脸!” “是的,我也是。”


“嗯!在什么地方?”“天桥。”


天桥?难以置信!天桥位于这座县城最繁华的中心地带,老虎居然敢跑到那里去?!


是在天桥上,我们在这边,他们在那边,老爷爷朝我们招手了,我们才过去的!


“……这段时间学校管得好严,听说是动物园的老虎不在了。下晚自习后我们几个约好溜出去转转,没想到真的碰见了老虎,嗨!”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就回学校了……回校翻墙时被老师逮着了…… ” 


“说实话!”彭副突然提高声音。


“后来……不能说。”


“不能说?!开什么玩笑,同学们!”


“你们知道为了寻找这只老虎我们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这不是玩游戏!你……你嘟囔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彭副是真的生气了,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哇!生这么大的气 ……


“找到后会怎么样?是不是又得把它关起来?”“啊?!”彭副一时无语。


我忙说:“不是怕它伤人吗?”


“不会!”这一回,同学们异口同声。


最后,在校长的严厉警告下,同学们终于坦白:为了避开夜巡人员,同学们硬是将老虎和黄伯围在中间,掩护他们离开了城中心。分别的地点是城 南米林山入山处。


为此,局里又调集人对米林山进行了第二次搜查。


那是一个金色的黄昏,远处弯曲的地平线被红霞衬托得坚强有力,而撒向小城的霞光却显得异常的柔和温暖,让人陶醉。


啊!


背后传来一声惊叫。


一位饲养员惊慌地跑过来,一脸煞白,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的手指着山边动物园储藏食物的山洞。


小城中那些靠山而居的人家多有这样的小山洞,不深也不高,主要用于储藏杂物,咸菜坛子之类。动物园的这个储藏洞我们不止一次察看过,几堆 土豆、萝卜和柴火工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正要挤上前,被彭副一下子拨开了,他探了探身子,停了一会儿,才弯腰进去,一只手伸出来,示意我们跟在后面。


的确是一个视角上容易被忽略的地方:挪开一大堆柴火,右边的洞壁上居然有一道人可以侧身而过的缝隙,顺着缝隙朝前摸索,不过两三米,一条通道出现在眼前……防空洞!防空洞!


人根本来不及打量洞内其他情况,跳入眼帘的是一双干瘦的老脚板,那是一双老人的脚板,裤腿上有黑黑的血迹……黄伯!天老爷爷,是黄伯!他怎么会躺在这里?!


不仅仅是黄伯,还有那只老老虎,与他呈斜角躺在一旁,大张着的虎口里露出参差不齐的烂牙……在他们身下,整整齐齐地铺着一大块广告布,广 告布的上面铺着一床崭新的踏花被……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几个民警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彭副,彭副足足默了有两分钟,才转身拖了一根棍子。棍子伸向老虎的尾部,十分小心地碰了碰。事实上:黄伯死了,老老虎也没了气息。死亡时间是一两天前。


我在黄伯身边蹲下,轻轻地摸了摸他冰冷的脸。脑子里闪过童年记忆中那个肩头蹲着一只穿花背心的小猴子的男人。其实,他的样子一点也不恐怖,可能因为肿胀,比平日那张颧骨凸起的老瘦脸看上去还丰满些。他的 眼睛微闭,神态还算自若,老老虎肚皮上淡淡的黄毛顶着他银亮的白发,看上去居然还有一丝丝暖意。


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在黄伯的大腿上还插着一把刀……


十二


好啊好啊,就是满桌子山珍海味摆在眼前都只有干瞪眼了……老爹爹不想吃山珍海味,只想喝稀饭,哪怕一口,行不行啊!背时的喉咙啊被么子卡起了,硬是不让吞东西……


老爹爹吞口水的声音很无力。老老虎听到了。


即使不转移,最后食管也会被堵塞……如果手术,还是有一定的……


才上几步台阶,腿就软得迈不动了。老爹爹双手撑着老腰喘大气,汗水啊就一阵阵往外淌个没完了,天老爷爷,莫非要把人流干?……心里的火腾 地就冒出来了:


老子一辈子吃没吃好,喝没喝好,到头来还要饿死!瞎眼了!


