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香默萦——记梨园戏名旦施织》第一章

文摘   文化   2024-03-20 22:02   福建  


“手卷席门向前行,见许风雪乱心情。风飒飒,雪飘飘,风潇潇,只处雪飘飘,君恁今可渺渺……”这是家中珍藏的上世纪50年代的老唱片梨园戏《吕蒙正破窑记·辞窑》中的一段唱腔。刘月娥独身一人唱【慢头】走出窑外,迎面风雪交加,惹起对远去赴考郎君的不尽思念。然后曲子过【北青阳】,一唱三叹,韵味淳朴而富有缠绵感情。每每听后,赞叹不已。问演唱者是谁?——施织,一个被渐渐淡忘的名字。可她是“文革”前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的当红旦角,改编经典戏《陈三五娘》的第一个五娘扮演者(1952年晋江县大梨园剧团初创时);是现在梨园戏传习中心“旦角台柱”手把手授艺的老师。秋日的一个下午,风清气爽,我再次做客“赋闲居”——施织的家,喝着茶促膝听她聊起了童年如何学艺、舞台如何塑造刘月娥,聊起了她深厚的“梨园”情愫……



 龙湖全景



一、习艺七子班


晋江古婆庄位于龙湖镇西南一隅,紧依着美丽的龙湖畔。这里的湖水四时清澈,滋养了一代代俊秀的人才。1934年农历八月廿八,施织出生在这个村子一个贫穷的家庭。她排行老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四个妹妹。父亲施灿全是个不识字老实而勤劳的农民,母亲粘乌敕是个善良俭朴的妇女。父亲每天起早贪黑劳作着,但田地贫瘠,只能种点番薯。且收成很少,根本养不饱十来口人,一家的生活十分困苦。五岁的施织就会扫地、洗碗,上山捡草。她常常边捡草边念着童谣,声音清亮,同伴们都很喜欢听。几个调皮的孩子戏谑她的名字:“鲫(鲫和织谐音)鱼、鲫鱼,掠来炣。”朴实的施织不像其他的孩子进行反嘴,而是自己生闷气。回到家对父亲说:“阿爸,我不要取这个名字,别人会取笑我……”“说就让他们说去,你不要理睬就是了。”父亲只是淡淡地劝慰着。施织听了更难过,眼泪直流,跑去找祖母诉委屈。


年轻时的施织


施织10岁的那年,晋江一带遭逢旱灾,三餐只有几块番薯煮的一大锅汤,孩子们饿得直哭。为了让孩子找个可以吃饱饭的地方,父亲不得不要把施织卖掉,但因各种原因几次都没有卖成。冬天,为了生计姐姐借钱买私盐来贩卖。一个寒冷的早晨,在去社店的半路上遇到了国民党兵,两袋盐都被缴去。姐姐边走边哭回到家,父亲叹了个大气傻傻地坐在凳子上半晌不出声。年近了,登门讨钱的人一次比一次凶:“你是要卖人还是卖厝?”

眼看无计可施,父亲决定把施织卖掉来抵账。正好对面的邻居施连炮和石狮的庄垂含(做戏服)、陈天鉴(做头盔)要合整(办)一班戏仔(七子班)。施连炮以前是石狮强房蔡培聪祥春戏仔班的小生,现在创办的这个戏班取名“梨兴”。父亲知道后心想:既是要卖,不如送她去学戏。一来能学个本领,二来离家近,好歹能看得见。“父母无舍施,送囝去搬戏。”父亲拉着施织来到施连炮的戏馆堆起笑容说:“阿炮,让我家织仔来学搬戏,好不?”连炮看了看依偎在父亲背后的施织,摸摸她的脸蛋,感觉还不错,就答应了。随即拿了契约到施家,灿全在上面盖了手印,就把施织交给了连炮。1944年初农历12月10岁的施织以50元卖给梨兴班,签约八年。祖母、母亲站在门口看着施织就这样卖掉,泪水潺潺地流下来。


