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有没有用
被封的QQ空间对自己可见后整理里面的东西,发现了这篇。竟然是2009年的。十五年了。修改重发一次。
看了看它,既失落“这么多年,一无进步,看过去写的文字,还是这么同意自己”,又聊以自慰:“这么多年,一直坚持某些事,从未在生活中放弃它们。”
关于“对于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如果不能或无法直接插手帮助,光说话,有没有用?”
这话题反复出现在我的视野和经历里,朋友,网友,都有人问过个话题:天天叽叽歪歪,有用吗?如果没用,为了啥呢?
尤其近几年越来越混乱的众声喧哗,言与行的争论,更多。
比如我甚至见过这样的:“李医生根本就没救几个病人,就转发了一个图片,居然被选为全球抗疫第一人?”“转发那些救助信息的网民们更根本没救过人啊,救人的是警察、医生和护士,你们以为动动手指就是贡献啊?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吧你。”诸如此类。
只是说话,究竟有没有用?
【二】说就是做
“世界这么好,为什么老是说不光明的地方。就不能既说说不太好的一面,又说说好的一面吗?就算有不好的一面,直接默默地做事就是了,说有什么用?”
我解释这个“天问”其实已经很多年了,和大人解释,和学生解释,在网上和不知何处的疑问者解释,试图从逻辑上让他们明白。但收效甚微——你要和一根筋说有关两根筋的事情,还真的有点难。
这情形有点像古龙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阿飞,明明林仙儿处处是破绽,但天下第一快剑手阿飞同学(简直就是行业精英啊,所以行业精英有时候也是傻的)就是大睁着眼睛看不见。——直到后来林仙儿把他搞得死去活来,才慢慢醒悟。
这故事不幸的隐笔在这儿:如果没被搞得死去活来,他恐怕永远无法醒悟。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除非铁锤砸到自己身上,否则不觉得这世界还有疼痛这回事”。
——我们都是平凡人,会把自己搞得死去活来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大多数人恐怕永远也无法醒悟。
有些人的思维模式是“除非发生在眼前,否则老子绝不信”。你说“地震会死人”,他说“死什么死,我这不活得好好的?”——真想呼唤一场地震砸到他头上,然后蹲下来对压在废墟下苟延残喘的他说:“地震是不是真会死人啊?”他说:“快叫人救我啊。”这时候,我就想冷酷地对他说:
“按你从前的意思,喊话没什么用啊,所以我懒得喊。我就默默做事,准备一个人将整幢楼挪开,救你出来。”
这时候,你是否意识到:“说”,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做”?
我没能力呼唤地震,也不够残忍真要这样对他。
所以,面对“你为什么只谈不美好的部分?你不说,你默默做事不就行了?”,一般说来我的解释套路是这样的:
第一、我仅仅是你信息来源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仅仅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极其简单粗糙的交流——比如你来瞟了两眼我写的文。
第二、你还有大量的信息来源,你有更多的渠道了解更多的信息。
第三、渺小如我,不可能占据你大脑的主要部分。所以你的感受,大概率只有一种原因:你娇惯你自己,你抗拒你不喜欢的部分,而无视它是否真实。证据:你从不要求正能量者也同时提供暗面。
第四、至于我为什么主要只讲不美好的地方,因为我并不是在作综合评述。就像医生,他是指出你手臂的发炎红肿糜烂呢,还是赞扬你另一条手臂健康有力线条优美?而且就算他赞美了你完美的另一条手臂,你同样可以严正抗议:难道我明亮的眼睛,我飘逸的发型,包括我的屁股们,就不美吗?
我并非医生,确实可能无法医治你的腿,我甚至不应该插手医治你:专业的事得由专业的人来做。——但在你的痛觉神经、视觉神经都已经被毁坏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腿在流血的时候,我作为一个不会医治的人,是应该闭口不言,还是提醒“你的腿在流血啊”?
这种时候,你会不会也谴责一下我:“你又不会医治,告诉我我的腿在流血,有啥用?”或是,你正走在一座正在开裂的桥上,我在下面尖叫“危险啊,这桥要塌啦”,走至桥半的你探下头来冷冷地看我一眼,说“你又不会修,嚷什么嚷?”
