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来写在出租屋默默死去的那个宁夏姑娘,不算蹭热度了?
前几天转发这事,加了一句评论:“虽然真实性存疑,但评论们是真的。在庞大的制度性不公平的前提下指责那样的遭遇,等于是在要求受害者完美。”
随着更多的信息出现,现在似乎可证,“死亡”的确属实,细节有出入。
不管后面还会出现怎样的细节,网友们流露的情绪和观念是真实的。
我也仍坚持我上面的这句评论。
【二】
有人看到知识的“无用”,有人看到考公的“不公”,有人看到原生家庭的底层逻辑之弊……总之看到人生的艰难。
但是我反对三种批评。
一种批评是说这个姑娘脆弱。
“找不到好工作,考公失败,这样的情况多了去……”
这种批评看似有理,其实很容易辨别其错谬。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这样的情况多了去”并不具备普适性。A能承受的,B不一定能。
这话术其实我们从小到大听得太多了,现在仍在大行其道。父母、老师经常用这话来pua孩子:“作业太多?别人都做得完你做不完?”“就你压力大?”“就你一个人受不了?”……
孩子还小,智识和胆量都还足不以反驳这样的话术,所以常常憋得要死。稍有敏感的大人们会发现一个现象:孩子渐渐不再在大人面前吐槽。——因为他们已经知道,“向大人求助”不但无助于解决痛苦,反而成为新的痛苦。
成人世界同样如此。“别的某某公司比我们的加班还多”“某某学校比我们工作时间还长”,甚至亲人夫妻之间也这样“谁谁谁比你辛苦多了”……
直到其中的一部分人崩溃,都没有得到救助。所以他们中的一部分就从楼下、从桥上跳了下去。
我坚信这些跳下去的人所经历的挫折、所承受的压力不是最大的,一定还有很多比他们面对的现实更糟糕的人类还坚强的活着。
但我们能用这些仍坚强活着的人去批评那些死去的人们脆弱吗?
四年前,我写过一篇《责备跳楼孩子脆弱,是成人世界的无耻》(点击可见),我想我不必再写一篇《批评饿死者脆弱,是饱食者的无耻》。
批评这些生无可恋者死于脆弱,既让真正的原因金蝉脱壳,也无视事实本身——比如这个姑娘,从专科升到本科,如此努力地求学;多次考公,如此努力地试图实现梦想;在每日只能维护最低生活成本的状态下试图找到好工作……哪一点她是脆弱的?她坚持这一切坚持到了33岁,她有很多种方式可以活下去,再不济可以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挣钱也能活下去,但是她没有,这是脆弱吗?
甚至可以说,如果她选择用身体直接挣钱,我想她都能比李佩霞书记活得更自在——可能遭受身体的粗暴,但至少不会每日每夜遭受精神的威胁、无形的高压,苦苦哀求“病还没好,今天暂时不吧”。
还是四年前,我又写过一篇《跳楼的孩子,有多少种“本可不死”的可能?》(点击可见),我想我也不必再写一篇《那些选择去死的人类,有多少种“本可不死”的可能》。
因为,她确实是死了。
“不死的可能”只有对生者说才有意义。
【三】
另一种批评是说这姑娘书读傻了。一条路走到黑也不回头,只想找一份更体面的工作,就是不肯屈尊先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再说。
我看到这样的评论被很多人赞同。
这就奇怪了。
就在前不久,某报发文评论孔乙己“脱不下长衫”,因为他放不下架子,不能正视自己,要求太高又眼高手低,不愿意向下兼容,才造成困境。
这论调当时是如何引发全网哗然?
怎么没过几天,网友们自己反倒用同样的论调来评论一个为此而死的人?
这个姑娘原本是专科,然后努力升上本科,就是为了穿上那件长衫。她好不容易穿上了,又成罪过了?
也许,正是因为她穿上它太不容易,所以她才脱下它特别困难;
也许,正是因为她实现了“穿上长衫”这一目标,所以才导致她认为“找到好工作同样可能”。
这个世界给这个来自穷乡僻壤所以可能确实视野狭隘的姑娘一个错觉,然后批评她看不透这是一个错觉?
