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刚看到傅国涌先生写的《告别屈原人格》,心有戚戚。
文中提及“中国历史有太多如文天祥、史可法这样的殉道者,但缺乏的是超越权力之外的独立思考,缺乏对权力本身的质疑” 。
“鲁迅早就指出《离骚》表达的不过是‘不得帮忙的不平’。屈原以美人香草自喻,向楚怀王表达他的耿耿忠心。他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他的忠心没有被权力接纳反而遭到放逐。他上天入地、文采斐然的全部瑰丽诗篇反复咏叹的就是这一点”——这样的句子,不知道有多少极力赞美屈原的人会同意。反正我是非常同意,而且难爱:天才绝艳如屈原,用尽一生才华,竟然主要是怨妇般反反复复哀叹“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就是不领情。那些妖艳贱货比我好在哪里?”
最难受的是这句:“屈原的悲剧命运仿佛预示了他身后两千多年中国知识分子的不幸命运,屈原人格也早已成为后世知识分子顶礼膜拜的偶像。”
在我看来,统治者膜拜屈原完全在逻辑之内,但唯独所有知识分子不应该、不可以。
——知识分子膜拜屈原,是一件非常荒谬之事:屈原正是中国知识分子丧失独立人格的标志性人物。
【二】
我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在《史记》之前,中国知识分子各国流动,没有人觉得他们不应该。让楚国强大的“吴起变法”那个吴起,也不是楚人而是卫人,而且他也不只出仕楚国,而是先后效力鲁、魏、楚。
包括领兵征战的武将,也是“君不见用,立马走人”——“忠君”?不存在的。他们忠的是“人”,不是此人屁股所处的那个破座位。士为知己者死,不“知”,则毫无道德负担离开,差不多就是“哪里有自由、哪里有尊重,哪里就是我的祖国”。
比如著名的廉颇,你以为他一直是赵将?晚年被排挤,立马拍屁股走人,先到魏国(“尚能饭否”发生地),再到楚国,就是没在赵国。——中国人曾经如此珍视个人价值,而对权位者弃之如履。
同样是《史记》,另一个武将李陵,才被大张旗鼓盖上“可耻叛将”之名。他早生一个时代,大概率不会留下这么个名声。
为什么会这样?
【三】
赞屈原之忠、斥李陵之叛,根据“谁获益,谁嫌疑”原则,我们很容易发现获益者。
不管楚王多昏庸,你看人家屈原都不离不弃;
哪怕皇帝杀你全家,你李陵也不应该背叛他。
——谁最喜欢这样的状态?
——君王。
只要形成这样的舆论,即成“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之势,而且正好文武双臂。
前几年写的《被历史绑架的屈原》里,我分析过这种状态。
屈原当然有权选择忠诚,个人选择,没啥可责备的。但他的被高捧,却是一场延续两千年的大阴谋。
智慧如司马迁,也有意无意加入了这场阴谋。
【四】
我对屈原的政治品质(不是品格)颇有微词。真正设身处地去思考,屈原、海瑞这样的人作为个体存在没问题,作为政治人物,恐怕真是害大于益。
我在《被历史绑架的屈原》里对屈原人格作了如下归纳:
一、强烈的自恋。他人都是臭草,只有我是香的。
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所以我是真理的化身。他的这一思维,注定他见事不智、识人不明,不仅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而且非常糟糕,只有一个结果等待着他:除了他自己,满朝奸佞。
二、强烈的道德绑架。这与“自恋”形成完美闭环。“除非像我,否则小人”,他不具备“及格线的好人也是好人”这样的思路,要求所有人都满分。
我相信屈原的个人道德,也相信他为国为民的决心,但是他明显不知道人性的有限,也不懂“道德本质上只能向内要求”。这时局面就变成了这样:人们知道这个屈原每次看着他们都像看一个小人或傻逼,眼神深处甚至不是怜悯,而是深深嫌弃(他的文字可证)。根据人性,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就如一个品学兼优的班长,对全班同学全方位花式嫌弃,还动不动写作文反复哀叹“身边全是傻逼,班委干部同流合污、班主任也是昏君,啊这世界完了”——他的存在,只可能让任何班级四分五裂。严重地说,分到这个班的同学,是上辈子倒了大霉。
三、强烈的臣妾情结。他们都是狐狸精,只有我是贤内助。
屈原之前,君臣是上下关系,而非从属关系。所以包括孔孟都四处求职,但不合即走,根本不存在忠不忠君之说。屈原将国家管理体系中人格平等的君臣上下级关系变成了夫妻从属关系。与屈原同时代的孟子(只比屈原先死十多年),在君王面前不卑不亢,要听就听,不听就走,这种君臣关系在后世被有计划一点点剥离,臣妾关系被塑造为主流。
——所以,知识分子热烈赞美屈原,是不是有啥毛病?
四、强烈的自毁激情。屈原的自毁情结甚至带着强烈的嫁祸倾向。楚国衰落有多方面的原因,而且是历史必然,但他只归结于君王不重用他的昏庸。他以他的自杀形成一种凸透镜效应,聚焦烧死他目光所注之处:昏君奸臣。略似一个学生自杀,写了一封遗书:昨晚班主任骂我是猪。
我们总是宣扬屈原之死是因为郢被攻占、楚国将亡。这不是事实。
屈原死于前278年,楚灭于前223年。中间有漫长的55年时间,王都可以经历两代以上。如果你对55年没啥概念,你就想想别的时间段:新党派1921年成立,新中国1949年建立,28年,中间还经历了抗战;新中国成立1949年,55年后,是2004年。这中间,可以发生多少事情?
