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眸·中篇小说卷 | 叶梅:关口(节选)

文摘   2024-11-07 08:10   湖北  


文学回眸 · 中篇小说卷


关  口(节选)


叶梅


车经过野三关的时候,看到那一片片高耸入云的青山,我就马上想到了我的父亲,他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大步走在山道上,两片衣襟一扇一扇的,腰间露出拴在枪把子上的红布条。父亲是山东人,他的家乡守着黄河和华北平原,他不太习惯窄窄的山路,走一段便要停下来歇一歇,捎带着打量一阵这让他感到陌生的长江以南的山峦。





父亲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腰,国字脸上有一圈青青的络腮胡,但他总是将它们剃得很干净,他双手插腰站在半山的石坎上,满脸严肃地俯视着山下,黑大衣被他的胳膊肘撑了起来,就象一只展开翅膀的老鹰,那样子十分的威武。


这时,山坳那边传来一个女孩子清脆悠长的山歌,唱的是:


黄色伞一把,

紫竹把一根,

郎说把伞打,

姐说把伞撑,

心肝二姐打伞来,

遮住你的身……


恩施一带古来号称歌舞之乡,但歌谣的衬词非常复杂,外乡人难以听清唱词的意思,父亲只觉得那声音像是放了蜜糖,十分的甜润。扎着独辫子的谭青秀赶着一大一小两只羊儿,脸红喷喷地朝他跑过来,嘴里说着:“天黑了,区长!”父亲说:“可不,天黑了。”


青秀捻着衣角,眼里含着笑说:“我在山那边就看见你了,区长。到家里吃夜饭去吧。”父亲说:“不了。”青秀说:“我爹念了好几次,说区长有些时候没到我们家来了。”父亲说:“等以后吧。”父亲说着抬腿就朝山上爬去,十八岁的谭青秀敬慕地仰着头,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顶。


父亲是野三关的区长,那是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前。


野三关这名字听去很有些险恶,事实上它的确是崇山峻岭中的一道关隘。恩施这一带位于巫山山脉和武陵山脉的交汇之处,方园数百里山峦迭嶂,云遮雾罩,春秋时属于巴子国,住着土家族的祖先巴人,清代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后,皇帝才派了汉人到恩施来做知府。虽然是山高皇帝远,但山里山外的交流日渐增多,靠近宜昌的野三关成为通往恩施以至川蜀的必经之道。多年货物的集结使这里形成一个小镇,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街两旁,南来北往的客商开满了店铺,历史上曾有几度十分的繁华。


谭青秀和她的爹谭驼子对于父亲他们的到来感恩戴德。父亲是在1949年底来到的恩施野三关,他从山东随着部队南下,在武汉参加了“接管城市培训班”的训练,然后一路向西,他当时一点也没有预想到会在山高林密的恩施地方度过以后的好几十年光景。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一路步行,脚上打满了血泡,崎岖陡峭的山路让这些平原的汉子望而生畏,可他们还没来得及稍作休整,便听到了熟悉的枪声。野三关在父亲他们到来之前,由解放军独立二师第十一团所攻克,但山林四处仍藏有被击溃的残匪,父亲他们与藏在暗处的敌人对峙了两个时辰。


等到葱郁的林子里硝烟散去,他们在一处天坑的边缘发现了身负枪伤生命垂危的谭驼子。


谭驼子打小在漫长的山道上背脚,一袋袋沉重的盐巴茶叶压弯了他的背和腰,一张脸早早地皱成了苦瓜皮,可上天却给了他一个如花的女儿。野三关距离古代昭君的家乡香溪并不遥远,应该说也是出美女的地方,野三关姑娘最大的特色是皮肤白里透红,当地话说是“水色好”,无论她们经历了怎样的风吹日晒,脸上总是白白净净的,那白却也不是纯白,有着浅浅的粉红,让人想象是否用了三月里的桃花水每日细细地洗过。青秀除了白里透红的皮肤,还有一双会说话的黑亮亮的眼睛,那眼睛看到谁,谁的心里就会感觉甜甜的。她的四肢结实而又柔韧,苗条的身材衬得那补疤衣裳格外的好看。


当父亲他们救活了谭驼子,送他回到山里的茅草屋时,谭青秀眼泪汪汪地将她爹从我父亲的背上接过来扶到了床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父亲慌得一手拉起,说:“你这是干啥呢?”


