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深藏尊孔思想的李贽

文摘   2024-10-26 16:13   福建  




编者按

此文9200多字,刊发于《海丝文化》2024年05期,作者林建强(笔名阿拉伯菜农),系鲤城文史学会执行会长。今鲤城文史学会公众号全文转发。




无论在故乡泉州还是其他地方,李贽思想的影响力都相当的广泛,研究李贽的学者,时常陷入沉浸式的思维,这就是李贽思想的魅力。诚然,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李贽,但真实的李贽,只有李贽自己晓得那些酸甜苦辣和悲戚愤怒。古往今来,多少人谓之反孔,殊不知骨子里的李贽依然深藏着尊孔的思想。




一、“敢倡乱道”之罪
成为李贽反孔的标签



“敢倡乱道”之罪得从明万历三十年(1602)闰二月乙卯,礼科给事中张问达上疏弹劾李贽⁽¹⁾说起。


敢倡乱道之罪有:“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不可不毁。” 


另有惑世诬民“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之恶。


张问达虽属罗织罪名,意图加害李贽。但如果对弹劾之文采用反向思维的话,则可谓李贽一生集大儒的睿智和叛逆为一体的精彩总结。


张问达与李贽无冤无仇,何故弹劾李贽?可能是此时的李贽已经住在距离京城不远的通州,让沈一贯产生了不安。


沈一贯与张位曾经同在内阁为官,二人与援朝的辽东巡抚杨镐有密切的私下往来,杨镐兵败和丧师酿乱之事,是沈一贯、张位一起与杨镐交结欺瞒了朝廷。时任援朝军赞画主事(明代职官名)的丁应泰揭发了此事。事发后张位罢官,沈一贯却官至内阁首辅。李贽在“复焦弱侯”的信中称赞了敢于揭发这件事的丁应泰:“丁公此举大快人意!大快生平!亦大有功于朝廷矣。从此大有儆省,大有震惧,不敢慢法以自作殃,何可当哉此疏也耶!”⁽³⁾


如今李贽来到京师门户通州,沈一贯心中难免纠结,不知道这个目空一切的“狂人”会不会“捅娄子”。为保自身官运的情况下,沈一贯出手指使近人张问达弹劾李贽的原因和力度,也就不言而喻。


张问达弹劾李贽事成,“皇上纳都给事中张问达之言,正李贽惑世诬民之罪,尽焚其所著书。”⁽⁴⁾李贽终“逮死狱中”,但其书虽焚而不灭,其说虽禁而不绝。明天启五年(1625)九月,四川道御史王雅量疏奉旨,李贽诸书怪诞不经,命巡视衙门焚毁,不许坊间发卖,通行禁止。而士大夫多喜其书,往往收藏,至今未灭。⁽⁵⁾


泉州城南万寿路的李贽故居





二、李贽尊孔中的“反孔”



李贽的一生,走过了青年的被动尊孔、盛年的激烈“反孔”、晚年的主动尊孔这样的过程,经历了完整的对立统一思想发展脉络。


1、青年李贽的被动尊孔


李贽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乡试中举。四书五经的考试,是乡试取录的主要依据。走过童生、生员、举人之路的李贽,自然是儒学弟子。对于青年李贽来说,科举是获取功名的必经之路,尊孔至少是顺势而为。


孔子的儒家学说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思想体系,四书五经是历代儒家学者根据所处时代的不同,在传承儒家经典的过程中,创造性地解释、解读、总结的儒家经典。那些特别具有哲理的部分,经由儒学家们锲而不舍的研究,发展出了性理之学,作者在经注里面的天理、心性等哲学思想,被重点挖掘和关注。当四书五经系统化之后,就变成了经典和官化,逐渐取代古代的注疏,成为士子读书问学的首要选择。


从时间顺序来看,“四书”之名出现的时间较晚,盖因南宋朱熹集唐代韩愈、李翱以及北宋二程(程颢、程颐)等学者的经典之大成,并加以个人的阐发的《四书章句集注》而得名。“四书”之名始于朱熹的旁证还有纪晓岚“四书之义备于朱子”⁽⁶⁾的判断。而“五经”之名则始于东汉班固的“五经何谓?谓《易》、《尚书》、《诗》、《礼》、《春秋》也。”⁽⁷⁾那么,经为何五经?班固如是说: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乐》仁、《书》义、《礼》礼、《易》智、《诗》信也。人情有五性,怀五常,不能自成,是以圣人象天五常之道而明之,以教人成其德也。


