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旧文。当时即未发送成功。
我本准备就让它一直沉睡。直到伤害医生的事发生在我直线距离十公里的地方。
温州李晟医生本非行凶动机的当事人——这个让事情更加悲伤的细节，在我重看这篇五年前即未能发送的文字的标题时，更觉得不好受。“风不只吹某个行业，也吹其它”，风甚至根本不管你是谁。
它随机指向任何人。
2024年的温州李晟医生，和2020年的北京陶勇医生、2019年的北京杨文医生、兰州冯丽莉医生，都在同一场风中。
每个人其实都在风中。那些随机而被动倒在车轮下的人，那些主动决定从桥上楼上一跃而下的人。
只要风向不变，我们都将被风吹彻，早一天，或晚一天 ，早晚有一天。
风不只吹某个行业，也吹其它
2019-12-28
【一】
一个过去的学生、现在的从医者，昨晚发来杨文医生的一个链接和一句话：“张老师啥时候也为我们医护人员发发声啊。”还有一个哭的表情。
我的亲友中也有做医生的，而且是温和平静那种风格；
我的学生中也有做医生的，也是温和平静的那种风格；
李晟医生所在的温医附院，就有我在四川时教的学生，一个非常温柔、总是微笑的姑娘——是真诚透明的笑，而非职业笑容。
——印象中我认识的做医生的人，还真的很少是那种急躁激烈性格的人。
这可能是他们恰好天性如此，所以选择医生行业；
也可能是医学院教育是有效的，他们养成了医者的柔和耐心；
也可能是因为环境所需，否则估计天天和病人吵架就行，根本不必医人。——这么多“医闹”带来的惊恐也让他们不得不主动克制。
——忍不住说几句题外话：
反而是我所在的教师行业，性格急躁、面目狰狞、一脸僵硬、苦大仇深的同行数不胜数。原因很简单：虽然偶有伤师事件，但我们面对的是力量、见识、生活经验、社会权威感都远远不如我们的未成年人，我们在他们面前天然具有生理和心理上的优势，所以我们人性中的暴戾因子更不受约束。——要证明这一点其实也很简单：把我们这些经常指着学生鼻子骂的老师弄到大学课堂或去管理一个正常工地，我们基本不可能再这样干：大学生早晚会反弹、怕气极败坏的工人冲你后脑勺抡钢筋。
扯远了（我对我所在的职业有痛感），回头说医生。
当学生提到杨文医生，我其实之前已经想要评论一下这事，但感觉我的观点太寒冷，所以放弃。
现在看到这个读书时天真快乐、憨憨呆呆的学生的悲伤状，更觉得应该放弃：她在我这儿找不到不安慰，反而会更寒冷。
何况我也并不能替谁发声，我一直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主要是“记录自己”而“无关世界”。
——萤火虫只是屁股忍不住要发光，无意替人照明或给夏夜增加忧伤。如果有人因之得着了微光或审美，那也并非萤火虫的本意。
当第二个做医生的学生也想我谈谈这事时，我回复他：我已写了一下这个内容，但有点寒冷，没敢发，怕你们打死我。
现在觉得还是发出来吧：让强大者更强大，让弱小者更绝望，让一些可能有意屏蔽或无意中被遮掩的观点显露出来。
【二】
关于这事（95岁患者的儿女中最不成器的那个，突然行凶杀害了杨文医生），我的看法是：
一、不是医患矛盾，是严重的犯罪。
二、行凶者罪无可赦。我非常怀疑他的受教育水平（愚孝与非理性）、工作生活状态（失败者、绝望者），和家庭关系（长期被亲人无视、蔑视，现在碰上了一个可以用“孝”字凌驾于长久羞辱自己的兄弟姐妹之上的变态机会）。人性难测，牛顿说，他能计算天体的运行，却无法计算人心的疯狂。我希望后续报道有“起底凶手”这样的内容。
三、杨医生同事的帖子，以及视频，让整个事件以非常细节、非常惨烈的状态突现在我们面前，让人不忍直视。尤其同行业者，那种震动、害怕、悲凉、愤怒会更具体。
以下无情模式：
这仍是一个普通事件，没有比其它医疗伤害事件更严重，没有比其它暴力事件更严重。“医生不应该死、不应该这样死”其实是一句很奇怪、非常奇怪的话：难道别的谁、别的啥行业，就应该死、应该以某种方式死？
——我们总是很容易将外在的因素附加上去，在情感与情绪的漩涡中不知不觉就模糊了更本质的东西。【附：比如这次的李晟医生，我看到网上“他是饿着肚子走的”的瞬间，突然有强烈的不合时宜的愤懑：这种中国式抒情与矫情，什么时候能消失？难道他吃了饭，这件事就没有这么悲伤？】