“多谢您家们嗒!”青秀说:“您家们是我和我爹的救命恩人!”


那肯定是我父亲第一次与一个恩施女子说话,他对她的话听得不太懂,父亲的家乡把南方人叫做蛮子,把南方话一概称作鸟语,这在八十年代初期我和我大妹妹第一次回到父亲家乡时依然如此。老乡们在一旁听我和我妹妹说话时总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我问我当过民办教师的六婶他们笑什么,六婶捂着嘴说大家伙都笑你们俩说的鸟语呢。


父亲听不懂青秀的话,但从她水汪汪的眼睛里看出她满心的感激,青秀一边不停地清脆婉转地说话,一边变戏法似地茅草棚的角落里捧出一堆堆葵花子、干柿子还有纸核桃,拼命往父亲他们手里和荷包里塞。野三关的穷人对自己的队伍并不陌生,1932年前后这一带留下的一首歌谣流传至今:


睡到半夜深,

门口在过兵,

婆婆坐起来,

竖起耳朵听,

不要茶水喝,

又不喊百姓,

只听脚步响,

没有人做声,

你们不要怕,

这是贺龙军,

媳妇你起来,

门口点个灯,

照在大路上,

同志好行军。


谭青秀对工作同志的热情因此可以说与生俱来,而对身材魁梧有着英武之气的我父亲更是一见钟情。野三关成立了区政府,父亲最开始得到的任命是武装助理员,不久升为副区长,区长叫做张赐,一个山西人。他们在当年的十二月底接到恩施军分区发出的剿匪动员令,组织工作队发动仇大苦深的贫雇农开展清匪反霸、减租退押。谭驼子和他的女儿成了第一批依靠对象。


土匪在恩施一带被叫做棒老二,谭驼子与棒老二有夺妻之仇。


青秀的妈是低山人,家里本也是穷,但自古以来低山人瞧不起高山人,说高山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吃的是洋芋果,披的是蓑衣壳。女人是在娘家遭灾要被饿死的恐惧下嫁给的谭驼子。女人长得水灵,生下青秀的第五个月,打扮齐整去镇上赶集再也没回来。谭驼子疯了一样四处寻找,有人看他找得可怜,偷偷地告诉他说女人却是投奔了棒老二头子向金川。


谭驼子死也不肯相信,可知情人说全野三关只有你一个人蒙在鼓里,你女人早在没生青秀以前,就和向金川好上了,他们常常在镇上川鄂客栈里约会。那向金川虽说杀人不眨眼,长得可是一表人材,他到镇上来的时候,戴一副墨镜穿一件长衫,文质彬彬风流倜傥,就像是汉口宜昌来的商人。他一来川鄂客栈就关门歇业,镇上的人早就看出了名堂,但谁也不敢说。


别人都怕碰上棒老二,可谭驼子从那以后满怀仇恨地在深山密林钻了好些年,一心要找回他的女人。奇怪的是一次也没碰上向金川的队伍,好几次几乎是擦肩而过,或是人家前脚走他后脚就到,却只看到人家留下的热火灰和啃过的骨头。他逐渐心灰意冷以至归于平静,却没想到那天在背脚的途中走得好好的,两个拿枪的棒老二突然从草窝里蹦了出来。那时穷人解放的消息已经从长江以北传到了野三关,谭驼子本不想在这时候有什么不测,但身不由已地连同背上的盐巴被押进了土匪窝。


谭驼子就横下心来说他要见向金川,棒老二们哈哈大笑,有人狠抽了谭驼子一嘴巴,说向爷的名字是你叫的?你再叫敲掉你的一嘴牙。


谭驼子固执地说我就是要见向金川,他把我的老婆弄到哪里去了?棒老二果然先敲了他一颗牙,说你老婆是什么货色,我们向爷会瞧得上?谭驼子吐掉嘴里血,说出老婆的名字,说野三关镇上人人都说她是被向金川搞走的,我就是非要找向金川问个明白。弄到后来,谭驼子满嘴牙只剩下了四颗,过来一个戴墨镜的人,远远地站着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倔,非要打破沙罐问到底?好吧,我告诉你,我就是向金川,你的老婆早就被我卖到宜昌去了。”


谭驼子扑过去,朝他吐了一口血沫,骂道:“你这个狗日的!”