施织(左)与母亲妹妹合影


戏馆就设在连炮家,是一座一厅四房的普通石头房子,招收的7个戏仔,有6个女生、1个男生。施织和另一个叫水月的女孩同岁,是当中年龄比较大的。“头水”(开坊)师父名叫许注,龙湖亭人。连炮择了黄道吉日举行开馆拜师仪式。大厅里放一张中案桌,正中供摆上相公爷的塑像,前面供奉五牲等礼品并放了一支竹板。孩子们整齐地站在许师父面前,施织排在最左边。连炮点起香烛后,孩子们拜了相公爷,再拜师父。连炮把竹板递给坐在一边的许师父,意思是要他严加管教。施织第一次看到这么庄重、神秘的场面,心一直砰砰跳。当许注拿起竹板时,更加害怕:不知道这下要打得多重?但许注只是在她身上轻轻地比划一下。“这是一个好人!”施织暗暗喜欢了这位师父。


戏班奉祀的相公爷

许注40多岁,旦行出身,举止言谈有些女态,对学生比较疼爱。一开始先“练科母”(基本表演程式),每天凌晨6点孩子们就被叫起来在大厅里练“十八步科母”,做很有难度的“垂行二步半”与“插手行”的训练。垂行二步半:向前行三步退一步,这两步半不能行出一块尺二的红砖。插手行:双手叉腰走碎步,两个膝盖须夹紧。师父会在孩子的膝盖中间放一片铜钱,走时不能掉落,如果掉落师父就会用竹片打膝盖。等碎步走稳了再沿着大厅的红砖块“行四角”(沿着四周走)。施织从不偷懒,一遍接着一遍地练,练得双腿酸疼僵硬都走不动。两周后,7个孩子站立围着师父进行“围鼓边”学戏。先念戏(念白和曲词),师父一句,孩子一句,敞开嗓子齐声念起来:“父母养育恩如天,双亲过世有三年。”然后师父拉着二弦让孩子按旋律唱曲:【锦板】“垂杨满地,恍似章台,回首……”戏馆有个严酷的规矩:念三遍后得背下来,不然就要受罚。晚饭后,孩子们还要练一阵子才能去睡觉。施织怕忘记,躺在床上总要把当天教的内容在头脑中复习一遍:“举手到眉毛,偏触对耳……”“彩楼高结百纱窗,良辰美景实动人。”

一个月后,师父根据每个孩子的脸型、身材等特点划分行当:生(笑仔)、旦(施织)、贴(水月)、丑(治仔)、净(钦仔,男)、外(珍仔)、末(恋仔)。

许注师父留着长头发,中午躺在一个竹交椅上睡觉,调皮的钦仔,经常会去捉弄,给他扎辫子。施织看见总是拉他的衣角让他不要去打扰,钦仔就是不听。许注醒来也不生气,只是说:“你这个孩子,真孽、真孽!”

因为是旦行,师父对施织的要求更加严格,平时的行动举止要有规有矩。如衣服要扣好、整洁;坐时要把双腿合着;吃饭时不能发出声音;说话时不能粗声粗气等等。施织牢牢记住师父的教训:“旦要有旦的样相。”生活中多了一份留心,使自己的言行更加得体。第二年正月施织回家,祖母感觉到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悄悄对媳妇说:“咱织仔变得更好样了。”

在戏馆里每天能吃得饱,一般是番薯糜配菜蔬或咸鱼脯。过年时可以“加菜”:白米饭和鱼肉。每次吃到饭和肉,施织总会想:“要是一家人也能吃上那该有多好呀!”每年六月十六日是相公爷的生日,班主准备三牲、果合(各种供品)为相公爷做生日。点烛、上香,七个孩子在地上跪拜后,班主就把果合一人一样分给孩子吃。

第一年戏馆给孩子分别做了一套冬夏的衣服和鞋袜,第二年增加到各两套。服装是统一款式的衣和裤,男的黑色,女的是粉色有花纹。施织非常爱惜,因为在家时一年四季都是赤着脚,穿的衣服都是补丁。每次和同学玩耍时,她都不敢在地上爬滚,深怕衣服受损。

