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母亲

文摘   社会   2023-05-14 00:00   美国  



-01-

我羡慕那些会用手机网聊的别人家的父母,这实在是一个安度晚年和沟通亲情的好工具。
我母亲没法使用这个工具,不仅仅因为她老眼昏花。
母亲不识字。
不识字是母亲的一大遗憾,因为她本来可以识字的。
母亲经常回忆道:“我们读了三个月,我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同班的几个女娃子,都吵着不想读了。到后来同学越来越少,我也只好跟着退学了。”
显然,母亲是被学渣给拖累了。
母亲懊悔自己不识字,自然不希望儿女们也是文盲。她督促我们几个男孩子读书的方法简单粗暴:“崽娃子[1]长的丑,再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娶不到媳妇。”
这是我所知道的,“人丑就要多读书”这一光辉理论,有据可查的最早出处。
在这一理论指导下,我开启了升级打怪似的求学模式,初中,高中,大学……随之离家也越来越远。
每一次出远门上学,母亲都要精心帮我准备行李,还说:“就跟给你姐姐准备嫁妆一样。”
儿女们逐一“嫁给”远方,留下日益孤单的父母。


-02-

我毕业后,辗转来到南方一个N线城市,并在此安家落户。把母亲接过来“享福”的念头,也一直萦绕在脑海里。
经过后辈们的反复策划,母亲终于决定过来看看,由二姐带着她坐火车南下,经过一天的长途奔波,抵达我所在的城市。
我同几个侄甥一道来火车站接了母亲,开车穿过闹市区。母亲虽是第一次出远门,却没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新奇感。她只是淡淡望着车窗外飞快掠过的繁华,表情凝重。
良久,老太太提出了一个分管农业的副总理级别的问题:“这么多人,只见楼房不见庄稼,他们吃什么?”
满车的人闻言,面面相觑,几个小辈都暗笑。
我却不感到意外:母亲提出这种问题实在太自然了。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作为六个孩子的母亲,粮食的压力可想而知。
“关心粮食和蔬菜”,是每天的必修课。如果按照海子说的“从明天起”才开始的话,今天就可能要饿肚子。
母亲担忧房地产的发展逾越耕地红线,也是一种居安思危、心忧天下的情怀。
自然,母亲对食物的认识,也比常人深刻得多。外甥女请她吃西餐,饭毕,母亲细问了菜名和菜价,咋舌道:“一盘油盐饭要五十块?不划算!”
大家一愣神,马上醒悟:刚才吃的西式炒饭,可不就是我们老家的油盐饭,无非多了几粒午餐肉、几颗青豆。
油盐饭是我们老家请客吃饭的保底佳肴。手头拮据的时候,人们往往会说:“就算是炒碗油盐饭,也要好好招待你。”


-03-

从我记事起,父亲作为一名基层迷你官,已经被那场运动撂倒,却仍然被运动带着东奔西走,常年不落家。操持家庭的重担,基本上落在母亲一个人的肩上。
在母亲的巧妙操持之下,一群孩子的肚子基本上能够填饱,我的童年大体没有饥饿的记忆。营养可就难以保证了,但母亲自有办法。
老家属于鱼米之乡,水渠池塘密布,物产尚属丰富。可以保障衣食,但得自己动手。
母亲经过反复考察,有一样营养补品进入她的视线:虾。
不过,捞虾这件事只能晚上去做,因为白天要出工挣工分。
于是,母亲白天挣完工分,晚上又扛着渔网去捞虾。我们家小孩脸上的菜色,也随之慢慢褪去。
有一回,母亲过于贪心,捞虾作业一直持续到深夜方才收工。回到自家院门口,母亲急促地敲门,叫醒了十来岁的大姐。尚处在梦境中的大姐糊里糊涂来到院门口,却吃不准母亲究竟是叫她开门还是关门。
院门有上下两个门闩,为了“保险”起见,大姐拉开上闩,同时插上下闩;拉开下闩,同时插上上闩……如此循环往复,好半天也没能把门打开。
母亲在门外急得大骂,最后惊动了邻居,翻过院墙,帮忙把门打开。
事后母亲说出着急的原因:赶回家的路上,总觉得身后有一个魅影贴身跟着。
大家都觉得悚然:乡间到处都是孤坟,各个池塘或水渠,或多或少都有淹死人的故事。
很难想象,母亲当年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在夜晚孤身到野外为孩子觅食。
由于年代久远,我始终没能想起,当年母亲捞的虾,到底是不是目前风靡中华大地的小龙虾。 


