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谈学生教室座位的文。我试图以此让他们对“公民社会”有一点点认知。
【一】规训与防范
福柯有一本书叫《规训与惩罚》，分析了人类从远古的残酷暴力和肉体毁灭到今天的规训与驯服，用“温柔的暴力”达到“无声无息自觉接受”的发展过程，从显形的肉身约束进化为隐藏的心理服从。（原书真正内容比我描述的残忍得多，我不忍心用在这里。）
接手新的班级时，我对学生说，你们先自由选择座位，两个建议：自我判断一下“近视”和“身高”。有学生怯怯地问：真的随便坐吗？他们的反应，明显有不习惯。
中国学校（恐怕又有人责备我动不动又说“中国式”）有很多不成文的规定，没有任何规则依据，也没有任何调查研究，自然而然形成，且全国统一标准，就像四野一样，从黑龙江打到海南岛。比如对发型的要求、对衣服裙子的要求、对整齐划一的要求、对统一活动的要求，以及，对初中生、高中生位置“男女不同桌”的要求。
网上一搜一大片。
比如发型，男生寸头、女生齐耳。前几天一个学校宣布恩准女生可以长发但必须是高马尾，赢得学生鼓掌尖叫——我估计站在台上的领导是有得意感的“你看我多得民心”，而无暇思考这背后的悲摧本质。
比如衣服，女生裙子不得短过膝——男生倒可以穿短裤。这背后的逻辑和大多数这类要求一样，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但真正本质全部立足于“有罪推定”，把不特定对象当作潜在犯错者。对象不特定，本质上意味着它指向任何人。
比如高举过顶式读书。你可以看到下面的图片校服都不同。
人们当然有理由。如“有利于学习、有利于培养集体主义”之类。但就在这样稀奇古怪的要求之下，静悄悄地实现了“规训”这一目的：漫山遍野的野牛野羊无法管理，三两只牧羊犬就能约束成百上千规训后的牛羊。——然而，哪怕是冲着肉的味道，人们都知道野生的鸡鸭牛羊更好吃，鸡蛋都要吃土鸡蛋。
这些行为究竟能不能达到设计者“有利于学习和集体精神”这一目的？很难说。但以下推导不利于这个结论：
1.A要求全民短发，既节约洗发时间，又避免攀比，还避免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恋爱诱因，说不定还暗合“头发长见识短”古训。——但是，换成B后，又不再要求短发了。所以，头发长短究竟和学习有没有关系？是否B上任后学校教学质量就下滑了？
2.A喜欢唱歌，于是全校统一每周一歌，在整整齐齐的歌声中端正态度、统一思想、激发热情、融合集体。——但是，换成爱打篮球的B主管后，歌不唱了，换成整整齐齐的跑操。所以，唱歌或跑操和学习有没有关系？是否B主管学校后学生团队就分裂了？
3.绝大多数初高中学校都极“不提倡”男女同桌，除了担心日久生情恋爱上了或男女搭配暧昧不清之外，我找不到理由。但我们明明看到校园里躲着老师鬼鬼祟祟不像爱情像偷情的小情侣们真不是同桌啊。——而且如果它有用，为啥不干脆气魄再豪迈一点、步子再大一点，直接分男班、女班？我做班主任带过的班级，从未要求男女不能同桌，也不见他们大肆恋爱，而且过去在四川时几乎全无、后来到浙江后也不比别的班级比例更高。
诸如此类，不多举。
人们最大的行为动机应该是：“万一有用呢？”但这也无法提供真正的合理性、有效性，因为“万一有用”四字的另一面是“也许没用”这种可能。
我相信绝大多数同行的出发点都是好的。
我也相信全国同行们没几个整天闲着没事纯粹为了瞎折腾学生。
——但这成不了真正的理由。我复制粘贴一下写过的句子：除了伤害自由、伤害权利，应该仍有同样有效的方法来达成我们初始良苦用心的目标。
【二】“一切都是天意”的座位
开学一个多月，座位都是平移，同桌还是同桌。因为之前是自选，所以显然他们绝大多数都属于“近亲繁殖”状态，好朋友和好朋友坐、狐朋狗友搭配狗朋狐友，社交圈不出前后左右三个位置。
如果一直这样，很明显那种中国校园“读书三年，和好多同学从未有过交往，甚至话都没说过一句，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准”悲惨局面也将在我的班上重演。尤其部分安静内向的女孩子。
婶可忍，叔不可忍。
但我又一直宣扬不独断专行，有事大家商量着来。咋办？
好办。投票。
结果：27票赞同抽签选座，15票赞同原样平移。
投票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不关注大大咧咧的男生和外向奔放的女生，他们的适应能力和自我修复能力双强，不必在我的“呵护”之下。
我默默地留意那几个内向的、纤弱的、也许还心理有些问题的学生。果然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不开心的表情。我知道他们已经开始担心，怕自己羊入虎口或身陷狼窝。
同时我也知道有的同学是冲着新奇感而来，当真正随机选座的结果不如意、以为是惊喜其实是惊慌甚至惊吓时，他们可以一秒打回原形，嘴撅得比谁都高。
所以我拖延了整整一个周，利用课堂和班会，给他们拓宽“公民社会”这个概念：什么叫“公共关系，权利让渡”“妥协忍耐，程序正义”。
1.在此之前的近两个月，我主要是通过“取消卫生安排”来让他们认识、体会什么叫“自负其责、公共服务”：个人产生的垃圾，个人处理；公共区域的卫生，“志愿者模式”解决。