施织虽然比较乖,但有时也会因其他同学的牵连被挨打。戏馆有一个叫连座法的惩罚:一个做错,七个都要挨打。一开始,施织被打后就跑回家伤心地哭喊:“我不学戏了,打人很疼。”祖母、母亲看到这样,抱着她也一起哭起来。一会儿,连炮过来,施织只好收起眼泪跟在后面回戏馆。

开棚(开坊)戏的第一出是《朱弁·过西楼》,施织学大旦——雪花公主。师父先念白再唱腔细心地进行传授,施织没读过书,对那些文学性很强的词句只能靠死记硬背。她常常把生活中的人名、物名、地名等联系起来记,出场的四念白和曲子私下不知念了多少遍。好在她乐感好,唱得还是比较准的。接着,师父示范科步让施织学着做,并告诉她台位:念(唱)到哪一字,步要走到哪个位置。做不到位时师父就说出一些要点让她记牢。两个月来施织又学了《吕蒙正·抛绣球》《陈三·过楼投荔》两出戏。由于唱功比较好,她还兼学“贴”行。因为学“贴”的水月唱腔比较一般,遇到主人点唱腔重的戏,经常叫施织去演。如《事久弄》的人心、《郭华·买胭脂》的王月英、《陈三·留伞》的益春等。



二、登台初得体


阳春三月,闽南的灯仔花初初开放,一朵朵垂挂着,鲜红极了。梨兴班在本村的四王府宫前作“出馆”演出,施织表演《过西楼》。两扇门搭成戏台,两盏汽灯点亮起来。“正笼”(戏班管理者)为孩子们化妆、缚头、穿服。第一次缚头整个脑袋被绷得紧紧的,施织有点不适应,但心里充满一种兴奋感。“锣仔鼓”一闹台,村民们都围过来。一会儿,施织穿上绣花的帔上台,那时还真不懂什么是怯场。看见台下以前一起玩的小伙伴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自豪。在一段忧闷的【锦板】曲“鹊噪乌啼满树梢,闲愁闲闷,只处锁双眉……”后念:“懒妆尽日望西楼,雁过潇湘度几秋。风吹一树梨花雨,暗结愁眉得两愁。”有板有眼,没有差错,科步也是有模有样的。村人都说:“阿全的女儿会起色。”

“出馆”戏演完,许注坐小船回家时,不幸在龙湖中翻船溺水身亡,孩子们听到噩耗放声大哭。天鉴安慰道:“不要哭,我们再找一个。”孩子齐声说:“再找师父,要像注师那样好的。”

后来,二、三“水”的师父都是惠安人,这两个师父教戏就比较严格。孩子们学的出头(剧目)多了,业务便慢慢跟着多起来。演出时,没有上台的孩子不许乱跑,都要围在鼓边。有时助唱,有时打“锣仔拍”。如果打瞌睡,师父就用鼓槌劈面打过去。

请戏班演出一般是有钱人家逢结婚、度晬、寿辰、乔迁等喜事。七子班都不能表演完整的大戏,只能演各个剧目的一些折子戏。演出前,班主会递一本红簿子,上面用毛笔写着能演的剧名,让主人进行“摘出”(选戏)。那时有个惯例,不同的剧种在同一家演出时,九甲仔(高甲戏)、正音(京戏)演“暗头出”(上半夜),戏仔、老戏则是演“半暝出”(下半夜)。戏台有的搭在主人家的大门口,有的搭在深井内,演员面向大门或大厅进行表演。观众一般是主人家的亲戚,坐在大门口或大厅内外边看边打瞌睡。(因为主人没有足够的房间让客人睡,看戏是作为长夜的消遣)有时只有三五个甚至没人,戏也要照常演,直到天亮。

为了保证下半夜不打瞌睡,晚饭后,师父就叫孩子们先去睡一觉。有时候她们会偷偷跑去看高甲戏。一次,正好名旦林秀来在演《两国王》,施织觉得她的嗓子非常好,唱也非常悦耳动听。又看到高甲戏的头盔、服装很新很美,心里嫌弃又憧憬。嫌弃戏班的服装太旧太粗糙;憧憬的是穿着像高甲戏那样漂亮的服装在台上表演!

