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坑口宫”与“相公墓” | 林德民

文摘   文化   2024-11-05 21:48   福建  



编者按

本文是鲤城文史学会会长林德民的研究心得,曾发表在《福建文博》2007年第一期。




“坑口宫”和“相公墓”均为与戏神雷海青密切相关的历史遗迹,研究者每有论及,但观点见仁见智,不尽一致。本文拟在目前所能掌握的资料基础上,也分别就二处遗迹的真实性与修建年代作一粗浅探研,并试对遗迹的保护和管理谈点看法和建议。


“坑口宫”据云乃戏神暨地方保护神田都元帅祖庙,座落于福建省南安市罗东镇(古为南安十七都)坑口村。庙系近年重修占地约300平方米。庙宇不大,但巍峨庄严美仑美奂。主殿为单檐歇山顶宫殿式建筑,进深二间,面阔三间。殿堂内匾额高悬,雕梁画栋,流光溢彩。神案之上,供奉雷海青神像:头戴插满金花的学士纱帽,衣着红色蟒服,正襟危坐。左右侍立金鸡(大舍)玉犬(二舍)两从神。神龛前一副刻联:“九天都院歌白雪;十八学士醉青春”,是为雷海青乐坛生涯的真实写照。殿前连接一拜亭,单檐歇山顶,缘色琉璃瓦,燕尾形屋脊,颇为小巧玲珑,匾题“坑口·田都元帅宫”双行七字。当地人因简称俗呼为“坑口宫”。宫前古榕掩映,圳水环抱,诚如庙柱楹联所云:“殿内众仙参下拜,庙前两水朝中流。”


那么,“坑口宫”果真是闽南一带与台湾等地区崇祀的戏神暨地方保护神田都元帅庙的祖庙吗?回答是肯定的。


要确立“坑口宫”的戏神祖庙地位,首先必须证实戏神俗身雷海青为南安人。正如海神妈祖林默娘为莆田湄州人,妈祖祖庙即建立在她的出生地湄州,其道理是一样的。


雷海青为唐代南安人氏,史无明载,但从当地民间传说中,多少能看出一些端倪。据坑口村民世代相传,雷海青本姓苏,唐玄宗开元年间(713-741)生于南安梅山苏下村。原系苏员外家千金苏小姐食稻粒受孕而产下的弃婴,后为畲族雷姓老艺人所收养取名雷海青。自小受到严格调教,精通四管乐器,尤擅琵琶、玉笛演奏,被称为“乐坛神童”。开元初应选人宫,充当御前乐师,深得唐玄宗赏识,成为唐代梨园举足轻重的人物。“安史之乱”中与数百宫廷乐工歌伎舞女同为叛军虏掠,因拒为叛军歌舞献乐挥琵琶击安贼,被安禄山处以肢解酷刑。数年之后,唐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带兵平叛,雷海青显神增援,大败安禄山。叛乱既平,唐玄宗追称雷海青为“忠烈乐工”、“天下梨园都总管”。肃宗即位,更加封为“太常寺卿”、“田都元帅”(因雷海青显化助战时,天空中出现一面帅旗,旗上“雷”字上部为云雾所遮,仅见“田”字,故有此称)①。


其实,传说虚实杂糅,只是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并非全系空穴来风、附会之说。根据调查,铺头坑口一带在历史上是有名的“戏窝”,这里既有梨园、高甲诸人戏剧种,又有“嘉礼”(提线木偶)、“布袋’(掌中木偶)戏等傀儡戏班。历代戏曲人才辈出,曾产生过许多著名艺人,如当代享有盛名的木偶大师黄亦缺(泉州木偶剧团名誉团长)即是。历史上坑口还是畲族雷氏聚居地之一,出现过演“嘉礼”(提线木偶)的“雷家班”。至民国时期仍有雷姓如雷英雷雁父子居住,其祖祠遗址直到1972年方为学校建校舍所征用②。


明了上述事实,再回过头来审视雷海青是南安畲族人、乐坛高手的说法,也就觉得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


除了民间传说外,闽南一些戏班的演出习俗、戏曲剧目的台词唱念,以及若干相关文献记载亦可作为雷海青系南安人之佐证。


其一,泉州傀儡戏(提线木偶)班历来认田都元帅雷海青为祖师,称“相公爷”戏班有出请相公爷“踏棚”(即祈求戏神佑护戏班演出成功、合班平安的仪式性剧目)的“开台戏”,名曰《大出苏》,内容包括请戏神,唱《大懒怛》、《万水欢》、《薄媚娘》、《地锦裆》等一套曲子。剧中戏神登台开场白便说:“吾神本姓苏”③。与民间传说的雷海青出自南安苏姓不谋而合。提线木偶戏是福建戏剧历史最为悠久的剧种之一,其“表演程序上细至一招一式,一声一息,无不严格师承上世的薪传”。因而《大出苏》之类传统剧目的说法可信度较高。


