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多年前,2010级的学生中有几个骑自行车的男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有多少人还保持着这个爱好。
因为我平常骑自行车,所以他们也骑上自行车的时候,有同学就半真半假地对他们说,“你们受张羽的影响才骑的吧。”
少年哪爱听这个,都希望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人生都是自定义的——所以他们中的一个和我谈到这话题的时候,似乎没有找到更好的解释方式,颇有些委屈。
我知道这件事后,对同学们解释:“你们根本不必在乎这样的误解,因为证据很明显:如果大家受影响才去骑自行车,首先不可能真正喜欢,其次,如果这样就能影响,那么应该全班都会去骑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所以结论是:“你们本就有热爱自由自在的自虐基因。如果我真在这事上起了作用,那顶多是让你们看到了其中一种自在的方式。能被点燃的,它必然本身就是一块能够燃烧的炭,否则,再威猛的火,也并不能让一块花岗岩燃烧起来。”
这是真的:
只有本身是炭,才会燃烧,否则顶多不过是火源在的时候发烫,火源离开之后迅速冷却;
只有本身是光源,才能发光,否则顶多是反光,光源一不存在,立马归于黑暗。
又想起另外也有学生说过,在生活中,老被人说“你的思维方式怎么这像张羽”,很不舒服。但其中有几个自己想通了:“不是我的思路像张羽,真实情况是,我独立地按我的方式思考,而这个思考只不过恰好可能吻合了张羽的思考方向而已。”——这就叫成熟。
【二】
又很多年以前,饭桌上聊天,有前辈老师以“走到哪个城市都有学生感恩、请吃饭”为荣耀,并认为是他的教师生涯的成功。我同意,这当然至少是一种成功。
但我心中默默地想,虽然这个成功比“今后没挣到五百万不要来见我”这种成功要高——但这可能仍然并非就是唯一的成功,或就是最好的成功。
毕竟,在我看来,感恩请吃饭,这多少有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难道那些不请我们吃饭的学生,就是我们教师生涯的失败?
——更吊诡的是:我们的学生,是怎么知道我到了他们所在的城市的呢?我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除非必要,否则我绝不会向学生、朋友通告行程。既然我不通告行程,当然他们也就不管愿不愿意,都没法请我吃饭了。
——我唯二通告过的,一次是因为有班主任同行,他坚持要通告;一次是因为我想见一见其中那个我很喜欢的学生。
有时候就在想,什么算是我们教育的成功?
教育的成功是他们对我们的感恩吗?——我不觉得完全是,我甚至觉得不是。
——感恩,得由学生完全单方面发出,当我们思考“我的学生应该感恩我”的时候,这个“由感恩证明自己教育的成功”其实就已经失去了正当性,很难躲开“索取感恩”的嫌疑。(这句有点绕,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看懂。)
教育的成功是他们事业的辉煌吗?——是,但也不完全是。
一个人的事业成功有很多因素,我们的教育,真的足以支撑他们走到那一步?这多少有些“窃天功而为己有”的嫌疑。
所以我不知道什么算是教育的成功。
如果非要我说最希望的事情,那么就是,他们都能平静喜乐地活完自己的一生,而不会总是陷入各种绝大多数人都会陷入的但又极可能非常不必要的琐碎人生和烦恼苦痛。
当然不是那种佛系活法,而是活色生香式活法:
有血有肉,有光有热,有笑有跳,少愁少泪,给家人、给身边的人以光亮和温暖,而不是压抑和沉重。
他们不需要去照亮整个世界,只需要能照亮自己的生活,就很好。
——何况,一个能照亮自己的人生的人,一个自己闪闪发光的人,客观上一定会照亮一点什么,比如他身处的那个小环境,他那个小环境里有限的三五个人、三五十个人。
毕竟,这几十年中,看到身边来来去去的熟悉和陌生的人们,总是觉得他们哪里来这么多心怀愤懑、骂骂咧咧的事情啊。——好多人仿佛为抱怨而生,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无事不能成为他们抱怨的内容。
我希望我的学生,不是这个样子的。至少别老是这个样子、在长达一生的时间里常常是这个样子。
【三】
也许我永远无法理解别人的大脑回路,就像别人也无法理解我的思维方式一样:明明实在是无足轻重的事,至少过不了几天就会认为无足轻重的事,为什么要为之烦恼烦躁这么久、这么深。
如果我能让一部分,哪怕极小一部分我教过的学生,能活得轻快,热爱生活,热爱自己,我觉得就是好的。而在他们快快乐乐的长长一生中,根本不必想到我们这些老师。更不必感恩。
就像种到原野里的树,根本不必非要想到给他们挖坑的园丁,或是衔着种子飞来飞去帮它们繁衍的鸟群。
就像我曾经给一个学生说过的一句话:我希望你想到我的时候更加想到你自己。
曾经收到过一条信息,一个2006年毕业的学生发来的,“我很喜欢我现在的心态”。以及另一个信息,2007年毕业的学生发来的,“现在的我也比那时候好,今后会更好”。和2013年毕业的学生:“我正在准备离婚。走投无路的时候本来准备咨询你,但想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很感谢你。”
我唯一教过的一届复读班,只教了一年的学生:“补习一年,你让我认识到老师还可以这么当,多年在你空间停留让我认识到生活可以这么过,我现在能认真工作认真生活,能不凶狠地对自己对学生对家人朋友陌生人,能不心安理得地虚度光阴,你有无限功劳,非常值得我送一枇杷。”
于是我吃到了枇杷。
嗯,常常地,他们中的一部分会偶尔和我联系,向我热情地表扬他们自己。
每当这样的场景出现,就比他们表扬我更让我觉得我的工作有意义。几年、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基本无联系,联系时也无客套与缠绵,说完即完,来去无影,之后也无联系。
有的花开在高高的树上,有的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至于他们究竟花枝招展地活在哪里,这根本不重要;花我有没有看到,果我有没有摘到,更加不重要。
只要他们能好好地长在这个世界的荒野里。
他们是全人类的花和果。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
我就没有虚度此生;
如果我能减轻一个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种哀伤,
帮助一只晕厥的知更鸟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没有虚度此生。
——艾米莉·狄金森
说这些有用吗?没用
还是要说吗?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