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新闻：“（浙江杭州）8月12日中午，某外卖平台一男性外卖骑手王某某在西溪世纪中心园区送外卖过程中将栏杆踩歪，被园区保安拦下，该外卖员因担心影响其他订单派送遂下跪，后引发现场人员聚集。”
新闻网站、朋友圈、微信群，转发很多。不过网传是女性，通告是男性。
还有一个信息差异：网传是保安让外卖员下跪，这个通告仿佛是外卖员主动下跪。不知道哪个为真。准备“抛开事实不谈”，谈谈“下跪”本身。
其实外卖员下跪、小贩下跪、清洁工下跪之类的事非常多，所以本次并不一定成为有影响的新闻。
成为新闻的点是“人员聚集”。
匹夫再怂，终有一怒。
【二】
人的行为是有动机的。
保安们的动机很清晰，大家很熟悉，也就是那句著名的“在自己权力范围内最大程度地为难他人”。而且保安和外卖员换个位置，这事照样发生。
何止保安如此，这样的状态遍地都是。明显的不提，举几个常人看来阳光灿烂但其实本质就是“为难他人”的例：
老师为难学生——隐藏在“教育”大旗之后。有的老师知道自己是在作威作福，知道自己不无辜；有的老师不知道，而是真认为自己是“为学生好”，他们大概率觉得自己很无辜——满腔善意做错误的事，这不无辜。
父母为难孩子——更深地隐藏在“爱”的大旗之后。极少有父母会主动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的爱是真诚的。他们主要是认知问题：正确的动机、错误的方向，抵达的只可能是错误的终点。而且越是努力危害越大。不是第一个人都能意识到“错误的爱，危害远大于不爱”：不爱故自由，所以孩子完全可能长得正常；错爱，孩子往往被扭曲得不成样子。
——老师们和父母们能这样折腾孩子，不过也就一个原因：“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内。”目标在射程之内，手中恰好有枪，有几个人能长久地忍住不扣动扳机？
不要再用什么“玉不琢不成器”来作为理由。“玉不琢不成器”没错，但“琢”不是拿块玉就乱戳一通。一要看玉本身的质地，该琢成啥，不该琢成啥；二是需要非常专业的才艺，力度大小，是琢是磨，非常讲究，稍不小心就戳成一堆废渣。但大多数人觉得自己是天生良匠，一无所知、一意孤行。
我想讨论的是这个下跪外卖员的动机。
一是因为保安的态度。
这个很明显。但我觉得不是真正的、最大的原因。原因：任何一个成年人踩歪了栏杆，保安过来叫你跪下，你绝不会就这么轻易地真跪了下去。
二是外卖员“不跪”比“跪”的代价大。
我相信这才是更重要的原因。这个代价是什么？是平台的评估系统。所以，真正让外卖员下跪的，应该是早已深受诟病的平台算法：跪下去后可能可以迅速离开，然后去跑下一单——否则后果远远严重于屈膝一跪。
所以，外卖员聚集在这保安所在的小区，当然是“解决问题、爆发久藏于心的郁闷与痛苦”的正确方式，但似乎仍是找错了真正的对手。
可是这个对手又是无形的。
成千上万、上十万、上百万的外卖员们不可能联合起来和平台抗衡。他们既无这样的意识，也无这样的能力。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不允许。
不允许任何有力量的民间团队存在。包括这次聚集也一定会引起留意，会启动某类预案，消弭影响，防患未然。
只要允许，一定会生长出来。这会经历一个曲折的过程，但结果一定是：“生长出来。”
想想看，学生会是真的学生会、教师联合会是真的教师联合会、工会是真的工会，会发生啥？——它们真的能在很大程度上把所属领域的权力关进笼子。
所以，不允许。
【三】
回到这个下跪的外卖员。