其二,莆仙戏演出习俗之一:戏班在开台请戏神(莆仙戏亦尊奉“相公爷”雷海青为戏神)的“踏棚”仪式上合唱“净台咒”之后,全棚艺人齐声高喊四句韵白:“家在泉州府,一生爱锣鼓,有人攀请我,登台舞舞”④。此处亦认定雷海青出生地在泉州,只不过无确指南安罢了。从外地剧种的角度议论“戏神”出生地,应该是较为客观的再者,既为习俗,可证其说当有所本且由来已久,绝非信口雌黄。


其三,《南安县志》(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1月版)卷38第五章第一节“民间信仰·戏神”条,明确指认雷海青为南安人。《中国戏曲志、福建卷》下卷“轶闻传说”中也写道:泉州的戏班认为戏神田都元帅又称清源祖师,为泉州府南安县罗东十七都坑口乡畲族人,名叫雷海青。


其四,清光绪年间浙江大儒俞樾所著《春在堂集》一书中的<茶香室从钞>记:“国朝汪鹏《袖海编》云:习梨园者共构相公庙,自闽人始。旧说为雷海青而祀,去雨存田,称田相公。此虽不可考,然以海青之忠,庙食固宜,伶人祖之,亦不为谬也”⑤这一番记述与议论,与南安坑口一带民间传说基本吻合,惟摒弃了传说的神秘色彩,信哉斯言!它至少反映了以下两个事实。第一,梨园子弟“共构相公庙”系“为雷海青而祀”,且由来已久矣!第二,各地戏班普遍以“田相公”或“相公爷”尊称戏神雷海青。因为“习梨园者”应是众多不同剧种的戏班之泛指,而后文的“伶人祖之”就是最好的注脚。不然,傀儡戏、莆仙戏、潮州戏等也奉雷海青为戏神将作何解释?而一句“自闽人始”,除揭橥尊祀雷海青为“田相公”福建人乃始作俑者外,还说明尊奉田相公的戏神崇拜范围己超出闽地,更点出戏神的籍贯。此处与莆仙戏“踏棚”唱念一样没有确指南安,但个中奥妙,颇可玩味。


综上所述,认定雷海青为南安人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若然,则“坑口宫”的祖庙地位也就顺理成章,不容置疑了。实际上,在历史的演化进程中,“坑口宫”的祖庙地位早已确立。长期以来,不唯梨园子弟视“坑口宫”为戏神祖庙,诚心向往,顶礼膜拜。更多分灵至闽南、台湾以及东南亚等地区的田都元帅庙之信众亦以坑口为他们心目中的“圣地”,尊“田都元帅”为地方保护神。据有关统计资料,台湾有200多座庙宇供奉田都元帅。泉州市鲤城、丰泽、洛江三区主祀或附祀雷海青的庙宇有94座⑥。而分炉至古泉州府属的晋江、惠安、南安、同安各县的田都元帅庙竟达800多处⑦。这些分灵庙宇,每年均以组团或个人形式,不惮路途遥远,络绎不绝前来谒祖进香。由此可以断言:从戏神到地方护境神,由坑口而海内外,其间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进程:“坑口宫”作为戏神暨地方保护神田都元帅祖庙是当之无愧的。


至于“坑口宫”的始建年代,倘若仅依据民间传说与宫中拜亭联语:“坑口化身参六相,宋代封位列三公”而定为宋代,显系单薄,不足为凭,也未能令人信服。因为封位不等于建庙,再说此联镌刻于何年,可信度如何?也是个问题。在没有找到更确切的资料前,对年代问题不能邃下结论,姑且存疑。不过,笔者认为,以“田都元帅”的封号作为切入点去考证始建年代,或许能理出点头绪。据前述民间传说,雷海青曾于唐肃宗时被封为“田都元帅”。实际上,有唐一代官制并无“都元帅”一职,因此唐代封号说可以排除。至于宋代,除靖康年间一度设“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拒金兵外,亦无“都元帅”之设(按,只有金、辽曾设置“都元帅”一职),故联语中的“宋代封位”也颇可怀疑。惟元廷在外省和边疆常设有都元帅府“都元帅”和付元帅等职。因而笔者有理由认为,若雷海青确曾受封“田都元帅”当在元朝,而非唐或宋代。则祖庙亦可能即修建于此时或之后。当然这也只是一种推测猜想而已,权当抛砖引玉。