这是不是事后诸葛亮?不是。下面是郢被攻占后的楚国地图。郢,今日荆州。而楚国所剩疆域,从湘鄂直到安徽江苏浙江甚至河南山东,郢被攻下,还有极其广阔的空间可供腾挪。——而且历史事实是楚国确实腾挪不休,甚至出现过中兴之貌。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会因此自杀吗?眼界、判断力呢?智谋、意志呢?
匹夫可以死,屈原本应有不死的眼光、毅力、隐忍。但我深深怀疑是他的自毁情结、美学式悲壮感害死了他。
这种美学式悲壮感,是中国人长久以来的自我神圣化模式和途径。
我们醉心于孔子的“天之木铎,何患于丧”,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甚至谭嗣同“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请从嗣同始”,恐怕正是被这种自我圣化触动。
所以,屈原的死,从根本价值上说,与楚国无关,与他自己有关;他是为自己而死,绝非为楚国而死。
——这样的政治家,绝非国家之幸;
——如果你的合作伙伴里有这样的人,也绝非事业之幸。
——他们活在今天,几乎注定还是只能去跳江。
——至于你的家国、你的事业,他痛苦,但不在乎——因为他得首先保证他精神的清洁与高大。
君子误国,比小人误国后果更严重:小人误国,摧毁的是形势;君子误国,摧毁的是信心。它会让人们更绝望:“连君子如屈原也救不了?死定了!”
【五】
屈原死后发生的事情,可证屈原算不上政治杰出之士:
1、楚顷襄王迁都河南,聚众反攻,收复十五城,形成抵御局面;楚考烈王继位,任用春申君,曾解邯郸之围,又领兵灭鲁,楚国一度复兴。
2、我们熟知的战国四君子,魏信陵、赵平原、齐孟尝、楚春申,以及廉颇蔺相如将相和、渑池会、长平之战,这些波澜壮阔的历史大事件,都发生在屈原死后。
3、与屈原同朝,楚国还有一个臣子叫庄辛,同理由进谏,被骂得更狠,斥为“老悖”。庄辛并不悲愤自杀,而是告诉顷襄王:“请让我离开楚国,我要看着灾祸降临到你身上。”——就是不自杀。等郢被打下来,他立马回楚,给顷襄王提供策略——中国人于是多了一个成语“亡羊补牢”——击退秦军,收回江南,与秦国形成对峙局面。
——如果你是这55年的楚国人,你希望领导是庄辛还是屈原?然而,有几个人知道庄辛这个名字?
——歌颂死亡,遗忘实绩,是我们文化的又一个重大毛病。
【六】
终于开始提到标题上的伏尔泰。
伏尔泰,法国人,启蒙运动先驱。
和屈原一样,也批评宫廷荒淫生活,也被流放。
比屈原更糟的是,两次被关进巴士底狱,最后还被驱逐出境;被默许回国后,继续宣扬启蒙思想、批评国家、挑战神权被追捕,被迫逃到情妇庄园躲藏多年。
他在被流放、被关押、东躲西藏、出版作品受阻的时候,发现经常受制于人,别人爱理不理。
他没有准备太委屈自己去讨好出版商和权贵,而是着手解决问题。思考之后,他得出万恶的资本主义式结论:
1、财富可以更好地保障个人的独立自由。
2、有了钱,就会有朋友、有门路,出版作品就会更容易;
3、如果有的作品出版商不敢出版,那我有足够多的钱,我就自行出版。
于是,为了宣扬他的启蒙思想,他开始埋头挣钱。做贸易、开工厂、买彩票、搞借贷,用绝世才华写产品广告词,遵守法律但想方设法钻法律的空子(比如有一次他计算出公债总奖金超过彩票总额,于是联合他人将彩票全部买下,大赚一笔)……
做这些当然不可能避免与权贵交往。权贵们可能完全没想到高傲倔强的伏尔泰与他们交往的终极目标是“不必与他们交往”。约等于是“我拼命挣钱的目的只是不被它所困”。
曲线救国“曲”得如此婀娜多姿。
也许这是人类历史上最目标明确、居心叵测、精神高尚的一次致富。
财富自由带来人身自由、写作自由、思想自由。伏尔泰70岁高龄出版了他的代表作之一《哲学辞典》,总结他一生的思考。
他的灵车上写的句子是:“他教导我们走向自由。”
公认的评论是:一生为思想和自由而战,靠自己的笔过独立的生活。
——他一生的努力方向,是摆脱权力的控制,实现知识分子的自我化、独立性。
【七】
伏尔泰们一生追求摆脱控制。屈原们一生追求被君王认可。
伏尔泰们一生追求挣脱任何绳索。屈原们一生追求把脖子上的绳子交到某个贤明的君王手上。
知识分子的自我化带来独立人格,在“我”之外,别无他王;知识分子的自我圣化永远自我感动,永远盼望权力垂怜、黄马褂加身和围观者鼓掌。
伏尔泰死前说:“把我的棺材一半埋教堂里面,一半埋教堂外面。如果上帝让我上天堂,我就留在里面;如果上帝让我下地狱,我就从外面溜走。”——他甚至在上帝面前也要保持选择的自由。
屈原死前说:“伯乐既没,骥焉程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作《怀沙》之赋,怀石以死),意思是“伯乐死了,谁来辨认千里马。君子们啊,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人。”——至死他都还在寻求君王和同类的认同。
哪怕一生受尽委屈,是他们最大的渴求也只不过是平反与追赠。
中国人,几千年来,似乎一直没能成为一个真正直立行走、独立行走的人。
没有权力加持,没有呼朋引伴,他们就像是丢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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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些有用吗?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