可是,我总不太能说服你,因为你总是不太信。你不喜欢被人提及不完美的地方,你希望处处阳光,处处正能量。
我自然知道时代大趋势一直在进步,哪怕有暂时的、局部的倒退,但从总体上说一直在进步。
只是,大多数时候,要面面俱到的表达,几乎就等于是无法表达:你告诉别人5+7=12的时候,也并不是同时还告诉他“4+8=12”,也多半不会继续告诉他“还有,3x4、2x6也等于12,以及,18-6、2x5 +2,照样等于12”,尤其你更不会还告诉他“连2400除以200都是等于12”。
若有人这样告诉他,自然非常全面了,但我和你都会觉得那个人是疯子。
——而且,大家似乎都对一个概念视而不见:“每一个人,每一个社会,都有追求更好的、更自由的、更具有内心幸福感的生活的本能;但仅满足于吃饱穿暖,属于爱因斯坦所言‘猪的幸福观’。”
【三】捍卫
看过一本书,书名就叫《说还是不说》,序言里有两句话:
一、写作是我对内在自由的捍卫,也是对外在自由的捍卫。
二、我不拒绝交流,而且在交流之中不断地调整自我与世界的关系。
我觉得它说得很对。
我们之所以要说那些“看上去根本与我无关的事情”,正是因为我们不只是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需要在与世界的交流中调整自我与世界的关系。
在这个充斥强权(包括隐性的强权威胁)的世界里,大多数人不仅是不敢愤怒,甚至不敢喜悦。
网络流行的一篇《为什么体制内的人从不发朋友圈》,其本质就是:在有形无形的强权压迫下,人们放弃内在自由的捍卫。
他们也是人,所以他们必有喜怒哀乐,但他们放弃了表达,瑟缩如有猫房间里那只墙角小鼠。当然,他们会放弃说出真实原因,而命名这叫“成熟”。
我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选择把自己的灵魂自由,交给强权,交给自己内心的怯懦或阴暗。
我们的喜悦、欣慰,痛苦、愤怒,因为选择了“说出来”,其实是完成了对“自我内在自由”的捍卫。
而“说出来”,会不会捍卫外在自由呢?
会!
因为有人“说出来”,某些奶粉才确实含有毒质,某些案件才真的是冤案,新冠病毒才真的会人传人,李文亮才获得了道歉……
任何微小的进步,本质上都是因为有人“说了出来”——犯错的强权方有掩盖错误、保持原状的本能,它们几乎不可能主动改进,它们需要外界力量的推动。这种推动,不仅是我们需要的,其实强权方也是需要的。
而且,我们需要认识到,任何微小的进步,都是进步。
这些进步,就是对外在自由的捍卫。
【四】言说者
我们习惯把自己当成一座孤岛。
很多事情,只要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们就觉得它和我没什么关系。——但不幸的是,事情是随机的,所有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都可能发生在你身上。
如果有一天,你不幸被命中,你是盼望有人为你“说出来”,还是希望人们也如你一样“不关我的事,我何必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比如那位敲锣救母的女士,敲锣之前,她何尝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更多的人为她发声?她甚至在得到帮助之后,又重新觉得别人不需要发出声音。
赫塞
写《荒原狼》的德国作家赫塞说:
“这些胆怯地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充满恐惧,甚至恶意,谁也不信任,他们不希望狼来了,所以投石击毙每一个呼喊狼来了的人。”
“面对充满暴力和谎言的世界,我只能以我自己为例,描写我自己的存在与痛苦,从而希望得到志同道合者的理解,而被其他人蔑视。”
赫塞也是一个精神痛苦的人。
王小波
王小波有一本书叫《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写字一般也是东拉西扯的,你只好从他乱七八糟的比喻、回忆、插科打诨中找到他真正想要说的东西,你别想在他的文章里去玩什么分段、线索、正儿八经的修辞之类的游戏。——我怀疑没读过王小波也正是当代中学生每个人都从内到外长得很八股的原因。
王小波在这本书里面说,古往今来有一个最大的弱势群体,叫做“沉默的大多数。”他说:“我在沉默中过了很多年,插队、当工人、当大学生、后来又在大学里任教。有人估计要说,当教师的人保持沉默似乎不太可能吧。但我知道我是沉默的,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讲的只是技术性的话。”
这样看来,王小波是认为,做技术性的事,说技术性的话,其实真的算不得说话。
他这样解释原因:“至于沉默的理由,很是简单,那就是信不过话语圈。从我短短的人生经历来看,它是一座声名狼藉的疯人院。我怀疑的不仅是说过亩产万斤的那个话语圈。而是一切话语圈。”想必你也看出来他说的是哪个年代。
——那些从不发朋友圈的体制人,当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吹牛的时候,他们其实妙趣横生,连黄段子都说得比我还性感,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只是信不过他们所在的话语圈。当他们发现我值得信任的时候,他们恢复了作为人的一面。
而在这个年代里,你其实可以说更多的话。
你害怕说,是你主动放弃了这个可能性,同时放弃了自己可以推动这个社会的那份极其微小但这个社会又极其需要的力量。
——略显可耻的是,你却又毫无愧疚地坐享其成。
——不仅如此,更恶劣的是,有人一边大嚼螃蟹,一边叹息或嘲笑那个第一个吃螃蟹证明了螃蟹可以吃、然后又去吃河豚却被毒死了的人:“唉,叫你不要吃河豚你还不信,死了吧?”