老爹爹的手臂抽动了一下。是的,老老虎终于还是觉察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老爹爹站在那里,打量着林荫下两排绕山而转的圈舍,他把它们扫一遍,树叶、杂草,清水冲洗圈舍哗哗声响……


依然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么?老爹爹的手触到冰冷的铁栏,全身猛地一缩。哦,他梦游般地在两排圈舍前转了好多趟了。呸!是人还是鬼啊? 轻飘飘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老老虎也被惊醒了


依然是一个月光晃晃的夜么?远远近近的香樟树镀上了淡淡的银光, 好安逸啊!老爹爹撑着铁栏杆一步一步移动,一眼一眼地打量他的那些家伙们……


哦,老老虎想起来了,他的老爹爹打开了它的笼门,说是要它陪他去一个地方,最后陪一陪他,他怕啊!怕得要死!


十三


没有突破性的线索,只得拿黄伯本人开刀了。尸检之前,我们去向他老人家告别。


新殡仪馆刚刚开张,黄伯算是第一批享用者。从冻柜里拉出来的他像 我们经常在武打片里看见的那些表面上和善而武功高强的仙山道人。他的皮肤冻得发乌,头发、眉毛上全是白霜,还闪着莹莹亮亮的冰珠儿,关键是,他的神态平和,一脸仙气。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底感到阵阵舒坦。老人家忙忙碌碌一辈子,难得这样清闲!


我轻轻摸着黄伯大腿上那个硬生生、已经合拢的刀口,与彭副有着同样的感觉:没有力量!是的,这一刀刺得很没有力量,按说那么锋利的刀,稍稍用点力插下去就不应该是这种状态。


临别之前,我看见彭副久久地拉了拉黄伯那僵硬的手,接着便是一声叹息。


尸检结果令所有人惊异:黄伯的食道处有一恶性肿瘤,几乎将食道塞住。也就是说,出事前黄伯已经患有晚期食道癌。根据堵塞情况判断,基本上不具备进食条件,能吃的最多也是一点流质食品,稀饭、牛奶之类。应该说,处于这种状态也不是一天、两天,起码是一个月两个月,居然没有人能够看出来?!这也怪不着谁,除了那些家伙们,黄伯很少和某个同类长时间待在一起,除了菜市场,像崔叔他们忙碌着自己的生意,最多每天见面也就是笑骂几句。


十四


彭副已经在黄伯那平平展展的床上坐了半天了,散落一床烟灰。死老疙蔸,要走也不是这么个走法!说走就走!说走就走!


四个字突然在我的脑子里当当当狠狠地敲了几下,我觉得这几个字有点打动我,我觉得他的话里面有话,语气好伤感。


“会不会……因为得了病,黄伯他想到自杀?”“啰唆!”


彭副不容我多说。在他看来,只要还有一口气,老疙蔸就不会离开那些家伙们!


彭副说要带我出去走走,就顺着这米林山走走。


山城四周尽显喀斯特地貌特征,山体伟岸气势磅礴,而城中的米林山却是典型的丹霞地貌。山在城中,城在山间。米林山从正南部露头,起起伏伏的山峦中满目苍翠,基本上以香樟树为主。香樟树是春天换叶子,一边换一边落,等老叶子落完,新叶子也长得差不多了。和别的树木比起来,香樟树的叶子色彩极有层次感,嫩尖上微微发红,第二层为淡淡的绿,之后从嫩绿到中绿再到深绿再到墨绿,浓浓淡淡,深深浅浅,远远望去,就成了一副色泽饱满的绿的世界了。


近两年,政府提出建山水园林城市,规划确定要将米林山打造成为市民休闲娱乐的森林公园。随着招商引资工作力度的加深,有两家外地投资商也看中了这块宝山,准备投资修建大众游乐中心。


而黄伯的动物园正好在游乐中心的入口处。不是说它会严重影响游乐中心的景观,有一个关键问题不到现场是不晓得的。那就是它的气味,条件简陋的动物园的味道!尤其是在夏天,只到山脚跟前,一股难闻的臊味硬是阵阵扑鼻而来,熏得人要作呕。外地投资商考察的那些天,政府为此很动了 一番脑筋:首先在时间的选择上有讲究,一定要是阴雨天,严禁高温天气。另外,外商到达的前一天还派人到动物园与黄伯一道进行了彻底冲洗打扫。尽管如此,那天外地投资商到动物园的山脚下还是不停地抽鼻子,陪同人员假装没看到,投资商终于忍不住了,问:什么味道?陪同人员显得有些尴尬,言语不免含糊:是啊,什么味道?