-04-

母亲的六个孩子,都是“纯手工”抚养大的。就算物质条件不成问题,工程量也十分骇人。
以手工布鞋为例。从纳鞋底,到缝鞋面,不知要经过多少细致的工序。鞋又属于易耗品,没法像衣服那样,老大穿小了,可以传给老二。我是家中的老幺,一直到十一岁,都是穿母亲做的手工布鞋。
那么我们一家八口人,消耗了多少双手工布鞋呢?
母亲的手工活儿,通常在晚上进行。那时候村里尚未通电,只能点煤油灯。并且往往是,挑灯做到天明,稍事休息,就直接出工,到田间劳作。
真像永动机一样。
六个孩子六张嘴,吃穿用度,全凭一己之力。只需粗略的算一下,就可以绝望地发现,母亲这一生的劳动量实在是惊人。
如果有“国民劳动量”这项指标,母亲肯定名列前茅。
如果上苍之眼的所见录有视频,那么把母亲劳作的镜头剪辑出来,就是一个写实版的李子柒。
由于长期在昏暗的灯光下做细致活儿,母亲熬坏了眼睛,眼睑常年溃烂,睫毛逐渐稀少,迎风就流泪,晚年得了白内障。


-05-

如果说,中国是目前世界上工业门类最齐全的国家,母亲则是农耕时代农业技能最全面的劳动能手之一。
关键是,母亲还有可以“卡脖子”的绝活。
那时候农家的柴火灶大都是用泥巴打造的。石砖与水泥属于奢侈品,一般人家用不起。
泥巴灶既不经用,也不卫生。母亲决心就地取材,改良打灶工艺。
在尝试了多种材料之后,她把目光锁定在那个时代铺天盖地都是的一样东西:报纸。
母亲把报纸打成纸浆,与黄泥巴拌在一起,合成一种新型材料。经过反复试验,终于找到二者的最佳配制比例,调制出来的新材料跟泥巴相比,可塑性与粘性都大幅度提高,打出来的灶更加有型。经过柴火的煅烧之后,防水性能与光滑度接近混凝土。
母亲还对灶的结构进行了优化,发明了一种三锅连体灶。这种灶通透少烟,燃烧充分,热量利用率高。
母亲这一技术革新很快传遍了全村,大家都前来观摩学习。
奇怪的是,这套手艺看似简单,村民们却始终不得要领,母亲不得不挨家挨户整天忙着给邻居打灶。
那一阵,每当放学回家,大小同学成群结队地走近村子,我就会指着缕缕炊烟,骄傲地向小伙伴们炫耀:瞧瞧,你们家的灶,可都是我老娘打造的呢。
母亲显然不知道爱迪生寻找电灯丝的故事,也未必听过神农尝百草的传说。她的探索方法,与实验物理学派的科学精神是相吻合的。
如果母亲识字,以她的这种科研能力,未必成不了屠呦呦。


-06-

母亲不仅勤劳肯干,排忧解难的能力也时常为乡亲们津津乐道。
有一回小舅妈与小舅闹矛盾,负气回了娘家。小舅去舅妈娘家数次,劝她回家,都无功而返,嘎嘎[3]也急得病倒了。
按照惯例,这种僵持局面,至少要持续半个月以上,婆家必须给足面子,女方才会很不情愿的回去。 
小舅没奈何,只得找母亲帮忙:“还是得二姐出马。”
母亲慨然应诺:“兄娃[2]莫急,我明天就把她领回来。”
次日,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身煎了几贴摊粑粑,裹好带上,只身前往舅妈娘家魏家村。
那是深秋的早晨,风清雾薄,大地深沉而辽阔。母亲徒步中国三十余里,中饭时分,到达魏家村。
村里的吃瓜群众听说徐家来人,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数落徐家的不是。
母亲一见这架势,心里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从容应对。有理有节,陈说利弊。说得一村男女,轮番败下阵去。
论战持续半个多时辰,小舅妈在人堆里听得真切,早已按捺不住,挤上前去,拉住母亲的手:“二姐快跟我进屋吃中饭。吃完饭,我跟你回家。”
围观群众见状,都胡乱起着哄,四散而去。
傍晚时分,母亲把舅妈领回徐家村。嘎嘎得了消息,从床上一跃而起,一双小脚倒屐了鞋,快步出门迎接。远远望见舅妈的身影,喊道:“我的儿,你回来了……”其架势,如同官渡之战前夕,曹操听闻许攸来投,喜不自禁之状。
若干年后,魏家村还有人向表哥感叹:“你们那个二姑,厉害!一条塆子[4]说不过她。”
母亲这种舌战群儒的从容和淡定,只是其外交才能的冰山一角。如果她识字,未必成不了华春莹。