伏尔泰
要提到的第三个人是伏尔泰。
在他的《哲学辞典》里,有一个章节叫《非比寻常的判决》。他这样写道:
“我希望每天都有一个公共喊话者,当然并不是那种‘时辰喊话者’,他要像这样大喊:‘在今天,马格德堡和住在其中的居民们都被付之一炬了’——‘就在这一天,罪恶发生了,发生地就是你们所在的城镇。’”
他又写道:
“我还建议,每年在巴黎和图卢兹找两个嗓门大的,在所有的街道高声大喊:‘就在这样的一天里,50名法官一致通过了对约翰·卡拉斯的平反’——‘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吉尔比尔的人,他为那些寡妇和孤儿辩护,还有另外一个寡妇保护者,他就是罗伊斯律师’。”
他继续往下写:
“我们也可以在各位大臣们的家门口设一个喊话的人,这些喊话者应该向那些到大臣家里去申请秘密逮捕令的人,向那些为了谋夺他们的亲属、朋友、邻居、属下财产的人这样喊:‘先生们,请不要用假话来迷惑大臣,请不要滥用国王的名义。’”
很明显,伏尔泰说的,就是每一个有良知的媒体和每一个坚持说话的人。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成为这样的一个喊话者,向人们喊话,向大臣们喊话,向寡妇孤儿的保护者们喊话,让人们知道有罪恶在发生,让人们也知道有正义在努力,让为此努力的人有勇气。
南方周末
最后提一篇喊话,是《南方周末》的新年献词,《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我才依稀想起,我大约是读了这篇文后写下的此文):
这篇文章里有这样的一些句子:
我们不能犬儒,不能抱怨“那是不可改变的”。
我们有机会把一个国家变得更好,我们有责任把这个国变得更好。
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信念更为珍贵。
【五】
信念信念,不但要信,而且要念。
【你看,我写下此文后,又念了十五年了,因为,我信它有用,至少有意义。】
大声念出来,就像是巴黎街头的喊话者,喊的人多了,就算是合唱。不只抱怨,不只耳语,尤其不去犬儒。
寒冷,就寻找温暖;无力,就寻找支撑;痛苦,就寻找慰藉;孤独,就寻找同类;
或者,因为满足,所以赞叹;因为幸福,所以欢笑。体制内作家、文联主席池莉也写《有了快感你就喊》……
所以你看,不管什么样的原因,你其实都有发出声音的必要。
虽然声音照样纤弱无力、飘渺无依,但听到的人们都应该去喊上一喊,以使无力者有力、有力者更有力;以使悲观者不悲观、乐观者更前行。
他们燃起的火堆,也温暖你;他们挣得的光亮,也照耀你。
最后,再告诉你一个真相:如果语言没有力量,人们为何如此怕它?
暗夜旷野、四顾无人的时候,你其实也忍不住想扯着脖子大喊一声:“喂,有人在吗?”因为你知道,就算无人应答,也能给自己壮胆。
所以,谁说说话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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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些有用吗?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