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台地区的中元普度的民间活动貌似历史久远,深究则不算太远。古早为官方祭祀和佛教、道教组织的法会,至民间普遍行之,似为清代中后期。
泉台地区描述中元普度常有“普祀”之词,这词在古籍里头相当罕见,仅《汉书》等少数史书出现。《六臣注文选》转《汉书》记载云:“昔汉高受命追存六国,凡诸绝祚一时并祀(五臣作普祀)”,此乃汉高祖对被灭绝的六国君主或皇室的统一祭祀。《六臣注文选》系唐代李善、吕延济等人以梁代萧统的著作为注而成,属于比较早期的历史文献。
魏晋时期的道教神学作品《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提到:“生死受赖,其福难胜。故曰无量,普度天人。”
唐代佛教的《华严经合论》云:“……庄严法界一切虚空主空神、普度众生超诸有海主海神、常勤积集趣一切智助道善根高大如山主山神、常勤守护一切众生菩提心城主城神……”。可见,无论是道教还是佛教,“普度”为一种施加法力,解脱众生的宗教活动。
唐代《辨正论》:齐太祖高皇帝手写法华,口诵般若,四月八日常铸金像,七月十五日“普寺”送盆供养三百名僧。泉人所言之“普寺”,若与此旧事有关,以音义而言,有一定合理性。
南宋泉州知州真德秀,曾借七月十五中元节而亲自主持普度仪式,祭祀死于征战的士兵及在战乱中死去的无辜百姓。其《普度青词》写到:“遗民何辜,横罹邻寇之殃……游魂荡于太空,枯骨暴于旷野……念此渝亡之众,皆当抚字之人……岂悯恻之亡情,幸归依之有路……西方净土,举为极乐之游。
明代万历《泉州府志·卷八》记载:郡邑有司,每岁春清明日、秋七月十五日、冬十月一日,遵令甲祭无祀鬼神。祭祀的所在为泉州府厉坛(祭无祀鬼神的坛,亦称无祀坛),位于府城北七里多,系明洪武二年泉州知府常性所建。明嘉靖年间,厉坛竟被卖为民业。后迁建厉坛于府城东北,具体位置不详。
清道光《晋江县志·卷之十五·祀典志》记载:“无祀鬼神等,位于坛下之东西。岁以清明日、七月十五日、十月朔日致祭。祝文:普天之下,后土之上,无不有人,无不有鬼神……鬼神,昔为生民,未知何故而殁……死无所依,最堪怜悯……此中元佳节,谨备牲醴羹饭,专祭本郡(县)阖境无祀鬼神等众,灵其不昧,来享此祭。
官方祭祀以外,道教有上元一品赐福天官、中元二品赦罪地官、下元三品解厄水官之说,地官每逢七月十五日即来人间,校戒罪福,为人赦罪。唐代欧阳询等人编撰的《艺文类聚·卷四·岁时》说:“七月十五,中元之日,地官校勾,搜选人间,分别善恶……道士于其日夜讲诵是经,十方大圣,齐咏灵篇,囚徒饿鬼俱饱满,免于众苦,得还人中。”
▲旧时“盂兰会”图画(来源于网络)
以《燕京岁时记》所言,佛教则于中元日,各寺院设盂兰会,燃灯唪经,以度幽冥之沉沦者。按释经云:目莲以母生饿鬼中不得食,佛令作盂兰盆会,于七月十五日以五味百果着盆中,供养十方大德,而后母得食。目莲白佛,凡弟子行孝顺者亦应奉盂兰盆供养。佛言大善。后世因之。清末泉州人陈德商的《温陵岁时记·盂兰会》亦如是说。
如上所述,明清时期尤其是明代,中元祭祀,基本上尚以官方与宗教法会的活动为主。
清代,泉州祭厉以及中元节、盂兰盆会的仪式继承明制,但也开始出现民间参与的迹象。清乾隆《晋江县志·卷一·风俗》记载:“普度,拈香,搭帐篷,通宵达旦,弹吹歌唱,醵金华费,付之一空,是则何为?此皆好事者之造端,而渐成为风尚,欲其不苟俗者难矣。”从中可以看出,当普度渐入民间习俗之时,奢靡斗富之风就开始出现了。
清代中后期,尤其是鸦片战争之后,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社会矛盾日趋突出,老百姓生活预期陷入绝望,导致心理状态脆弱,彷徨无助之下,怕鬼神、敬鬼神的思想日益突出,中元普度最终成为庶民活动的重要节日。查阅闽台史料,中元民间普度习俗的记载,基本上都出现在清代中后期及民国时代。