-07-

母亲当然没有机会当外交官,因此毫无悬念地成为本地著名的媒婆。母亲在这份“兼职”上,貌似没有“退休”过,经她撮合的姻缘数不胜数。
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家父子两代人的婚姻,都由母亲包办。待到这家人的孙子又要娶媳妇,他们再次习惯性找到母亲。
母亲不顾老迈,毅然要揽下这桩“闲事”,被我们后辈坚决推脱掉了:“人类已经进入互联网时代了,孙子必须与时俱进。” 
母亲点的鸳鸯谱,往往出奇制胜,给人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对啊,这俩人可不就是一对,太般配了。”并且不时展现出她老人家一贯的不拘一格、机动灵活的创新精神。
比如,她可以把自己的远房侄女,与父亲的远房堂弟撮合在一起,浑然不顾彼此辈份的拧巴。“尽占我们李家的便宜。”父亲私下难免嘀咕。

 

母亲能够把人物关系编排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种天然的艺术功力,不输《菊豆》的导演张艺谋。如果她识字,未必成不了许鞍华。


-08-

母亲的创新精神,体现在多个领域。
有一年我们家后院的栀子树枯死,母亲托人送来一株新栀子树苗,准备搬到后院栽种。
我们老家有个说法:栀子树过几道门,就得过几年才能开花。因此,搬运树苗的路线,就大有讲究了。
老宅前后都有院子,后院没有门。按照正常途径,栀子树要先经过前院大门,然后穿过正屋的前门、后门,最后才能抵达后院。
如果按照这种搬运路径,栀子树就得经过“三重门”,开花也得等三年——这个说法有没有道理,暂且不管,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母亲的破局手法:她直接绕到后院围墙外面,把栀子树苗越墙扔进后院。
一道门也没经过!
正是:
眼前数道门,心中无围墙。
我参加工作后,搞企业培训,讲业务创新。母亲这种毫无羁绊的思维模式是我的保留案例,每回都会引起业界精英们的惊叹。
母亲天生具备突破围墙的创新能力,如果她识字,未必成不了董明珠。
唉,其实有比董明珠更加合适的比照对象——老干妈陶华碧。不过陶也不识字,拿她来比照,会导致我前面文字逻辑的坍塌。
在每个孩子的眼里,母亲都是伟大超凡的。我不甘心母亲的平凡,其实是我面临现实压力的潜意识反映:无论以上任何一个“未必”能够成立,我都会是某种二代。


-09-

本世纪初,父亲去世。失去了对手,母亲颇有独孤求败的感觉,衰老得更加快了。如果她识字……唉,如果她识字,也抵挡不住岁月的摧残啊。
母亲虽有外交才能,但是与众多儿媳的关系,仍然难逃互为天敌的宿命。
“难道一个孝顺的都没有?”遇到有人逼问,母亲只能摇头叹息:“这几位,相互交换,不用找零。”
自然,在赡养母亲的问题上,我们兄弟间难免要反复商议。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祥林嫂似的重复那句口头禅:“还是怨我妈。”接着便会陷入那段久远的回忆——
“我那年15岁,村里来了解放军。妇联的蒋主任已经答应让我参加解放军的。我妈——也就是你们的嘎嘎——硬是不让,怕我走远了。否则,我现在也享受离休待遇,靠组织养活,还用得着巴结你们几个?”
前面那么多“如果”,都抵不过母亲自己的这个实际:如果当年参加了解放军,现在就是离休待遇。


-10-

无论如何,母亲是不可遏止地苍老下去。她对死亡越来越敏感,一旦听说同时代、同乡的某个熟人去世了,就会反复叹息:“Ta怎么也死了?”
她常常喃喃自语:“怎么这就老了——”先于这个时代感知到“时间都去哪儿了”的困惑,无奈中含有些许不甘。
“属于我们的时代过去了。”母亲当然不会发出晚年张国焘这种感叹。她通常只是静静地坐在靠椅上,望着前方某处景观,目光坚毅,出神良久,仿佛那里是她未竟事业之所在。
母亲再也不能依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更不可能再去养活一大群孩子。她只能静静地坐着,时间似乎发出哗哗哗的声响,从她身边流淌而过。
这是一个辛劳了一辈子的劳动能手的老去,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哀。
这种悲哀,在我看来,尤甚于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的老去。
如果“英雄”没了,自有一大群人去争着填补空缺。如果一群孩子没了母亲,谁去争着抚养他们呢? 


-11-

公元2017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堂弟前去探望母亲,见她半躺在床上,脸色红润,面带微笑,已经溘然长逝。握其手,尚温。
母亲享年84岁。父亲享年73岁。二老性格都很要强,面对无常的降临,依然各不相让,旗鼓相当地分据在传统文化约定的两道生命之坎上。
母亲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勤劳可以致富、公平线性发展的恬淡农耕文明的结束。
一晃之间,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五年了。我的人生也已过半,却悲哀地发现:我识字,但是我成就在哪里呢?对照母亲,我自愧不如。我写此文纪念母亲,也是纪念我逝去的前半生。
—全文结束—


文中方言注释:
[1]崽娃子:男孩子。
[2]兄娃:弟弟。
[3]嘎嘎:外婆。
[4]塆子: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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