四书五经作为科举系统的官学地位,诞生于元代的“延佑复科”(1315年左右)。元代“延佑复科”之事,即恢复科举考试。延祐元年(1314)八月在全国设立17处考场,举行乡试。延祐二年(1315)二月和三月相继在大都举行会试和殿试(廷试)。清人何琇在其《樵香小记》中认为:“世谓五经四书试士始明,此不考也。”查《元史·选举志》有载:“延佑科举法已然,其用宋儒传注,亦同一例。”


明永乐皇帝敕修《四书五经大全》,成为明代的科举用书。“四书五经”作为科举考试用书的核心典籍,得到了学者和士人的追崇,应试的李贽自然无法例外,说明其思想深处依然是尊孔的底子。李贽参加乡试与中举的结果,恰与儒家思想有着相互依存、相互贯通的统一关系,尽管他内心或许不太乐意甚至是复杂纠结,但对孔子的尊敬之意,必然是存在的,起码并未反之。


2、从矛盾的斗争性看李贽的“反孔”思想


李贽的反孔并非反对孔子,而是对孔子所代表的儒学与社会发展不相适应的部分作动态修正。反对的是教条主义和形而上学,这样的观点很自然地不能被当时的儒学人士所容忍,被当成妖言惑众而视之为反抗,“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为其罪也。


然而,李贽的针砭,恰恰是对当时社会环境变化的灵敏感受与积极思考。当时空倒流到李贽的时代,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十分尖锐,封建社会的危机日益加深,但自然科学却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商品经济意识和资本主义开始萌芽,人们逐步开阔的眼界,使得以程朱理学为标准的科举考试以及思想界因循守旧的习气,变得不再那么权威。同时,西学东渐中的近代科学开始传入中国,新的见识促使一些先知先行的知识分子心中有了理想宣泄的欲望。李贽,就是这样的一个先知先行者。


李贽对于经济社会的观点是开放务实的,“农无心,则田必芜;工无心,则器必窳;学者无心,则业必废……非真无心也,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如服田者私,有秋之获,而后治田也必力;居家者私,积仓之获,而后治家也必力为;学者私,进取之获,而后举业之治也必力”⁽⁸⁾。这些言论准确地刻画了人因为私的方向而努力的基本态势,承认私欲是一种正常现象。对于道学家宣传的“明其道不计其功,正其义不谋其利”、“有国者必正其义,不谋其利,杜亡国败家之本也”等虚伪说法,李贽不以为然,认为人类的任何举动都有其谋利和计功的目的。不过,难能可贵的是,李贽在认同私欲的基础上,也提出了国家发展的方法和理念。发展经济“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保家卫国须有“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同时,应该耕战结合,务农讲武,不可偏废。这个提法类似今天的平战结合,还是很有前瞻性和科学性的。


姚安李贽桥


正是因为李贽敏锐地观察和分析了当时社会现实环境,感悟到社会现状和思想需要与时俱进地改革或改良,所以才有对既有文化思想体系的挑战问题,也因为如此,李贽被冠上“别立褒贬”等离经叛道的各种罪名。攻击者不敢正面接招,只能以背叛圣贤为名群而攻之。如今回望历史的话,李贽的思想正是其时的正解,而非异端。


《李温陵集·卷之十四·藏书纪传总论》有关是非对错的判断理论,彻底颠覆了儒教社会的是非善恶标准,堪称李贽“反孔”思想的核心之作。李氏曰:“人之是非初无定质,人之是非人也亦无定论。无定质,则此是彼非并育而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亦并行而不相悖矣。” 李贽首先阐明人的是非标准最初并没有一定的性质,人的是非也无法定论。没有一定的性质,对的和那个错的共同存在,就不存在相互伤害。不能定论,则这个对或那个错的,也就共同存在而不相互排斥。李贽感慨今日之是非,算我李贽的是非,可以。说是历朝历代的大儒大官的是非,也可以。如果简单地以孔子是非为一切人、一切时代的是非标准,事实上等于取消了是非。即便是孔夫子再世,又当如何辨别是非?若无是非,又当如何赏罚分明?卓越不凡的李贽提出了一个严肃而且震撼的问题,是非“无定质”,就算是孔子也要随时代变化其是非标准。因此,孔子的是非观,实在不可以成为一成不变、唯一的评判历史人物之标准。