施织又学了《吕蒙正·过桥入窑》,笑仔和她配戏。当演到刘月娥第一次看到牛以为是虎,吓得直叫:“咳,虎,虎啊!”连忙躲在长椅旁。大家都说她表演得很真实。


50年代施织与戏班同学笑仔在青阳合影

施织演戏很认真,但毕竟才十几岁的孩子,难免也会出差错。一次《雪梅教子》演到后段:商辂知错后哭着叫:“哎,娘呀我娘。”雪梅接着念:“我为夫寡守你一身,岂不疼呀岂不惜你。那是,那是……”一下子忘词了。一旁的师父小声提醒:“玉不琢不成器……”施织心里越慌张,更加记不起来。下台后,师父斜着眼瞪了她好久。施织暗暗叫苦:今晚又是睡庙里,要打惨了。戏班的孩子最怕借宿寺庙,因为寺庙一般在村外,孩子怎样哭,村人听不见。以致师父下手最狠。如果在村里,师父碍于村人就不会打得那么狠、那么久。一到破庙,师父拿起竹板先从施织开始重重地打,然后一个接一个,七个孩子排队轮流打起来。孩子们疼得大哭大叫,都成了泪人。施织心里很愧疚:都是我,你们才被挨打。

这个阶段,戏班是边走路(移点到另一个村)边念戏,走了三铺路(15公里)可以赏到一串铜钱买茶喝。别的孩子拿到铜钱就去买零食,施织舍不得花,用手帕包起来仔细藏好,等回家再拿给母亲做生活费用。走路时,男生钦仔还要拿乐器二弦。一次偷懒叫施织帮忙拿,施织没有推辞。走了一段路让正笼伯看见,便对着钦仔大骂:“你也不看你是什么角色,也敢叫‘幼角’帮你拿,还不去拿回来。”钦仔乖乖地把二弦拿过去。施织心想:这是我愿意,也不是他强逼的,干嘛这样凶。

戏班雇了一个名叫洪揭的人专门来煮饭,本村的也仔作“孤差”专挑草席、厨房用具,还有水月的母亲夏仔看顾孩子们的起居兼洗衣服。戏班的蚊帐、被子、草席都是特制的,比平时家庭用的大得多。晚上两张大草席铺在地上,蚊帐是粗布做的,看不着里面。睡觉时孩子们的排列有讲究:生在最里面,接着旦、贴、净、末、贴、丑。七个人必须要侧身“破柴睡”(两两相反侧面蜷曲睡)。然后两边蚊帐合起来叠在草席底下,夏仔则睡在蚊帐口看护着这些孩子。半夜时老板或正笼伯还会过来巡视,发现谁把腿顶起来就用长烟斗狠狠敲下去。(因为腿顶起来,最里和最外的人会盖不着被子)胆小的施织总是小心翼翼,缩成一团睡。

七子班以生、旦、贴、丑为“四大柱”,叫“幼角”,其他的净、外、末叫“粗角”。幼角,特别是生旦比较得班主、师父的宠爱。一些粗活都由粗角去做,如帮师父端洗面、洗脚水,倒夜壶等,幼角可以使唤粗角。施织是大旦,而且唱腔在班里是最好的,渐渐地也有一些“架子”。

一个夏天,戏班步行到深沪镇的东山村。村子靠海,正是退潮时节。孩子们看到很多螃蟹在海滩上爬,好奇心起都去抓。施织动作不敏捷,怎么抓也抓不到一只。她看到钦仔一会儿时间就抓了四五只,便走过去说好话要他分一只给自己。可是钦仔执意不给说:“这是我抓的,干嘛要给你。”。施织心想:你是粗角,我是幼角,要一只螃蟹竟然不给。心里火了,拿起雨伞向钦仔狠狠打过去。不料正好打在额头中,顿时肿了一大瘤。钦仔不敢还手,只是嘴里不停地骂咧着。看到头上大瘤,施织害怕了,如果被师父知道是要挨打的。到村里,她赶紧拿出手帕找人要热水浸透,寻个偏僻的地方给钦仔热敷并轻声地问:“疼吗?”“不疼。没事的,晚上就会消掉。”钦仔不生气了。到晚上瘤真的消了很多,师父应该看不出来,施织才放下心。