向金川擦了擦脸上的血说:“骂得好。不过你女人并不是我非要卖她,是她过不惯这满山钻的日子,非要吵着到长江边上去,我只好遂了她的意。”谭驼子说:“把你狗日的眼镜取下来,我要看清你的脸。”向金川心平气和地说:“你还是不看的好,除了我的弟兄,谁要是看了我的脸就要把眼珠子交出来,你愿意?”


谭驼子坚持非要看,向金川叹了口气说:“真没见过你这么不听劝的。那好吧,你看我一眼,我挖你一颗眼珠子,另外一颗给你留着,算我还了你老婆的人情,这样,我们俩就谁也不欠谁了。”说着向金川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张寡白的脸来。谭驼子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右眼珠就被一只竹筒咯蹦一声磕了出来,疼得他当下就昏死了过去。


后来向金川他们仓惶地往穿心岩转移,一身血淋淋的谭驼子趁乱在路上逃跑,身后棒老二紧追了上来,如果没有我父亲他们及时赶到,他绝对没有了性命。


老实说,我父亲他们当时的处境充满了危险,那些神秘莫测的大山沟壑里不仅藏有土匪棒老二,还隐匿着国民党第二军一六四师的残部,他们不时从茂密的树林里或奇形怪状的青石旁朝工作队员放冷枪,还经常在夜里偷袭工作队的驻地,这种情形一直持续着。谭驼子父女也受到了直接威胁,向金川放出风来说,要取谭驼子的人头,还要把他的女儿抢了去犒劳众弟兄。


这话是山上一个放牛娃带来的,娃娃才八九岁,冬月里小路上都结了冰霜,娃娃还打着一双赤脚,脚趾头冻得发乌。向金川给了这娃娃一双青布鞋,又给了他一个梆硬的苞谷粑粑,说你把这话传给山坳那边的谭驼子,要是话没带到,我给你的这双鞋和你穿鞋子的脚就都没有了。娃娃听得怪害怕,就一溜烟跑下山来找谭驼子。


谭驼子正和父亲一行人谈笑风生,父亲他们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谭驼子常年背脚的两样工具,一是半人高的青竹背篓,竹篾编的人字格,密不透水;二是油光铮亮的打杵,那丁字型的打杵看去象把镐,却是天生的大树杈子做成的,背脚走长路的时候,靠了它歇背上沉重的背篓。谭驼子得意地对我父亲说:“你莫看我的背驼,又瞎了一只眼,我照样可以背上两百斤一气走它八十里。”


父亲看着这个比他矮了一头的南方人,心里暗暗吃惊。就在这时,娃娃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把向金川的话结结巴巴学说了一遍,谭驼子一丢打杵,脸刷地青了。


父亲骂了一句娘,开导了谭驼子一阵,让他别怕。


谭驼子却只是发怔,总也不开口,我父亲便有些急了,说:“嗨!你老谭这么贪生怕死?向金川放个屁就把你吓成这样了?”谭驼子唯一的那只好眼噙了泪水,说:“副区长,不是我怕死。我是怕他把青秀给害了。”


父亲说:“工作队就住在你家里,他向金川能咋样?”谭驼子忧心忡忡地摇头:“向金川这个狗日的说得出做得出。他说要杀他的亲叔叔,硬是从野三关追到上海,在外国人的地面上把他的亲叔叔戳了六个血窟窿。”


十八岁的青秀冲到她爹面前说:“爹呀,我不怕他向金川,有副区长他们在,他捉不到我。”


谭驼子破口骂道:“你晓得个屁呀你!眼目下野三关只有一个地方才躲得过他。”


父亲问是哪里?谭驼子说:


“沈先生家里。”



沈先生叫沈昌舜。


他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曾经与孙武黎元洪等人都有过交往,这是我在八十年代的一本文史资料上看到的。在军界干过多年的沈昌舜抗战前夕回到家乡野三关,开办了沈家学堂和一家诊所,学堂不收学费只收一点“敬师米”,家中贫寒无米可交的,学堂也不加任何追究。抗战期间,设在恩施的湖北省政府给沈家学堂颁发了一块“模范学堂”的大牌子。沈先生颇会医道,给当地不少人解除过病痛之苦。黑白两道三教九流对沈先生都无不敬让三分,连一贯骚扰大户人家的向金川对沈家也秋毫无犯。