自孔子的《春秋》开始,对历史的褒贬时刻攸关礼教风化、道德是非的认可,已经不是单纯的学术讨论,而是与社会稳定挂钩,进而让人害怕改变。李贽认为孔子的是非观不能一成不变,不能作为唯一的判断依据,这就直接影响到儒教社会统治思想基础的合理性,使得儒教正统的“是非善恶”观念,被打击得体无完肤。不得不说,李贽挑战了儒教社会的道德观念底线,手法是那么的不加掩饰,堪称惊世骇俗。


历史上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东汉时,光武帝迷信天命,对于建筑灵台十分重视,事先诏令群臣会议,研究灵台建造在什么地方,并对经学家桓谭说:“吾欲以谶决之,何如?”桓谭言谶之“非经”,不是正道而是迷信把戏。光武帝大怒曰:“桓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桓谭大惊失色,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出。明代的李贽,看不惯并且一心要反的就是“非圣无法”的盲目崇拜。他直截了当地剖析这些人的特点:“自然之性,乃是自然真道学也,岂讲道学者所能学乎?既不能学,又冒引圣言以自掩其不能。”⁽⁹⁾几句话就让假道学既无真才实学,又无真知灼见,以讲圣人道学之名,行追求富贵和趋利避害之实的虚伪,不假思索地摊在阳光下,读之不禁大喊痛快也。


李贽毕竟是李贽,越批越来劲,索性批个翻箱倒柜,直接掀了底牌。“……汉儒之附会,宋儒之穿凿乎?又况继此而以宋儒为标的,穿凿为指归乎?人益鄙而风益下矣!无怪其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¹⁰⁾这种直入痛点的说法,无怪乎假道学之流惶恐不安,进而暗中加害。以至于礼科给事中张问达上疏弹劾李贽之时,最狠的罪名就是 “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不可不毁。”


惊叹于李贽的狂与怒之后,静思之下,又能够透过李贽“反孔”的犀利之词,看出李贽“反孔”言论中的孔子,只是顽固不化“非圣无法”所代表阶级的符号,而非具体化的孔子。李贽的“反孔”反的是假道学的盲目崇拜,揭发的是服儒服、冠儒冠却不能客观务实地理解孔子之道的儒士们。如果我们深刻思考以后,或许可以感知此时的李贽,“反孔”的实质,并非反孔子这个圣人,而是出于维护孔子及儒家“以求道为心”的根本宗旨,是真正的“童心”。


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李贽言论之妙,就在于让被批判者无言以对,甚至惊吓得语无伦次或恼羞成怒者比比皆是。李贽言语的尖锐,从酸削假道学们的这段话当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说:“夫世之不讲道学而致荣华富贵者不少也,何必讲道学而后为富贵之资也?夫唯无才无学,若不以讲圣人道学之名要之,则终身贫且贱焉,耻矣,此所以必讲道学以为取富贵之资也。然则今之无才无学,无为无识,而欲致大富贵者,断断乎不可以不讲道学矣。”⁽¹¹⁾几句话下来,假道学的真实面目几乎无所遮掩,以学道为名,冒孔子门徒,取人间富贵之流,虚伪、可恨的形象跃然纸上。李贽在批判假道学的过程中,呈现的立论内容,是对儒家学说的批判,批判的方向是揭露假道学的虚伪和私欲。实事求是来讲,这样的批判,不仅入骨三分,而且还从另一方面强调了尊孔即尊道、行道的“童心”思想。


3、从矛盾的同一性看李贽的尊孔思想


一个人面对一个阶级,李贽的压力可想而知。缺乏资源且孤独的人,唯有采取极端的方法来引起社会的重视。蔑视儒家经典,挑战礼教,批判经学,刻意以偏激言辞贬低儒家经典的价值和意义等作为,达到了他所想要的四海为之一惊的效果。但这种对儒教社会意识形态和正统观念进行全面无差别的批判,颠倒儒教社会是非善恶之立教根本的做法,也让李贽不得不被贴上“反孔”的标签,使其在内心的尊孔与言论的反孔之间来回不断地纠结。细细琢磨之下,看似矛盾的两面,又是同一的本真。