还有一次,施织想吃甘蔗,拿钱让珍仔到村里的小卖部买来了一节。她坐在戏馆门前的石凳上准备好好享受,谁知咬了一口,却是糠心的。就开口骂珍仔:“你挑也不挑就随便拿,买了个糠心的怎么吃?”越骂越气索性把甘蔗朝珍仔打过去。珍仔不敢应声躲到一边去。

最后一“水”的师父是蔡尤本,教的时间最久、剧目最多。由于施织比较乖巧,尤本对她疼爱有加。

《陈三·小闷》中的曲子很多,经常是在半夜两三点才演出,也是作为学员练声的戏。这个戏是施织的“本房戏”,其中【鸳鸯绣帏】【为伊割吊】【孤栖闷】三首曲子都是观众非常熟悉、爱听的名曲。施织总能把这三首曲子唱得流利顺畅:“推迁我三哥,见伊兄,早回程,恰亲像许月光彩无云遮……”“孤栖闷,懒怛入绣房,房空清凊,床空席冷闷煞人。”观众常常会打着节拍低声跟着哼唱。

每年农历五月廿八是石狮城隍庙城隍爷的生日,梨兴班经常被请去到庙前一个精美的戏台演夜场。第一个晚上,施织表演《蒋世隆·宿店》,在唱名曲【非是㐾】时目不转睛对着庙内,向城隍爷“落科”(放电)以示敬意。在城隍庙一般是演三天,演完便到东村庄垂含的家睡觉。


 石狮城隍庙


1944年冬至后,天气特别寒冷。石狮古浮村遭受瘟疫,死了很多人。村里要送王船驱邪,请梨兴班来演出。一到村头就听到妇女们哭声一片,无比凄凉。施织很害怕,头也不敢抬紧跟在后面。海边的灵海庙大门口,三块船板放在“圈篮”上搭成戏台。化妆时,连炮严肃地说:“你们要认真,不要以为“佛”是妆的不会说话,他们是很灵的,演不到位会被捉去的。”孩子们更加害怕了。那晚演《赏花》(因为要对神像“落科”),村里没人敢来看。施织虽然胆颤但始终规规矩矩,只是落科的表情变成是惊吓的,眼睛也不敢对着神像。戏一演完,孩子们跑进庙里面向墙壁。(因为看送王船会犯煞)道士大吹牛角号,船板用力推倒在地上。然后几个彪悍大汉把王船抬起来放入海里。场面十分阴森,施织毛孔耸立紧紧抱着钦仔。


石狮古浮灵海庙


1947年农历七月十三,正是石狮龟湖“大普”的日子。按照习俗要大演戏,有钱的人家自己请一班,普通的就几家合请一班。村子变成了戏窝子,没走几步就是一个戏台,俗称“大棚脚”,有高甲、老戏、戏仔、歌仔戏、京戏等剧种。“正日”最热闹,戏班演“倒吊午”(中午、下午、晚上分别到不同家表演),所以中午化妆后就不能卸。以前是用“赤菜”贴水鬓、“水粉”涂脸,(两者都有毒)由于长达18小时的侵损,施织整个脸都肿了,但她没有叫苦。第二个晚上只演“半暝出”,施织和同学偷偷跑去看京戏。第一次看到刀光剑影的武打场面觉得真新奇,看到旦角端庄华丽的装扮觉得真亮丽。后面看到《刣囝落瓮》,即杀死亲生子并放入缸里,情节非常残酷,吓得都跑开了。