就算因为平台的巨大威胁，但“跪”这个在中国语境下非常严重的动作，他是怎样就这样做了？
我绝不相信他跪下去的时候心中是云淡风清的。
反抗不了平台，还不能和保安互吐口水、拳脚相向一番？
要被扣很多钱，但比得上“膝下有黄金”更值钱？
我们是怎样变成如此温顺的？
【四】
你见过被父母在商场拖在地上走的孩子？你见过在父母面前永远哑口无言、无法讲理的孩子？你见过正在和你正常说话突然就转头劈头盖脸骂孩子的父母？你见过无论如何也要让孩子服输服软的父母？
——你觉得父母们的目的是什么？“不要犟，听话。”
你见过要求学生服装、发型等日常统一的学校？你见过遍及全国、已经下沉到幼儿园的“入学军训”？你见过在老师面前不承认错误就无法离开办公室的场景？你见过稍有抗争就拿不到毕业证的大学生？
——你觉得这些要求的目的是什么？“放下自我，服从。”
年轻人在我们这些成年人的身上，看到了两大生活真相：
1、生活很难，但不听话就一定更难。绝对逃不掉，不如早点屈服，早死早超生，至少乐得一个清静。
2、只要手中有权力，就可以让对方难受，让对方屈服。
所以，“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一日为保安、城管，就会让人下跪；
一日为外卖员，也会往饭菜里撒尿吐口水。
而且，身份互换，结果相同。
当年轻人从小到大受尽欺负、养成了这样的思维模式、形成了这样的生存姿势之后，我们又要求他们“面对弱者，给予同情” “面对不平，拍案而起”？
他们身为弱者的时候，有多少人对他们给予过真正的理解与同情？他们在哪儿去学习、体会同理心、同情心？
他们拍案而起的童年期、少年期、青年期经历了啥，他们从要第一个玩具到大学志愿填报二十年间大大小小“拍案而起”的结果是啥，你们这些大人心中没点逼数吗？
就像小学不准恋爱、中学不准恋爱、大学不准恋爱，甚至不准看恋爱剧，开机就是一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而刚一工作，“快结婚，我想抱孙子了”，你当这是畜牧场配种啊？
他们是谁的儿女？——是谁从小到大都在教育他们“社会就是这样，没有用的，你自己要适应啊”“不要惹事，枪打出头鸟””不要吃眼前亏““要和人搞好关系”“退一步海阔天空”“别人都忍得下，就你忍不下？”……
他们是谁的学生？——身为班主任、身为老师，有几个喜欢学生保有个性、总要据理力争？从价值观出发、从工作省心省力出发，我相信绝大多数老师都希望自己的学生不要有啥主见，尽量听话乖顺。
岔一句：如果教出了一个奥运冠军，我们会如何自鸣得意？如果这些下跪的外卖员是我们的学生，我们又会如何避免被提及？奖牌与成功就是我们的功劳，下跪的膝盖、心底的迷茫、深夜的痛哭，就与我们无关？功劳占尽、责任撇清？
我们花巨大心力驯化了他们，让他们学会了在我们面前逆来顺受，并全力给他们烙上“社会就是这样，没有办法的，你要适应啊”的思想钢印，然后要求他们在受到伤害时保护尊严、奋起反抗？
宝贵的“保护尊严、抗争有用”意识，早在我们一二十年漫长岁月中每一次的嫌弃眼神、厉声呵斥、拳打脚踢之后还要他们低头服输中一点一点剥蚀得近乎干干净净。
他们的父母和老师用二十年时间清晰地向他们展示出这样一个图景：每一次试图保护尊严的努力，都只有一个注定的结果——让自己更无尊严。
这是最爱他们、最关心他们、最希望他们成才成功的人给予他们活生生的最大生活经验。
示弱以求生，已成为他们解决问题的最大路径依赖。
一个习惯抗争的人，绝无可能给谁轻易跪下。
所以，他们的膝盖下，真正跪着的是我们对他们二十年的压制折辱。
说这些有用吗？没用
还是要说吗？要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