和兰州冯丽莉医生一样，杨文医生碰上了极端偏执者。它带给人们异于平常的惨烈印象，与那个视频有关。但别的伤医事件，照样惨烈。只要我们顺手查一查，这样的事例很多。
它和学生伤害老师一样，是个别、偶发案件；它和老师伤害学生一样，是个别、偶发案件。
它和十二岁孩子弑母一样，是个别、偶发案件；它和父母遗弃、伤害、卖掉孩子一样，是个别、偶发案件。
它和滴滴司机伤害乘客一样，是个别、偶发案件；它和乘客劫持伤害出租车司机一样，是个别、偶发案件。
…………（省略一万个同类列举）
它们看起来似乎这么多，是因为它的基数是14亿。
你可能注意到，我举的例，是对应的。是相互伤害。
同时，从朋友圈动态可以察知，反应最强烈、痛感最深的，主要还是医务人员。——如鲁迅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人与人、职业与职业之间并无太真切的感同身受。
而这些强烈震动与悲痛的医生、学生、护士，他们平时的朋友圈大多数时候是岁月静好的，并没有对别的事件展现出关注的兴趣，其他行业与人类的悲痛，不在他们的视野之内。
就像教师更容易对学生伤害老师的新闻义愤填膺，而对老师伤害学生的新闻没啥感觉。——而从常识可直接确定事实必是：在这个世界上，老师伤害学生的事情，远远多于学生伤害老师。
——所以人间确实是这样：只有在自己烫伤的时候，我们才会抽搐一下。
【三】
但是我们还是不愿意去想这样一个逻辑：每个人的沉默都是招致未来灾难的原因。
从本质上说，每一个沉默者，都不是完全免责的无辜者。——尤其是我们都知道“人们沉默的原因”的前提下。
正是这个“沉默原因”，让我们所有人都置身于自我造成的危险之下。
这个原因是：“忍着，不幸将来降临；不忍，不幸马上降临。”
它如一道咒语，砸得所有人面目全非。
我坚信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其实在靠概率生活着，都清楚如果发生点啥自己几乎毫无自保能力，因为从来没人准备给你这个能力，反而是努力剥尽你的这个能力。但不管是生老，还是病死，不管是塌方，还是别的不幸，我们都用一个思维死撑：总轮不到我吧。
于是我们都止步于祈祷倒霉的事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然后继续歌舞升平。
只是，残酷的真相是：这个“概率”是能够被察知的。
更加残酷的真相是：你能察知的是你人生不顺利的概率，而不是你人生顺利的概率。也就是说：你不敢确保你将来是否成功顺利（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可以让唾手可取的成功荡然无存），但你在人生无望时却总是能深深察知这份无望。
那些察知确定无望的人，常常就选择伤害自己，或是伤害他人。
所以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神经病，你如果运气不好就会碰上。比如杨医生事件中的这个“孝子”。（现在李晟医生也碰上了一个神经病。）
这是“零售、偶发的不幸”。
还有一种不幸是“批发”与“必然”，是系统性运行。
当这种不幸降临，你靠运气也不行，因为它笼罩一切。比如你手中的多套房子，或是正当防卫的不被认定。诸如此类，点到为止。
【四】
这么悲愤的事情，我觉得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不必质疑我“站着说话腰不痛”，因为，我蹲着说话的时候腰也不痛，我肩上扛着东西的时候腰还是不痛。
比如我扛着我的职业说话，我的腰也真不痛：
曾经在教师群里和同行争论“学生伤害教师、权力伤害教师”新闻，比如班主任被多年前的学生扇耳光，或是那个跳江自杀的中年男老师。同行们觉得当老师太没尊严了、太危险了、太让人寒心了，“我们薪水微薄，两袖清风，任劳任怨，为人作嫁，不但不被感恩，还这么被伤害。”
而我曾经持过的观点是：
一、有的同行，连现在这个微薄的薪水都值不起；
二、我们其实有各种不两袖清风的时候；
三、我们任劳是实，但任怨就谈不上了。我很少见到比教师行业还擅长报怨而且只敢报怨的行业，而且报怨内容无所不包，家长、学生、同事、领导、行业；而且我们的“任劳”也并非缘于对职业的热爱或尊重，而主要是被迫。