李贽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曾经去往济宁府的曲阜晋谒过孔庙。经过此次晋谒,李贽在《续焚书·卷四·杂著·汇释迦佛后》当中表达了自己尊孔的诚意和深度。一是赞美之意溢于言表。李贽说,余偶来济上,乘兴晋谒夫子庙,登杏坛,入林中,见桧柏参天,飞鸟不敢栖止。一草一木,皆可指摘而茎数,刺草不生,棘木不长,岂圣人之圣真能使草木皆香洁,乌鹊不敢入林窠噪哉!至德在躬,山川效灵,鬼神自然呵护。二是恭敬之意一览无余。李贽说,庸夫俗子无识不信,独不曾履其地乎?何无目之甚也!李贽认为自己之前没有来此晋谒,实属见识短浅之极。三是推崇之意不吝言辞。李贽以佛与释迦类比孔子,其曰,夫孔夫子去今二千余岁矣,孔氏子姓安坐而享孔圣人之泽,况鲤也为之子,思也为之孙,累累三坟,俎豆相望,历周、秦、汉、唐、宋、元以至今日,其或继今者万亿劫可知也。盖大圣人之识见度量总若此矣,而又何羡于佛与释迦乎?


同年,李贽在芝佛院置孔子像,但又把事由推给了众人,在尊孔这一点作了自我圆融:“人皆以孔子为大圣,吾亦以为大圣。”⁽¹²⁾显然,年老的李贽,历经岁月的折腾和磨难,心里清楚自己以往太多的批判,已被贴上“离经叛道”的标签。为了避免“尊孔”之举变成过往“批孔”言论的回力镖,万般无奈之下的他,借以“至今日,虽有目,无所用矣”为由,作了进一步的自我解释。摆出一副不是我要尊孔,是大家要尊孔,我虽然看得清楚实质,但也没办法,只能随大流的被动架势。因此,李贽用“敢谓有目?亦从众耳。既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芝佛之院”⁽¹³⁾的说辞,给芝佛院置孔子像之事,做了个似是而非的下台阶。此时士大夫心里的面子问题,终究未能免俗。不然的话,以李贽一辈子我行我素的性格、特立独行的习惯,如果不是孔庙之行的内心接受,众人安可让其尊孔乎?


李贽在阅读元代著名理学家吴澄的《文公先生赞》时,提到了吴澄和朱熹都能够从祀孔庙。然后又说:“夫两庑之享不享,何关后贤事!所患者,以吾无可享之实也。使吾有可享之实,虽不与享,庸何伤!祗不免重增讥诋者之罪耳。然好讥诋者原不畏罪也。夫讥诋者既不畏罪,彼不与享者又不相关,则恐泰山乔岳无以自安于两庑之间而已!”⁽¹⁴⁾用今天的话来说,有些羡慕嫉妒又有点自知之明,认为自己即便能够从祀孔庙,也难免被诽谤攻击。李贽借阅读此文,表达了自己死后也想入祀孔庙的愿望,把他尊孔思想的表白,相对冲动地摊在阳光下。当然,作为明代泉州几个思想大家之一,李贽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唯独蔡清一人在清·雍正二年入祀孔庙,成为唯一从祀孔庙的泉州读书人。


归根到底,李贽作为一个正统教育培养出来的文人,内心深处确实很难完全抛弃儒学至尊的思想。这一点从李贽被捕以后面对审讯的回答也很清楚看出来。明代贺复征所著的《文章辨体汇选·李温陵传》描述了李贽与金吾(负责京城治安的官员)的对话。金吾曰:“若何以妄著书?”公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大金吾笑其倔强。


年过古稀的李贽,很多为之锲而不舍的抗争,对他来说已到了思想学术盘整和休养生息的时候。少了杀气而多了淡定心绪的李贽,在晋谒过孔庙之后,对于孔子及其学说,开始有了渐趋温和的理解。无奈隔年的万历二十九年(1601)初春,芝佛院被一场人为的火灾烧得四大皆空。幸亏马经纶闻讯从通州赶来迎接李贽北上,并负责他的生活所需,使李贽在通州还能经常接待朋友和仰慕者的拜访和请益,生活过得还算可以。但也因为距离京城太近,终究惹来杀身之祸。


