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一个动作,潜伏者暴露了TA的身份
文摘
文化
2023-04-28 00:00
美国
话说有一天,苏家举行中国诗词小会。参赛选手有苏东坡、黄山谷、苏小妹三人。黄山谷即黄庭坚,苏门四学士之一。苏小妹,苏东坡的妹妹,可能也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妹妹,在民间的知名度丝毫不亚于苏东坡。苏小妹不但是参赛选手,也是会议的主持人兼出题人。她出的是一道填空题:以上两句诗中间各填上一个字,作为诗的“腰”,连成五言联句。坡、谷二人本来都挺得意于自己的答案,待到苏小妹的答案一出,一起鼓掌称赞:“妙极!”这两位都是诗词大家,应该不是简单的恭维,肯定是真正地体会到了其中的妙处。我们大多数人,尽管不大懂诗,但是凭“直觉”,也会觉得苏小妹的答案最妙,黄山谷的次之,苏东坡的垫底。“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如果能用“数据”说话,即找到一种直观的指标,对以上三组诗句进行评判,就更有说服力了。诗是语言的精华,追求用最简练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内涵。因此我们经常听到行家用“意蕴丰富”来夸赞某首诗作。诗的意义太浅白,读者会感到智商受到侮辱。但藏得太深,读者又会扭头就走,诗人只能孤芳自赏。最佳的状况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露出若干线索,普通读者能够据此稍加探究,即可悟出诗句的内涵,从而享受到侦探的乐趣。好,那我们就用“意蕴”来作为评判的指标:以上三组诗句,字数一样,谁的意蕴更丰富,谁就高明。那如何去寻找“意蕴”呢?好像无从下手。“蕴藏的意义”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仍然不够直观。由上图可以清晰地看出,“意蕴”可“蕴”得够深的,因此无法“直观”。同时也惹来了新的麻烦——又多了几个概念:表层语言、意象、意境。这几样东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们也没有必要陷进去。这里只作一个实例化的解释就够了。在本案例中,“表层语言”就是指以上三组诗句,“意象”就是指诗句里面可能躲藏的“人”,“意境”就是由这些“人”构成的剧组,“意蕴”就是由这个剧组排演的戏。一般来说,“人”越多,“戏”越大,亦即“意蕴”越丰富。说“戏”很啰嗦,数“人”很简单。因此我们可以进一步简化指标,只看三组诗句中分别“藏”了多少人即可。以上诗句里的人“藏”在哪里呢?就藏在选手们填的字里。他们填的字都是动词,我们就看这些动作,是不是像人做的。轻风自己是可以“摇”细柳的,但因“摇”有提手旁,说是拟人,勉强也可以。姑且认为这一句里面藏着一个人。“映”梅花,“人”好像没这功能。这里就是淡月的事儿了,因此没有“藏”人。那么苏东坡这两句基本上属于老老实实的风景描写,没有太大花样——轻风像人一样摇动柳条,淡淡的月光照映在梅花上。
这组联句,总共勉强算藏了一个人,并且这个人的形象非常模糊,可以是任何一个行动方便的人。“舞”比“摇”花样要多,动作的实施者更像一个人,并且动作比较粗野,像是顽童的风格。我们小时候,就特别喜欢掰下杨柳条,当鞭子抽着玩。再看“隐”字,隐藏梅花,这种事儿,大概率是女孩干的。黛玉喜欢葬花,女孩藏梅花自然也不稀奇。既然是“联句”,把两句联起来看,就进一步坐实了——“顽童”对“少女”,非常工整。因此,山谷这两句诗,藏了两个人。“扶”这个动作,一般是由“人”来实施的,这个应该没什么分歧。妙的是,不但“轻风”因“扶”这个动作而像人,“细柳”也因被人“扶”而像一个人。像一个什么人呢?细柳嘛,腰很细,大概率是一名年轻的苗条女子。既然如此,那扶者又是什么人?“轻风”嘛,让人想到“轻佻风流”。苗条女子肯让他扶,那他大概率是一名风流多情、很会来事的青年男子。再看“失”字,一般“人”才会患得患失。“梅花”,像一个美女的名字。是不是在说,一个叫淡月的男人,失去了一个叫梅花的女人?可能有人会说,你这就有点扯了啊。确实,如果单独看这句“淡月失梅花”,这么解释比较牵强。这种风格的画,叫作隐藏画,画里藏的东西(一般是人或动物)越多,越好玩。仔细观察上图,我们不难发现飞鸟、骏马、美女的脸等“潜伏者”。