沈先生是县里定的统战对象,我父亲和张区长同他一起进城开过会,见他相貌堂堂心高气傲,他一身便装但站如松坐如钟,漆黑的浓眉之下眼神犀利,举手投足挥洒自如。父亲与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交谈,沈先生在县城里与各界名流应酬不暇,后来听说又乘船去了宜昌。


那天夜里回到区里,张区长听我父亲说到向金川威胁谭驼子父女的事,问:“后来呢?”


张区长身个瘦长瘦长的,从不坐在板凳上,却是靠墙圪蹴着,头就埋在两条长长的瘦腿里,叭叭地抽着旱烟。


野三关这一带出产好烟叶,肥硕的叶子,劲大得很,过去还有人种过鸦片,抗战时被严厉禁止。野三关的人也都好抽烟,不分男女。走进哪家火塘,主人最大的热情是把自己正抽着的长烟袋从火灰里拔出来,将烟嘴在胳肢窝里擦一擦,然后双手奉给客人。


从山西来的张赐烟抽得比野三关的人还要凶,他一口大牙全都被烟熏得又黄又黑,他说本来没有醋喝这人就打不起精神,再要不抽烟就真他娘站不起来了。张区长过去在战场上十分英勇,是团里有名的神枪手和拼命三郎,脾气大得很,手下的战士都怕他。清匪反霸一个多月了,连土匪的毛都还没抓到一根,工作队却不断有人负伤,这让张区长很恼火,他说这驴日的土匪真让人腻歪,真他娘不是人揍的。


他连日来牙疼得厉害,嘴里咝咝地抽气,但仍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父亲说,后来谭驼子把谭青秀送到了沈先生家里,沈先生有九个太太,最小的太太叫九姨,青秀去给九姨做了丫头。


张区长把头从瘦腿之间抬了起来:“九个太太?……本事大呢。”后来又问:“怎么谭青秀只有在沈家就平安了呢?”


我父亲说:“老谭说沈昌舜过去帮过向金川的大忙,向金川的爹死得早,他叔叔把他们母子的田产霸占了,还逼着他娘嫁人,他娘一气上吊死了,他叔叔不让往向家坟园里埋,一连摆了三天,是沈昌舜出来说话,向金川的娘才下了土。”


张赐说;“就这?”


第二天天没亮,张赐叫醒了父亲,这时野三关在一片大雾之中,白茫茫重重叠叠,多少有些像父亲家乡的棉花地。张赐说:“走,咱们见见那姓沈的去。”


说去沈家,父亲心里有些忐忑,他很怕在沈家见到青秀。


父亲那时年轻,何尝看不懂青秀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饱含的深情?可在黄河边那个小村庄里,父亲有一位叫做玉兰的妻子和刚在地上行走的儿子,玉兰有一张健康的圆脸,一双纯朴而充满信任和依赖的眼睛,我这样描绘是因为我见到过玉兰从前的照片,那张脸上的神情让我一眼看去难忘。父亲随着部队上路的时候心里塞满了对妻儿的牵挂,可还没来得及梳理就遇到了青秀,这南方山里的姑娘跟讲究孔孟之道的父亲家乡的女子不一样,那如火的热情烧得父亲无处躲藏。


我父亲不知道野三关虽然地处偏僻,但这里的婚嫁习俗自古以来并不封闭,满山此起彼伏的情歌便是见证,三月三女儿会时,年轻未嫁的女子更是可以自由地与男子对歌约会,进而订下终身。


谭青秀去到沈家之前,曾拉住我父亲的衣袖反复问:“副区长你说句话,你说我该去不该去?”父亲躲闪着她的眼睛,说:“这事先听你爹的。”青秀爽快地说:“那好。你说听他的我就听他的。”


青秀弯下腰用手去量我父亲的脚,说:“副区长,我会抽空到区政府来看你的,你的鞋破得不像样了,我给你扎一双厚厚的鞋底,做一双最合脚的鞋……”我父亲吓得一跳,赶紧把脚移开,说:“别别,我有鞋穿。”