晚年的孔子对《易经》最为痴迷,他勤学不倦,以至“韦编三绝”。后来的儒士大多效仿孔子,晚年也把研究《易经》作为一生最后的学习或总结。这种根深蒂固的儒家历史观,表现在李贽身上,同样没有免俗。李贽晚年写就的《九正易因》,自言前前后后修改了八九次,故有“九正”之说。《九正易因》每卦先列经文,次以己意总论卦象,又附录诸儒之说于每卦之后,共有六十四卦。关于该书的卷数,史料记载比较混乱。《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七·经部七》记为“无卷数,江苏周厚堉家藏本”,明末清初黄虞稷所撰《千顷堂书目·卷一·易类》记为二卷,《明史·志第七十二·艺文一》记为四卷。可以说,李贽晚年研究易经,也是效仿孔子之举,也是尊孔的思维。李贽自己还觉得《九正易因》既然书成,自己的生命也快终结。


晚年的李贽文下,不乏极度赞美孔子之词。“余又愿后之君子,要以神圣为法。法神圣者,法孔子者也,法文王者也。则其余亦无足法矣”⁽¹⁵⁾。对孔子的仰慕,已然达到了推崇备至的程度。甚至用“可尊可亲者、至圣者至诚者也”⁽¹⁶⁾来形容孔子。意犹未尽的李贽又云:“夫君子安能不从时也,必也至圣乎至圣,则聪明睿智已具。虽未尝临民,而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等咸具,虽未尝容物,而自足以有容、有执、有敬、有别也。”⁽¹⁷⁾此时此刻的李贽,似乎忘记了曾经反对的“非圣无法”教条主义,进而认为孔子“乃万世之宗师,夫子之所以为至圣也。”⁽¹⁸⁾凡此种种,其发自内心的“童心”之本质,除了“尊孔”之外,恐怕不可能有其他。


虽然李贽在《焚书》《续焚书》等作品当中,也有赞扬孔子安贫乐道、好学不倦、识人惜才、教子有方等说法,但都难与其晚年时期的极致吹捧相比。当然,作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李贽的尊孔也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尊孔应该志在求道、不以富贵名利为念;尊孔不应亦步亦趋、盲目崇拜;尊孔不能借道学之名,行自私自利之实。


更有趣味的是,李贽的尊孔,并不妨碍他出家的决心。而李贽的出家又是不完整的,他只是将自己的头发剃了,并没有履行出家人的手续,依然蓄须。因此,佛教界对李贽的定义为居士。李贽本人也有着好些个别号,例如,温陵居士、宏父居士、思齐居士、百泉居士等。他能跟黄檗和尚妙谭禅理,也能被明代蕅益大師所欣赏。蕅益大師在论“修身”问题的时候,就引用了李贽的解释,即“身字,不必改作心字。首节,见身之有关于心。次节,见心之有关于身。”⁽¹⁹⁾当然,同一个李贽,不同的人看法也大不同。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云栖大师认为“以秦始皇之暴虐为第一君,以冯道之失节为大豪杰。而古贤人君子反摘其瑕颣,大学所谓好人所恶,恶人所好。灾必逮夫身者,其贽之谓乎。”⁽²⁰⁾很显然,云栖大师对李贽有些不以为然。关于李贽出家后的是是非非,清代藏书家吕抚更是不留情面,说其“寄居麻城,谓大道不分男女,作观音问,引诱士人妻女归教,用邪术掩人耳目,诡言入房中传道,白日行淫。”⁽²¹⁾ 


麻城城角楼


就事论事而言,李贽的这些行为,虽有可议之处,但也犯不着这样片面理解李贽的信佛。其实李贽对佛教的理解,恰好是基于儒家的思想。他在《焚书·读若无母寄书》倡导“念佛者,必修行,孝则百行之先”,在《续焚书·金刚经说》认为即心是佛,所谓的金刚不坏之性实际上就是人的良能善性,提醒大家要“应生无所住心”。总体来说,李贽的宗教观点基本上是希望人人都能成佛,儒、道、佛三教应该平等。


李贽的佛学思想对中国佛教乃至中国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和贡献。李贽曾经说过,余自幼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不过,后来的李贽,对儒释道三教皆无嫌弃,研学成果丰硕。说他反孔批孔,他又倡导三教皆崇甚至建议三教归儒。