飞在空中的鹰看到一条干涸的鱼一直挣扎、拼命求生,从距离水源100米的地方灰头土脸翻翻滚滚到5米的地方突然放弃了。嘲笑指责它为什么不再挣扎五米,这公平吗?——你知道水源只有5米,但鱼不知道啊。
她都挣扎到33岁了。
不能因为你有翅膀,就觉得人人都会飞翔。
更不能因为你成功跳入了水源,就觉得每条死去的鱼都活该。
更重要的是:如果这是一个真正自由公平竞争的世界,我才会同意这一条批评。那种情况下才是生死有命。
非洲大草原上,有狮子悄无声息潜近羊群,有野牛一脚踹死狮子,你不会谴责它们野蛮、卑劣、残忍。你觉得这本就是生命的规则,是力量速度的壮美与能量的转移。
大草原上被狮子追击狂奔的羊,与被扔进狮笼角落瑟瑟发抖的羊,是不一样的。
一个社会,不能在剥夺公平的状态下去指责那些因之失败的人。——这也是某报那篇文章被群嘲的真正原因。
就像你不能批评狮笼里那只羊“你为什么不振作、不逃跑、不反抗”。
【四】
第三种批评是说这姑娘也不过是一个“拼命想进体制然后转身欺压百姓、只是失败了”的人,不值得同情。
这种批评很具隐蔽性。我估计很多本来没想过这个点的人一见之下会觉得很有道理。
“想进体制”本身是原罪吗?就现状而言,“体制”仍是保证这个社会正常运转最大的力量,体制内有大量辛辛苦苦平平凡凡庸庸碌碌诚惶诚恐(当然也按部就班)工作着的普通办事员。在现行社会状态下,他们真的就是螺丝钉,让庞大的机器运转。
在“辛辛苦苦平平凡凡庸庸碌碌诚惶诚恐”这个角度,只要你审视自己三秒,你就能发现一个真相:在祖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存在面前,根本不必强分体制内体制外,所谓“体制外”,其实只不过是“准体制”,而已。
只要机器仍是这台机器,螺丝钉就是不可或缺的——多余的那种除外。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将只是办事员,和我们一样吐槽收入太少,吐槽世界不公,吐槽人生辛苦。
除了薪水确实来自税收,他们一生都没有机会和能力欺压百姓,只不过也是辛苦求生。
而毛奇们根本不在乎穿没穿长衫,不需要。糊弄着披个马甲就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尊重”。
把对毛奇们的不满转接到“体制内所有人”,这是模糊了真正的聚焦点。
“今后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怎样怎样”,这只是一种可能、一种估计,至少它尚未成为事实。
“可能出现但尚未出现”不能作为定罪理由。
“体制”本身也许有问题。但因为它有问题而将所有人都烙上原罪,将没有人无罪、无人值得同情——鲁迅《狂人日记》,“我们都是吃过人的人,都是吃人者的后代。”
【五】
一个来自信息封闭之乡、受困于原生家庭与个人见识的普通人,因为哀伤与饥饿而死在异乡的出租屋里,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事。
一个文凭不高、能力不强、见识不够但足够努力(她的经历可证)、足够自尊(她的求生方式可证)的人,有没有权利获得一份基本体面的生活?
一个良好的社会,应不应该有这样的人的一个生存机会?
再好社会也一定有人想死,但应该是他自己确实想死,而不是无论如何努力也找不到活的机会。
我们为什么群嘲某报的孔乙己论?因为它企图将责任推给身处恶劣环境的个体,而绕开环境恶化的根源。
你住在七十年产权的房子里,所以它本质上也是一间出租屋。
一个地方再大,只要你没有产权,也只不过是一间幅员辽阔的出租屋。
你只是还没有死而已。
如果有人真想你死,你觉得你有几成机会活?
你身处体制内还是体制外,是宁夏农家女还是大城巨富,有何区别?
这时,你是否还觉得责任全在你?
说这些有用吗?没用
还是要说吗?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