恩施一带的习俗,女孩子只给订婚以后的婆家人做鞋,我父亲道听途说得知一二。谭青秀扬言要给他做鞋,迫使他下定决心从此离她远远的,但张区长说要去沈家,父亲也只好跟他一块儿上了马。


他们那时出门办事、进城开会都骑马或骡子。父亲在家乡是骑马的高手,他领着一支小队伍在黄河边上打日本人的军舰时,就靠着马纵横驰骋。恩施一带的马相对温顺,个头也不大,没有他在山东老家骑的高头大马过嬴,但走起山路来一步一个脚印,十分稳当。张区长和我父亲正骑着马在雾中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后却响起蹄蹄踏踏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一匹黑马闪电似地疾驰而过,父亲正要掏枪,那骑手趔过身子轻轻一勒缰绳,马便稳稳地站住了。


白雾中却见那高高的黑马四蹄踏雪,额上点星,好一良驹,稳坐马鞍的那人正是他们要见的沈昌舜,穿一件质地考究的黑色暗花中式棉袄,黑色马裤,蹬一双雪亮的高腰马靴。他端然问道:“原来是两位区长?这么大的雾,却是要往哪里去?”


张赐将沈昌舜上下打量,说:“真个是巧,我们正是要去沈先生府上拜访。”沈昌舜一听,显得高兴却又矜持,说:“欢迎欢迎,沈某昨日才从宜昌回来,也正准备这两天到区政府拜见各位工作同志,倒让二位屈驾先行了,失礼失礼!”


张赐讪笑道:“沈先生,我们都是当兵的出身,不讲那些客套话。”


沈昌舜说:“那好,我也就不客气了,我在前面带路,二位请随我来。”他两腿一夹,那黑马扬起四蹄雪花,箭一般冲向前去。我父亲和张赐使出全身手段,坐下的马儿只是小跑着,被越抛越远。


张赐怒道:“他耍弄咱们呢。”


快到沈家坝时,雾却散了,朝阳下老远便看到沈家那一大片宅院,前面两进院子,后面倚山吊脚楼,走马转角回廊,大柱翘檐,院子两侧翠竹环绕。沈先生斜刺里夹了马散漫地踏了过来,微笑道:“抱歉抱歉,我在前面快跑了几步。我这马儿每天得放开了遛遛,要不然它一时也不得安份。”


说话间,院子里传出女子清脆而极有节奏的歌唱,父亲一下子就听出其中青秀的声音。


偌大一个庭院,几株梅花绽开的老树前,两个穿红着绿的女子也就是九姨和青秀正在打莲湘。那莲湘本应叫连响,三尺长的竹竿,节头处缕空以后嵌上数枚铜钱,在身上敲起来啪啪脆响,是恩施一带的乡间逢年过节少不了的娱乐。九姨跟在青秀身后,学她扭动着腰肢手舞足蹈,唱道:


莲湘那个一打呀,

扭哇扭莲花呀,扭莲花呀,

四山里响啊,

梭儿郎当海棠花呀……


沈昌舜将九姨叫到跟前,给张区长和我父亲介绍说:“这是我的太太。”


这话听去让人别扭,问题在于九姨站在沈昌舜跟前,就像撒娇的女儿与慈祥的父亲。九姨年纪与青秀相仿,乌黑的短发齐齐的留海,像个女学生。她歪着头略带顽皮地笑着,脸上现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就像她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喜欢热闹,对家里来客表现出莫大的兴奋。沈昌舜说:“看你这一头汗,还不去换换衣服。”九姨乐滋滋连蹦带跳地说:“那我去去就来。”


跟在九姨身后的青秀一直眼巴巴地寻找我父亲的目光,可我父亲却固执地把头扭向一边,看也不朝她看,青秀只好蛮不情愿地随着九姨走开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挂着几幅名人字画,一幅竟是孙文所题。精雕细刻的楠木桌椅发出阵阵暗香,堂前烧着一盆白炭火,温暖如春。眨眼间,八仙桌上沏好了香茶,又摆上了精巧点心,沈昌舜换上一套白色裤褂青布鞋,手握一把紫砂壶从里间走了出来,浑身透着富贵的闲适和潇洒。相比之下,我父亲他们灰扑扑的穿戴实在过于寒酸。