虽然始建年代暂时不能确定,但祖庙历史悠久则是笃定无疑的。笔者在“坑口宫曾见到庙中收藏的一件青花瓷香炉,制作呈色与纹饰俱精,上有以青料书写的田都元帅官及捐献者名址诸字样,惜已残缺不全未能识其纪年。考其器型及纹饰等工艺,应系清代康乾时物,如此则说明至迟在清前期'坑口宫”已存在。祖庙历史之悠久还可从一些分灵至泉属各县的田都元帅庙得到印证,如晋江内坑奉祀田都元帅的东福宫,建于元代。那么祖庙的年代当不会晚于此宫。


“相公墓”与“坑口宫”隔路相望,近在咫尺,传为戏神雷海青魂归之处。墓坐西南面东北,堪舆家称为“龟穴”,三合土交椅形(或称风字形)规制。现存系1988年重修,惟墓碑为旧物,花岗岩质,呈长方形雕制较粗糙,其上阴镌楷书“相公墓”三个大字,右侧另刻有“万历庚子立”字样。碑顶设有一小石亭遮护。该墓于20世纪90年代公布为南安市文物保护单位。


“相公墓”的真实性似毋庸置疑。但究竟是“骸骨葬”抑或为“衣冠冢”?却有不同看法。这里牵涉到雷海青死因及卒于何地的问题。


关于雷海青之死,民间有三种说法,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第一种说法,如前述民间传说:雷海青在洛阳被安禄山杀害。其尸骨后由玄宗钦赐迁葬南安或说为在京福建乡亲收敛,辗转运回南安十七都坑口乡安葬。与该观点大同小异的说法则认为南安坑口的“相公墓”是纪念性的“衣冠冢”⑧。


第二种说法,雷海青在南安坑口死于“脑冲血”(脑溢血)。该说极富传奇色彩,据云“安史之乱”时,雷海青趁机潜回家乡,与后来得道蜕化成神救封“福佑真君::的白须公(原型为唐中叶避“安史之乱”人闽的四川进士李元溥),以及后得道成仙的“仁吾王”一起欲从小罗溪客栈出发,往深山修道,不想睡过头,掉了队,只好匆忙上路追赶两人,行至坑口,突发“脑冲血”倒地身亡。当地村民葬其于大路边,并筑庙(坑口宫)祀之⑨。


第三种说法,雷海青坐化于坑口,而后成神。此说见于坑口宫正殿内一副刻联:“闻鸡声而坐化坑口顿成胜地,登銮座以扬灵相公堪谓名臣”,亦颇具神秘色彩。这种说法与第二种说法基本相似,均认为雷海青卒于南安坑口。歧异之处在于后者指为无疾而终的“坐化”;前者却说成因突发“脑冲血”而猝死。


笔者认为,第二、三种说法传奇色彩过于浓厚,有悖情理,也不尽符合神源的基本理念,当系“里俗附会之说”,故尔不可采信。而第一种说法,符合“聪明正直是为神”的正统观念,应是可信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雷海青系为国殉难,既有刚正不阿、忠烈神勇的感人事迹又是能歌善舞,擅于奏乐的知名优伶。惟其如此,方成就了一代戏神。如果雷海青并非杀身成仁,而是所谓的潜回家后欲修道成仙致“脑冲血”或“坐化”逝去,那么他的人格魅力必将大打折扣,失去感染力和存在价值,甚或未能成其为受人敬仰的戏神。那么雷海青显化助战平叛或救人于困厄危难之中的神话也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真真是子虚乌有的了。


如上述,笔者倾向于第一种说法,即雷海青在洛阳死于安禄山之手。但同时认为,“落叶”不一定“归根”。以当时的客观情况和条件,尸骨不大可能迁葬南安坑口。理由有二:雷海青是遭肢解酷刑的,尸骨残缺不全,更有可能不知去向,此其一;即便尸骨可以收拾起来,但关山阻隔交通不便,难以千里迢迢运回南安安葬,此其二。


行文至此,则结论不言而喻:坑口“相公墓”当系一纪念性的“衣冠冢”(从墓葬的规格上似也可看出来)。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其具有一定历史、文物价值的评价。