泉州百姓向有道、释不分,风俗并举的习惯。农历七月,泉人不办喜事,凡新亡者也不“引主”。就这样以 “普寺”为名,“普度”为号,泉州人在每年的农历七月前后,唱了一出连绵三个月的“普寺”连续剧。泉州城乡各铺境,在农历六月搞“竖旗”,七月全月按日轮流做“普度”,八月全月按日再轮流做一次“重普”。
清末·陈德商《温陵岁时记》:“盂兰会……我泉城中,分卅六铺,自七月初一日至三十日,每日数铺作盂兰会。陈馔焚帛,鼓吹热闹,或演傀儡,或演木头线戏,或演七子班,或演官音;有迎僧道诵往生、化食诸经咒者,有倩僧人扮目莲寻母事,及观世音入地狱、诸鬼离鬼趣者。俗名普度,殆以济幽魂欤。”之所以采用轮流普度的形式,旧时史料并无“轮普”原因的记载,近代有书籍认为可能的原因有二。一是同一天游神,容易发生拥挤和比拼阵头规模等事,导致纠纷甚至械斗。二是轮流普度,可使得孤魂野鬼每日都有得吃。
清末·陈德商《温陵岁时记》又云:新桥、车桥等处,则于九月十月间作盂兰胜会,以超度溺者。届期演戏陈牲,且剪纸衣焚纸钱,放水灯于水曲,谓之“水普”。
泉州与台湾亲缘历史久矣,自唐朝后期以来,东南海上贸易日益兴盛,福建泉州逐渐取代广州成为对外贸易的中心。由泉州前往吕宋(菲律宾)的航线,是十分繁忙的海上通道。澎湖位于前往吕宋的航路的中途,时有商船在那里停泊贸易。南宋时,赵汝括着有《诸蕃志》一书,中有台湾、澎湖的记载:“泉有海岛曰澎湖,隶晋江县”。这是关于澎湖隶属泉州的最早记载。1625~1627年间,福建南部发生大旱,饿孵遍野,郑芝龙招饥民到台湾,给予耕牛、种子、农具等,令他们开荒自给,归之者如流水。郑成功收复台湾以后,数以万计的沿海劳动人民相继移入台湾开垦。清初在台湾设治未久,赋税相对较低。大陆移民成群结队地涌入台湾,形成了新一轮的移民高潮。在共同开发台湾的过程中,汉族和原住居民不断进行经济和文化的交流,原住居民人民逐渐学会了灌溉、牛耕、使用铁制器具,把农业生产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
信俗乃百姓乡情和心理寄托的体现,移民台湾的泉州人把家乡的民间信仰带到宝岛,延续一脉香火。犹如清代台湾《安平县杂记》所言:“台沿漳泉遗俗,作普度盂兰会,甚形热闹。计自七月初一起,先竖灯篙,灯之四面,书‘普照阴光’四红字于其上。彻夜燃灯,家家有之,光耀通衢,至八月初一方罢。
清代台湾的《云林县采访册》记载,(云林)俗尤尚中元普度,即佛家所谓盂兰会也;村庄朔望晦皆祭。斗六街及各境,是月下浣共打醮六、七天。祭时灯火烂熳,陈设极丰。祭毕,将棚厂八柱米饭分发孤老。
▲旧时台湾普度的照片
清代光绪年间的《新竹县志初稿》对普度习俗也有记录:七月一日,俗传为开地狱;家家设馔致祭无主孤魂。是日,各庙坛皆植竹竿高三、四丈,夜燃以灯高照四方,名曰“灯篙”;先后延请僧道坐座化食,并演杂剧,曰“普渡”。至三十日止,曰闭地狱。
与泉州渊源颇深的台湾鹿港,同样有繁复且完整的普度。资料显示,当地从七月初一直拜到隔个月的初二,由每个地区轮流祭拜。由此也可见台湾的中元普度盛景,且规则和形式,基本上与闽南地区一致,实乃无法割舍的香火亲。
中元普度习俗,有祭祖之孝,又有以祭祀无祀孤魂的形式,展现出人们博爱善良的思想。当然,在旧时的普度当中,也有铺张浪费、斗富斗狠的陋习。从文化现象而言,弘扬普度的“孝“与”善“,扬弃某些不合时宜的元素,则普度不失为泉州一种颇具特色的历史文化传承。普度也是一种香火亲缘,对促进泉台民俗文化交流,增进两岸人民的中华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凝聚同胞情谊等,都具有积极的作用。
作者简介
林建强,笔名阿拉伯菜农,地方文史学者。长期专注于泉州地方历史文化的研究和推广,现任泉州市鲤城文史学会执行会长、泉州市“政府立法咨询专家”、泉州市政协委员。
撰文 | 秘书处
编辑 | 江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