沈昌舜彬彬有礼,客气而又周到,但他们之间显然格格不入。那天的谈话从一开始就似乎有些话不投机。


沈昌舜说:“沈某自小也是穷人,十五岁从军,在军界混了多年也没成就什么大事,但平生最佩服的就是爱我中华救我中华之勇士,贵党贵军艰难跋涉奋斗数十年,终于成了大业,沈某五体投地。日后有用得着沈某的地方,只管吩咐。”


张赐说:“沈先生愿意与政府合作,我们当然十分欢迎。目前就有一件事很需要沈先生帮忙。”


沈昌舜说:“噢?”


张赐说:“消灭土匪,活捉向金川,沈先生可愿意出力?”


沈昌舜沉吟道:“不知张区长想让沈某做些什么?”


张赐哈哈笑道:“沈先生军人出身,该做什么还用得着我说么?”


沈昌舜平静地说:“沈某天生愚钝,一时还不太明白张区长的意思。”


张赐说:“那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什么时候再跟我们谈吧。不过我可以告诉沈先生,即使沈先生不便帮忙,向金川他也是坛子里的乌龟跑不了的。”


张区长一双脚离开地面,圪蹴在楠木椅上,他把沈昌舜递过的纸烟丢在一旁,自顾自地卷了一根旱烟叭叭地抽着。沈昌舜极力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内心的窘迫不安一不小心就流了出来,我父亲看了不禁心生不忍。


屋子里一片尴尬,花朵般的九姨跳了进来,叫道:“老爷,那边饭都摆好了,请客人们用饭吧。”沈昌舜这才又面带微笑,整整衣襟道:“二位第一次光临寒舍,请随便用点便饭。”


这时九姨换了件蓝底白花棉旗袍,裹出细细的腰和丰满的胸脯,头上系了蓝色的发带,看去更为秀美。九姨笑起来天真无邪,说:“老爷,要不要把大太太、二太太都请出来?”沈昌舜说:“不用了。”九姨说:“青秀,去把老爷泡的苞谷药酒拿出来给客人喝。”青秀捧出一个透明的玻璃坛,里面泡了小蛇虎骨党参杜仲枸杞,红艳艳一片。菜是山珍野味,红烧野猪肉,烟熏麂子腿,野茵木耳野鸡汤,清炒薇菜,美味佳肴酒香扑鼻。


张赐和我父亲却起身告辞。


沈昌舜没了笑容,说:“两位同志如此不给面子?”张赐咧开嘴笑了笑,手撑着两条大腿在桌旁坐下,叫了一声:“有醋吗?”沈昌舜忙说:“有的有的。青秀,你快去厨房倒一碟镇江香醋。”


张赐却叫道:“拿瓶子来。”


青秀就把大半瓶醋拿到了跟前,张赐拧开盖儿,仰着脖子一气喝了下去。九姨和青秀看得目瞪口呆,张赐喝完抹了下嘴,啧了一声说:“真香。”


沈昌舜坐在桌前摆动筷子,说:“请用菜!”张赐却动作很大地站起来,说:“走!”我父亲一直站在一旁,说:“是该走了。”


沈昌舜没有留他们。


也没站起来,他沉默地背朝着大门,坐着一动也不动地听着张区长和我父亲的脚步声远去。


过去他轻易不会客,国民党一个姓王的师长想见他,下了三回帖子,牵着马在沈家坝从太阳出来等到天黑,才勉强被请到屋里喝了杯茶。他应该说是一个久经沧桑的人,眼前的事情使他对日后的处境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守着那桌渐渐凉下去的饭菜,神色苍凉而又颓唐,九姨叫他好几声他也没听见。


青秀追着我父亲他们跑出来,又急又亲热地叫副区长,我父亲大步流星往前走,连头也不回。张赐拉住我父亲说:“你怎么了?这女子叫你呢!”