这个李贽有出家人的思想,有尊孔的底子,另外一个李贽又是满脑子的江湖。李贽在点评《水浒传》第二十六回“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说:义气事不可不做。你看武松杀了奸夫,知府知县并一切上上下下的人,那一个不为他?缘何衣冠之中反有坐视其家之丑,甚至对人喜谈乐道也?尝欲借武松之手以刃之,未及也。李贽觉得孙二娘和武二郎,却好是一对敌手,觉得张青还不相配。李贽在评论孙子时说:“吾独恨其不以《七书》与《六经》合而为一,以教天下万世也。”比较奇妙的是,李贽的泉州老乡,理学家蔡清的弟子赵本学,就是一位成功把易学与军事理论相结合的大家,著有《赵注孙子》。俞大猷是其高徒,曾获益匪浅。不知道为什么李贽在评论孙子的时候,没有同时夸一下自己的赵老乡,难免可惜也。


在点评《三国演义》第四十五回“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时,李贽说:“人生在世,惊天动地的事也要干得一两件,此后便可高枕而卧矣,如云长斩得颜良、文丑,曹操、孙权都不敢正目而视,即周郎有意图玄德,见云长在侧,胆自碎矣。”也许李贽的内心思维方面,原本也有狠狠干一下,吓死假道学们,然后再无障碍的想法。然而,李贽面对的是整个顽固的既得利益阶层,不是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而是过千关斩万儒,结局必然是寡不敌众,慨然自尽。李贽的江湖时期,是明代皇权专制渐次破碎的自由,是禁海政策走向民间贸易的无序,是官场僵化屡被市场经济挑战的惶恐,是思想冰封面临文学艺术溶解的崩塌。一切的一切,都陷入无边的冲突状态,统治阶级束手无措之余,只能采用“因病发药,随时处方”的对策因应,社会呈现顾此失彼的局面。李贽的人格和思想,在明代后期这个各种矛盾交织的社会,必然有人喝彩,也一定有人厌恶。李贽的江湖,注定是个多舛且无常的命运。


若论李贽,最精彩的也最有想象力的是明代的王士禛所言。王士禛出生在明崇祯七年(1634),即李贽去世32年以后,明朝灭亡的最后时刻。一般认为他是清初杰出诗人、学者、文学家。他批判李贽相当有趣味,把李贽思想体系当中的历史人物组合起来,组成个“影子政府”,谓之“若以李斯、桑弘羊、吕不韦、李园、贾诩、董昭为名臣,温峤为逆贼,所谓好恶拂人之性者也。以扬雄、胡广、谯周、冯道为吏隐外臣,亦大谬。”是否大谬,见仁见智而已。李贽如果九泉之下有知,必然不服也。


重才情以反复古,李贽深藏尊孔理念,却以狂者的姿态蜚声士林。同一时期也专于性理之学的陶望龄对其推崇备至,他在李贽死后以“祭李卓吾先生文”为悼。祭文中有这么一句话,可视为对李贽的高度总结:“吾不轻汝,汝当作佛。在尔近取,尔佛尔圣。”


李贽,作为一位明代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时代给了他呐喊呼号的启示,却没有给他实现愿望的机会。时代伟大了李贽,也毁灭了李贽,这是李贽的悲剧,又何尝不是时代的悲剧呢?




参考文献:

【1】【5】明·顾炎武《日知录·卷之十八》

【2】明·李贽《焚书·卷二·书答·又与焦弱侯》

【3】明·李贽《续焚书·卷一·书汇·复焦弱侯》

【4】明·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四十》

【6】清·纪昀《四库全书·经部八·读四书丛説》

【7】东汉·班固《白虎通义·五经·卷八》

【8】明·李贽《李温陵集·卷之九·无为说》

【9】明·李贽《续焚书·卷三·读史汇·孔融有自然之性》

【10】【11】明·李贽《续焚书·卷二·序汇·三教归儒说》

【12】【13】明·李贽《续焚书· 卷四·杂著汇·题孔子像于芝佛院》

【14】明·李贽《续焚书·卷四·杂著汇·读草庐朱文公赞》

【15】明·李贽《李温陵集·卷十一·读易要语》

【16】【17】【18】明·李贽《李温陵集·卷十九·道古录》

【19】明·蕅益大師《四书蕅益解次三节示妙修之叙》

【20】明·云栖大师《嘉兴大藏经·云栖法汇·李卓吾》

【21】清·吕抚《二十四史通俗演义·第三十七回》




  作者简介  

林建强,笔名阿拉伯菜农,地方文史学者。长期专注于泉州地方历史文化的学习、研究和推广,现任泉州市鲤城文史学会执行会长、泉州市“政府立法咨询专家”、泉州市政协委员。


撰文 | 阿拉伯菜农
排版 | 吴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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