从考古的角度,依据现有实物,“相公墓”的修建年代只能判定在明万历庚子年,即1600年。至于是否如传说那样早到唐代或早于明万历年间,则需要在充分挖掘占有文献、实物资料的基础上作进一步的探讨。舍此,没有其它捷径。


“坑口宫”与“相公墓”既为历史遗迹便须努力做好保护与管理工作。同时,亦应考虑把这一份不可多得的文物遗存转化为独特的旅游资源,充分开发利用,使之成为集戏神崇拜与名胜古迹观赏于一体的旅游胜地。


1.维护完善“坑口宫”的祖庙形象。(1)强化祖庙主体建筑--正殿的建设,并力求保持古色古香。如尽量采用传统建筑材料和传统工艺,摒弃现代化装饰效果等等。(2)整治附属建筑及周边环境。庙宇右侧为近年修建的“接待楼”,层高、体量均超越主殿建筑,似有“喧宾夺主”之嫌,且选址亦不当,破坏了景观。建议加以改造,至少外观上应同主殿保持同一格调。左侧的“相公桥”是祖庙历史遗迹的组成部分,近年由台胞捐资重建,现代味过浓,实有改造、使之与庙宇风格相协调之必要。此外,桥名由于重修者的缘故改称“行德桥”,割断了历史的延续,似有不妥。建议仍名“相公桥”而立碑纪其事,以保持遗迹的完整性。(3)除了以上硬件方面须斟酌一番,在软件上如庙宇所撰联语,也应慎重考虑,不能草率从事,随心所欲,贻误后人。譬如正殿楹联之一“唐朝皇帝封元帅”(下阙为:“闽海梨园拜祖师”)与拜亭联语:“宋代封位列三公”(上阙为“坑口化身参六相”),二者不仅悖于史实,且自相矛盾,实不可取也。再如正殿内刻联:“闻鸡声而坐化坑口顿成胜地;登鸾座以扬灵相公堪谓名臣”,把传说事实化、唯一化,亦与坑口宫有关雷海青杀身成仁的传说相抵牾,同样失之偏颇。


2.举文物管理行政部门与坑口宫管理组织之合力,保护好“相公墓”这一文物古迹。虽则墓已定为南安市文保单位,树碑其侧,但对其保护与管理仍需劳心费力。整治美化周边环境,须对墓周作出整体规划,突出墓葬主体。拆除芜杂、有碍观瞻的无关建筑如石亭等,留出空地,给人以肃穆庄重之感。墓碑为唯一可证墓葬修建年代的历史文物,弥足珍贵,应予以科学技术处理,避免进一步风化。


3.遵循可持续发展的思路,打好民间信仰文化旅游牌。首先,充分利用坑口宫的祖庙地位以及以往有关团体、个人来此寻根谒祖的基础,编写有关文字资料,扩大宣传与影响。须知现代社会,“包装”是十分重要的,也是一门艺术。其次,进一步发掘“宫”、“墓”、“桥”三位一体的历史文化内涵,形成新的旅游热点。要让每一位前来旅游观光者,既能领略戏神文化的精髓,又得山水之趣,并以自己的亲身感受去影响带动一批人,倾心向往。再次,增加旅游服务配套设施。利用“接待楼”开设服务部,提供特色食品、饮料,出售纪念品等。待旅游成规模、上档次后,再考虑扩大服务范围。总之,要“以人为本”,真正做到让观光者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注释:


①② 参考《戏神雷海青考略》,《南安文史资料》。又见李辉良::《坑口人心目中的戏神雷海青》,《戏神雷海青信仰研究》2002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③ 见《泉州地方戏曲》第一期有关剧本。

④ 《中国戏曲志·福建卷》演出习俗”,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1993年12月。

⑤ 转引沈继生:《探访南安戏神文化》,《泉州晚报》1996年8月16日第五版。俞樾(1821-1907),字荫甫,晚号曲园老人、浙江德清人。曾任苏州紫阳书院、杭州沽经精舍山长。俞氏是清末学界巨擘,其所记为信史。

⑥ 林胜利:《泉州市区寺庙录》,1995年。

⑦ 据“坑口宫”管委会主任黄金帛老人统计的资料。

⑧⑨ 同①



作者简介
林德民,文博研究员,1982年毕业于厦门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泉州博物馆原副馆长。鲤城文史学会会长。
撰文 | 林德民
编辑 | 董倩文


泉州鲤城文史
讲好泉州故事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