我父亲说:“走咱们的。”


青秀在后面叫道:“副区长副区长,你要再不站下来,我就跟着你到区里去。”我父亲无可奈何地停住脚,说:“谭青秀,你要做什么?”青秀说:“我不做什么,就是跟你说说话。”


我父亲被她逼得满脸通红,张赐一旁看出些门道,说:“这就是你说的老谭的闺女?”我父亲说是,张赐对青秀说:“你这女子,都解放了,还来当什么丫头?回头我给你爹说,让你出来参加工作。”


青秀的双眼顿时放亮,说:“您家说的话当真?”张赐说:“过两天你到区政府来找我。”青秀高兴地叫起来:“我现在就去收拾衣服跟你们走。”


我父亲大声喊道:“张区长,我反对!”


张赐看了看我父亲的脸色,对青秀挥挥手说:“好好好,咱先别急,等商量定了再说。”


青秀怨艾地看了我父亲一眼,两行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父亲脚不点地走出了沈家的大门,张赐一路追着他,嘻笑道:“嘿真是闷头鸡吃白米,看你这人不言不语的还怪讨人家女子喜欢,你怕个什么劲儿?一个大老爷们儿,还被人家女子吃了不成?”


我父亲急道:“张区长,你这玩笑可不能随便开,我是有家室的人,我儿子都快两岁了。”张赐说:“谁没有家室?我的娃娃都快放羊了。兴他驴日的沈昌舜九个老婆,咱们跟女人多说两句话都不成?”


回到区里,张赐进门就喊通讯员到镇上去打酒,我父亲掏出钱来说:“这回用我的。”那时实行供给制,吃穿用都是发的,但每个月也还有两块钱的零用钱,从这年的春天起,开始使用人民币。一会儿,通讯员把酒打回来,又到食堂找了两小盘炒蚕豆和干辣椒,两人就着漱口的洋瓷缸子喝起来,半缸子酒喝下去,浑身才来了热劲。


我父亲那时就很怕南方的阴雨和湿冷天气,以后也常常念叨咱黄河边上再怎么顶风冒雪,回到屋里往热炕头上一钻,身上的凉气就没了,而南方的冬天冷是透骨寒,带着粘糊糊的湿润,连被窝都是粘粘的,常常睡到半夜还暖和不过来。父亲和北方来的干部因此就都爱喝酒,他原想把零用钱存起来到年底寄给玉兰,但花着花着就没有了。


父亲喝着酒说:“老张,抓住向金川,清匪反霸结束了,咱们就该挪地方了吧?”张赐却说:“驴日的沈昌舜吃的是山珍海味,咱们吃他娘的干辣椒。哎呀,我这牙又疼起来了。”父亲说:“那你就别吃辣椒了。”


张赐说;“还有啥吃的?”


父亲也不言语,提着枪走出去,一袋烟的功夫回来,手里拎了只头朝下的野免子,往通讯员脚下一摔,说:“拿到厨房去整治整治。”张赐一看乐了,说:“行啊,我说我枪法好,没想到还有个你。”


父亲得意地说:“早二年打日本人,我岳父指哪我打哪儿,要脑袋还是要胳膊腿,由他点。”张赐说:“你岳父?”我父亲说;“他是咱那支队伍的队长,我是队副,后来他把队长让给我当了,还把闺女也嫁给了我。”


张赐说:“我看他还是不把闺女嫁给你的好。”


我父亲问:“你这是什么话?”张赐喝了口酒说;“这还不明白?你我这一南下,把人家撇在了千里之外,一年四季守着个空炕,她们都还不如找个老实庄稼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我父亲楞楞地半天没说话。他们俩那天喝得都有了醉意。


……


(原作《回到恩施》载于《民族文学》2001年4期,据此修改稿《关口》载于《重庆文学》2019年10期、《民族文汇》2021年1期、小说选刊2021年6期。)


阅读全文,请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文学回眸之中篇小说卷》。


图源: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


叶梅,曾在恩施、武汉工作多年,长期从事文学写作、编辑,曾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评委。中国作协第八届、九届主席团委员。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长,中国国际笔会中心副会长,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副主任,生态环境部特邀观察员。


近年作品有长篇人物传记《梦西厢——王实甫传》,长篇报告文学《大对撞》(《粲然》)(获徐迟报告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国科普作品金奖);小说集《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长篇散文《华中秘境——神农架国家公园》,《叩神农》(获人民文学年度奖);生态散文集《福道》《江河之间》,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北斗牵着我的手》,文学评论集《后海拾珠》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蒙古、阿拉伯、印地语、保加利亚、俄罗斯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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