这些“潜伏者”是相互依存的,尤其是那张“美女的脸”,其五官是由各种飞禽走兽构成的,必须拉开镜头,从整体上观看,才能感知到“脸”的存在。反之,如果目光太“短浅”,只盯着局部,就看不清这张脸。同理,我们欣赏联句,也得“联”起来看,具体到苏小妹的作品:上联已经有一对男女了——为了便于区分,我们姑且称之为男一号、女一号。轻风像男一号扶着像女一号的细柳。这两位,分明是在热恋。既然上联有人热恋,那下联就得有人失恋,这样联句才算“工整”——轻风像男一号,扶着像女一号的细柳。淡月像男二号,失去像女二号的梅花。怎么样?搁在一起看,整体效果就出来,就是两对男女恋情的对照。此前的解释也顺畅了,“剧情”也饱满了。数数看,苏小妹这组诗句,一共“藏”了四个人。一个字,能“藏”两个人,够厉害的吧。这躲猫猫的水平,又是黄诗所不具备的。综上,以上三组诗句“藏”人的个数分别是:1,2,4。人越多,是不是意蕴就越丰富呢?至少对这三组诗而言是成立的。人越多,“剧情”越复杂,“戏”越热闹,自然也就越好玩。苏东坡的诗里,勉强只有一个人,剧情相当单薄,基本没有想象空间。黄山谷的诗里有两个少年,一男一女,各得其乐,很自然让人想起“姑娘十八一枝花,小伙十八玩泥巴”的老话,两人未来还有各种可能。苏小妹的诗里,女二号甩掉了男二号,焉知不是因为男一号的原因?女一号又会不会因此心生嫌隙、干脆跟男二号搭上?诸如此类,埋伏着很多暗线呢。区区十个字,整出这么多“剧情”来,是不是太瞎掰了?诗歌嘛,就是文字游戏。既然是游戏,读者就可以去多解、歧解、乃至误解,作者自己也管不了。能够解读的角度越多,说明文本越好玩——是不是跟隐藏画有点类似?前提是,你得能够自圆其说!可能会有人替苏东坡打抱不平:凭什么“摇”字不能藏两个人呢?“轻风像男人一样摇动着像女人一样的细柳”,好像也说得通啊。问题是,你怎么解释这个“业务”场景呢?这个男人干吗要去“摇”这个女人呢?还有,你怎么跟“淡月映梅花”联在一起解释呢?显然,这个故事有点编排苏东坡的意思。野史里还有很多苏小妹才华盖住苏东坡的故事。苏东坡文采绝伦,后世文人可能太眼红他了,所以要拿他开涮。不过,也只有大牛人,才配得起这么被编排。再说了,苏小妹再有文采,也是苏东坡的妹妹。一般人也就释然了——我这么平庸,无非没东坡这种哥罢了。苏小妹诗才虽高,但是很遗憾,这个人物完全是后人杜撰出来的。遗憾归遗憾,文字藏人这档子事儿,算是借助这个故事说完了。完了吗?好像没有。好像就是逮了一条“鱼”,还没搞懂“渔”呢——以上这种语言现象到底算个什么名堂呢?有没有相应的理论支撑?一般认为,苏小妹的诗句,用到了拟人的手法,即把“非人”的事物拟作人,让其具备人一样的感情、语言或动作。拟人反过来是拟物,即把人拟作“非人”的事物。二者合称比拟。比拟有一个特点,就是作者一般不点明被拟的对象(让其潜伏着),由着读者自己去猜想。这种文本,有个学术名儿,叫做“召唤结构”——就是召唤读者去做完型填空,一起参与创作,因此能激起读者解码的乐趣。我们认为,比拟可以归为比喻的一种(这个有争议),属于后者的一个子类别:潜喻。你可能对潜喻有点陌生,但是它很好玩。用潜喻的思想来解释以上语言现象,会更加顺当和透彻。“怨”很抽象,看不见摸不着,按常理是无法”埋“的,或者说”怨”是“埋”的“异常搭档“。那“埋”的“正常搭档”是谁呢?漫画上有垃圾篓,有坑,所以应该是“垃圾”。作者啥意思呢?难道说“怨”像“垃圾”?没错,就这意思——其中隐含了一个比喻。以上三个步骤,事实上也给出了发现”潜伏者”的技巧:首先感知到“异常搭档”,然后推测出“正常搭档”——这位就是喻体,亦即”潜伏者“。以上这种比喻,喻体潜伏着,因此就叫做潜喻,又名藏喻。其特点是,省去了喻体、喻词,但读者可以根据语境“猜出”喻体。因此潜喻是一种开放式的、交互式的比喻,“引诱”读者自己去找喻体。“熬夜”,这词儿大家不陌生,并且经常身体力行。没想到吧,它也是一个潜喻。“夜”按照常理是没法“熬”的,那什么东西可以“熬”呢?粥?药?骨头汤?都可以。但是考虑到下面还有一句“熟了叫你”,因此“药”应该被排除掉,烹饪方式是“熬”的食物都可以入选。这个案例说明,潜喻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特点:喻体的选择可能是多项的,亦即本体跟喻体是一对多的关系。潜喻的奥秘,貌似都在那个动词上,即前面案例中的:扶、失、埋、熬,等等。潜喻为什么能够成立?因为有“人”会“出卖”喻体,此“人”就是那个动词。而根据我们此前的分析,喻体本来是“隐藏”在这个动词里的。这就是事物的相反与相成,矛盾的对立与统一。好比大恩似仇,伤你最深的人往往是你最亲的人。- 为什么有的动词可以“藏”两人?有的只能“藏”一人?
- 作者如何把握“潜伏者”的隐蔽程度?万一读者找不到怎么办?
潜喻可以揭示中文大量鲜为人知的奥秘,我们下回接着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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