三、风姿日渐好


这种超负荷的演出虽然辛苦,但从另一方面是在磨炼演员,施织开始有一些名气。喜欢施织的“戏箱”(戏迷)在戏结束时会过来看她,班主就让她“捧茶盘”。四五个戏笼围成一个圈,让还没卸妆的施织站在中间,戏箱站在圈外。然后施织像舞台上的小姐一样端庄地捧着茶盘,上面放着骆驼牌香烟或香茶恭恭敬敬地说:“阿官请抽烟(吃茶)。”戏箱点了烟(喝了茶)就在茶盘上放了大银(阔气的有戒指)作为回礼。有的戏箱则来买科。他们事先向班主说明:晚上要买一个科。施织是大旦,每次“落科”都由她来做。开演前,那人把大银用红纸包好,放在戏棚的正中间。表演《陈三•赏花》,唱到“想陈三伊人人物果标致,譬做天仙玉女,见伊亦着留意”的“意”字时,施织用入戏的眼神瞄着那人,然后缓缓提手温柔地抛去。那人连忙把衣角提起作接状,无比得意自豪。落完科,施织把台上的红包拿起来款款入场。每次的赏礼、红包全归班主,偶尔分她几个大银。拿到大银时施织非常开心,同样把它藏好,等回家再给母亲。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欣慰这个女儿出息了,能挣钱了。


施织表演《玉真行》


两年后,蔡尤本又传授《陈三·留伞》《朱弁·花娇报》《雪梅教子》等出头,施织都是唱主角。一次,戏班到石狮钳林(仕林)村演出,主人点了《雪梅教子》并苛求唱到【我为乜】及商辂被打时演员要真落泪,不然就不给钱。这出戏施织挑大梁饰雪梅,水月饰爱玉,治仔饰商辂,笑仔、珍仔分别饰公兮、婆兮。演出前连炮再三对施织和治仔叮嘱:“无论如何都要掉眼泪。”因为已经演了好多场,施织胸有成竹。治仔有些担心私下对她说:“晚上打的时候要用力点,我怕哭不出来。”锣鼓闹台后,主人又恶作剧,把村里四五个臭头汉叫过来坐在戏台的最前面,并让他们做出各种的鬼脸。演出开始,施织“按心行”缓缓出场唱着:“春今卜返,融和天气。”眼睛和台下交流时,冷不防看见台下这几个形态各异的臭头汉,就要笑出来。她马上强忍着把情绪投入到曲词中,并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往台下看。接着【我为乜】【启公婆】两首大曲子,她的眼睛只敢看着前方。当唱到:“我为乜只处冷冷清清孤单,玉洁冰清。”施织哭了,治仔被打时也哭了。主人无可奈何只好给了钱,从此连炮和尤本对施织更加疼爱。后来,施织又学了《绣孤鸾》《宿店》《打连理》等戏。三年间,她学了《朱弁》《吕蒙正》《董永》《陈三》四大棚头中的折子戏及小出戏共30几个。

抗日战争结束后歌仔戏传入泉州地区,群众的审美观发生了改变,喜欢上歌仔戏。戏仔、老戏渐渐式微,许多戏班的老板为了盈利不得不改弦易辙。1948年梨兴班也改唱歌仔戏,班主请了同安的海师来传授。歌仔戏是用厦门、漳州的口音,但孩子们都已十四五岁了,腔调确实有些不好改,几个孩子学了好一阵子还经常会不由自主地说出泉州腔。而施织较有灵气,学得最接近,所以得到师父的赞许。歌仔戏的音乐、科步相比梨园戏简单得多,加上4年的表演经验,一个月后戏班就开始对外演出歌仔戏。施织最常扮演的角色有《英台山伯》的英台、《安安寻母》的母亲。


歌仔戏的舞美受京戏影响进行了革新,一桌两椅,绘制布景,梨兴班也不例外。在《哭墓》这场戏,做了“机关”设置。天幕前立一个布做的坟墓造型,中间可以分开。一开始先用扣子扣紧,等演到电闪雷鸣坟墓裂开时,就把扣子解下向两边慢慢拉开,幕内点燃“臭涂火”把火焰向外吹出去,英台遂钻入墓里。舞台两边的灯再用用黑布包住,使全场顿然暗下来,观众惊奇得叫起来。施织第一次感受到新式舞美的魅力,心里很是好奇。歌仔戏演了一年多,戏班又恢复演梨园戏。


未完待续……




撰文 | 谢文逐
初审 | 蔡景森
终审 | 林建强
排版 | 吴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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