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人家虽然没有拿这个当条件,但对此表示的情绪很浓很浓。后来,陪同人员理直气壮地告诉投资商:根据市里的规划,动物园马上要被迁走!


当然,市民对这个问题反映也很强烈。随着生活质量的提高,休闲健身意识渐浓,米林山应该是最好的去处。


是啊!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黄伯和他的家伙们都得离开这儿,说走就得走!

而黄伯却病了,老年人怀旧,他不想离开这儿!他应该是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的离去,生生死死也要跟他的那些家伙缠在一起,对不对?他怕自己不能动弹的时候被人弄走,所以就选择自杀!嗯?


彭副又用那种古里古怪的目光看着我:“丫头儿!”语气里听不出他对我的褒贬。“犟丫头儿啊!”


彭副突然像父亲一样摸摸我的头,没精打采地说:“我再说一遍,黄伯他不会自杀!”


他重新点燃一支烟,吸了好几口,又甩过来一句话:“老家伙都撑了半辈子,要走早就走了!”


十五


彭副让我学着写结案报告。老实说,我从没写过,连起码的要求格式都不懂。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还是交出几张皱巴巴的纸。


彭副半抬着眼翻了又翻,翻了又翻,好半天才懒洋洋地说:“你这是结案报告?”我毫不含糊地点点头:“就是!就是?”


我听见几声近似冷笑或者讥笑的哼哼。第一部分嘛,还勉强。


第一部分是结论,排除他杀以及一系列有关侦破情况。


第二部分……彭副不作声了,又埋头看了一遍,最后抬起头,看了看我, 欲言又止。随后便低下头在灰尘扑扑的桌子上乱翻一阵,终于在报纸底下摸出一支笔。对准第二部分“唰唰”一个大叉,嘴里还配着音乐:唰唰唰唰唰!


“拿去。”


彭副的这个举动让我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划掉与保留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


第二部分是我对黄伯死因的想象。


十六


背时的!


没有什么比老老虎毛茸茸的肚皮更温暖了,它让老爹爹享受到睡去的幸福。


“背时的,老子不想走到你前头。”


老老虎急了,用热乎乎的舌头舔老爹爹的脸。


老爹爹突然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老朋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双人不人、兽不兽的双手软绵绵地搭在老老虎的耳朵边。


“对不起,对不起…… ”


老爹爹的眼睛闭上又努力地睁开,突然,他居然有力气摸出了那把随身的砍刀。划破长裤,露出大腿上那一点点软软塌塌的肉……但他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背时的,不领情啊!快呀,快呀!”


后来,老爹爹手臂抬起来了,砍刀无力地落在大腿上。


老老虎仰天一啸,呜咽声沉沉地回荡于沉沉的米林山腹部……


十七


黄伯下葬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只老老虎突然来到我的床头,它用一种很倔强的目光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跟我说:“我就是舍不得分开!我没想咬伤他!没想啊!”


我伸出双臂拥过去,拥着那柔虎毛进入新的梦乡。


(原载《长江文艺》2009年)



图源:网络


作者简介


田苹,女,土家族,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现任湖北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恩施州文联名誉主席。

主要影视作品有电视连续剧《神兵》:中央电视台建党七十周年优秀剧目展播目剧;电视连续剧《大水井风云》,湖南电视台、爱奇艺等十余家电视台、平台播出;电影《拐杖》(合编),获第六届欧洲万象国际电影节原创故事 片奖、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电影《漂洋过海来爱你》,获29届东京国际电影节金鹤奖、湖北省屈原文艺奖等。

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报告文学《父亲原本是英雄》(合著),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入选中组部全国党员教育培训精品教材;长篇小说《花开如海》,上榜2022年中宣部图书局“奋进新征程建功新时代”好书荐读活动书单、2022年“中国好书7月榜单”,被列为2022年湖北省文艺精品创作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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