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原因，教师似乎比其它行业更容易产生怨妇情结：
1、他们更容易产生怀才不遇的错觉。只是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很刻薄的标题《人生一大痛苦就是，总觉得自己很优秀但老是证明不了》。
2、他们又拥有花式抱怨的能力。要不怎么在课堂上口吐莲花，怎么和众多学生斗智斗勇？
四、我们并未为人作嫁，我们是为自己求活。对大多同行而言，学生只是我们求活的工具，如果不是因为有关收入，我们有多少同事会同样努力地认真工作、关心学生？所谓“嫁衣”，只是客观结果，绝非主观本意。
五、所以，对于我们大多数同行来说，学生其实真的不需要对你感什么恩。
六、除了运气不好碰上极端学生，很多人基本处于混吃等死状态，真没什么危险。
七、我们木然地活着，心本就冷，所以又哪儿来的寒心？
八、很多同行一直不明白或不愿意直面这个真相：学生对你们好，不过是因为你们演技好——当然也完全可能是学生演技好。
——我和全囯各地的同行讨论这些的时候，他们先是怀疑我不是一线老师，然后怀疑我是领导，最后觉得我是傻X。
——我也基本不在生活中随便讨论这些。因为人们多半直接觉得我是傻X。
但我很确定我不是傻X。我不能确定的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
所以，不要说我“站着说话腰不痛”，腰痛不痛，和站着还是蹲着关系不大，关键要自己腰好。
有人一生肾虚，却一生责怪裤带太紧、灯光太暗甚至床太小影响了他发挥。
【五】
所以，面对伤医案件，就像我从未写过伤师事件一样，我确实只是把它们当成一个惨烈但仍属偶发的案件，根本没有必要把它上升到整个行业的冬天。
“总轮不到我吧”坚挺在我们每个人的心，该干嘛干嘛：
绝大多数病人还是会信任和尊重医生，绝大多数医生还是会认认真真治疗病人，同时该送的红包继续送，该收的回扣照样收。总之，不会进入冬天，也并不会比之前更冷。
至于评论区的“都没人敢学医了”就更胡扯。——人类对自己的误解好大。
他们仿佛认为大家都是因为信仰和热爱才选择专业一样。
然而真相是：绝大多数人只是随机找一个谋生的方式而已。——不信你回忆一下你是怎么报志愿的。
人们只是因为自己是某个行业中的一员，才关注这个行业的苦与乐，而不是相反。（以上不包括那些真正因为热爱、所以选择的人们。）
所以当医生受伤害的时候，医疗系统的人们反应强烈；——但发生医疗事故时，这些朋友突然就静默了。他们也许是刻意不转发，也可能是不关心，甚至懒得点开。
所以当老师受伤害的时候，我的朋友圈必形成一大波转发，评论如潮涌动、声泪俱下；——但发生教师伤害学生时，很多同行和同事常常突然就瞎了。不转发、不评论、不关心，甚至懒得点开。
其他行业同上。
伤医发生后，报医学院的学生会一样多。个体会改变主意，别人立马填补上。
伤师发生后，报师范的学生也一样多。个体会改变主意，别人立马填补上。
——如果变少了，绝对不会是因为伤害的发生，而是行业风向变了，比如建筑系突然就不香了。
每一个行业都有每一个行业的苦痛与欢乐，真不必把自己的职业看成是世界上最悲摧的行业，更不必把自己当成这个行业中最不幸、最受委屈的人，无尽的人生，悲欢离合一样多。
【六】
我乱七八糟写这么多，还这么冷漠，还借机吐槽了自己的职业，也许还不如开篇提到的我那个学生的两句回复：
“每个行业都有每个行业的阳光和黑夜。”
“但我们每个人都有力量，都可以点燃自己的火把，照亮黑暗。”
她也不是站着说话腰不痛。她自己就身处医疗业。
——点燃自己的火把，至少可以照亮自己，至少不让自己陷在黑暗里啜泣。
——她比我纯洁美好，没用“萤火虫屁股”喻，也没用“肾虚”喻。
【七】
致哀2024年的李晟医生。致哀2019年的杨文医生。
致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不幸者。
和未来的不幸者。
原号已逝，请加新号
说这些有用吗？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