2.通过“取消班委”来让他们认识、体会什么是“生而平等、取消权力租借可能”：法力无边的妖怪的无边法力无一例外都来自神仙后台，我干不掉也不能干掉班主任这个仙界宝座，那么我“取消妖怪下凡的机会”总可以试试。
3.通过“取消惩罚措施”来让他们认识、体会什么叫人类四大基本自由的“免于恐惧的自由”：身为学生，不犯错几乎是不可能的，被子不齐、扫地不净、厕所忘冲……我感觉漫长三年每事不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明知故犯的是这类行为 （你我都住过男女生寝室，完全熟悉里面绝不可能成为净土，哪怕让我们自己重来一次，也同样在里面胡作非为）打闹玩牌、半夜泡面、熄灯聊天、私藏手机……我觉得这些都是可以通过交流形成协定的。
——然而，我们恰好习惯用“恐惧”这个大杀器：门外都是狼。真正目标是“服从我、感恩我、别乱想”。哪怕亲如家长，似乎也从来不去想让自家娃满怀恐惧好还是满怀憧憬好：在“不好好学习你就娶不到媳妇、找不到工作，不做人上人，一生受欺负——而且我将首先欺负你”和“人生有意义，充满可能性，值得为之努力和盼望”之间，绝绝绝大多数中国大人义无反顾选择前者，不惜让未成年孩子的单纯眼神日渐变得恐惧。蠢得要死。
以上这些，主要还是指向他们的“个人行为如何在接受无法改变的外部环境约束（今天是学校，未来是社会）的前提下获得个体部分自由”。
所以，我拖延了一个周，利用一些机会，用语言、文字、视频向他们解释公共关系思维模式。也就是上面所提“公共关系，权利让渡”“妥协忍耐，程序正义”。
【三】让概念照进生活
简而言之，大约是这样一些内容：
公共事务，公共讨论。比如我没有因为要实现我心中的想法，就自行决定你的座位，而选择让大家共同决定。
结果确定，让渡权利。比如15个选择平移的同学，因为我们已经同意投票决定，那么你们“我要平移”的这个愿望、权利就要让渡出来。它不是简单的少数服从多数。
提前思考，有让渡权利的思想准备。我们在抽签之前，完全无法预测我们会和谁同桌，之后两周之内你完全可能和一个与你性格不合、习惯不同的同学相处，你们现在就应该有所思想准备，如何以“兼容并包”为基础，让渡出一部分你个人的生活习惯、学习习惯、听课习惯、休息习惯、娱乐习惯。当你和你的新同桌都有此准备，一般说来就能找到那个双方都可接受的平衡点。
妥协忍耐，遵守程序正义。不排除出现“平衡点迷失”这样的局面。那个“平衡点”必然存在，理由：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两个人，那么你俩一定能和谐共处。但现在不是世界末日，所以可能出现再怎么让渡出自己愿意让渡的权利也仍然无法完全和谐的情况，这就叫“平衡点迷失”。这时候就需要妥协（妥协不是软弱，它的正确解释是妥当协商——两个都觉得是自己软弱了，那谁强悍了？）在忍耐中等待下一次换座位。——如果不幸又抽到了一起，就承认天意，在重新调整妥协内容中继续耐心等待再下一次。就像某些地方选出总统后才他发现是个坏蛋，于是就等着下次把他选下去，而不是马上耍赖不干。
而这一切的思考与忍耐，本身就是你们成长的意义。否则你进入一个班级数年后你竟然原样走出这个班级，这个过程的意义在哪里？
【四】具体结果
兵马未动，粮草已先行。精神粮草也是粮草。
10月15日，抽签进行。我还是不忍心过于拔苗助长，于是在大家的同意下给出了一个缝隙：我非常不建议调整，但如果你确实想换，那么双方同意下可以换位。
有同学表示了异议：这样的话，可能很多人又要换在一起，等于没有抽签。我笑了笑，说：成长是一步一步来的。
最后结果：28人遵守抽签结果，14人交换了座位。
注意前面的投票：27人同意抽签，15人希望平移。
数据：胜1。
有同学说“谁和谁和谁他们坐到一起了，他们都爱讲话啊”。我当时一看新位置就看到这现象，还命名它为“黄金右角”。我不插手调整。我应该首先遵守规则，不能因为可能导致不好的状态就去动手动脚。
我宁愿在他们出现“强强联合、整天聊天”的时候再去教育、批评、呵斥、威胁，哪怕耗费我时间。
我贴出了新的座位表。加上了一句话：人，应该鼓励自己去面对未知的、全新的状态，而不是躺在熟悉的舒适区。他们去找自己的新座位时，都能看到这句话。
我心中默默希望下一次要换位置的同学，更少一些。每次都少一些。
直到没有。
这样的话，他们将有机会和每一个人同桌、和每一种性格磨合。
尤其是熟识每一个同学，而不是长达三年隔离于自己的部分生活。
所有的少年认识了所有的少年；所有的少年认同过所有的少年，所有的少年原谅过所有的少年；所有的男孩和所有的女孩开开心心说过话、认认真真聊过天。
想想挺美好。
【五】危机
也许有人已经注意到一个危险：我可以随时歪曲甚至收回我的做法。
比如我一句话就能拆散话痨集中的那个“黄金右角”。
怎样才能保证我必须尊重规则、尊重他们的意见？
——简单：他们拥有决定我的力量。比如投票决定要不要听我的，甚至决定我还是不是他们的班主任。
只要他们没有这个力量，我就能为所欲为，什么黄金右角白银左角，我手一挥就可以让它灰飞烟灭。
我能确保在任何情况下我也会克制自己不为所欲为吗？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