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新年开篇词 | 新僧一年记

万粮归仓，冬藏静学。收完地里的粮食静下来回望，发现转眼间告别公益行业已经一年多了。因缘际会，去年8月我在西安正式出家，出家的方向是坚定而明确的，我希望生命安立在实践佛法弘扬佛法上。具体做什么怎么做是不明确的，是经忏超度？还是教理学术？是融入大丛林？还是茅棚安居？……暂时没有答案。最初觉得那就先去国外见见世面吧，从教理学习开始，四处参学一下。参学至河北承德清阳寺，被这里的师带徒农禅学习的方式吸引，安住下来。在这里过上了农禅并重，日日耕种的僧活。

农活是从小没有干过的，生活在城里顶多寒假暑假回乡下看望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刚开始从快节奏的都市工作转变成纯体力劳动，觉得特别轻松，脑子不用转了，和土地的接触也让心安静下来。自己也很熟练于觉察，在不过多思虑的劳作中，很快能够体验到身、心、农具、土地的合一，不假思索的顺畅，手到心至的心流状态。

很快，就不觉得轻松了。夏季我们早5点出坡晚7点收工，农忙季基本到晚上21点以后，除此之外还有基本的僧人功课，以及自己留学计划的雅思考试准备。高强度的劳动，夏天酷热冬天寒冷的极端天气，对种植、对农具的不熟悉，全部都是考验。有一段时间，一整天在地里大家都静默地翻土，帽子捂出的痱子痒混合着浑身的汗水粘着，以及腰酸背痛和手上起茧的疼痛，我深深地问自己：我在这里干什么？就这样做一个农民了吗？这样下去还能在佛教行业里立足吗？这样能成为一个好的法师吗？……深深的身份认同恐惧席卷而来。我反复地用佛法四念住的方法觉察想法，觉察感受，再反复被恐惧席卷，被未来心席卷，被疼痛席卷。从去年秋收时节始，直到今年夏天快秋收，在和自然、大地、农民的相处中，才算真正的心安住下来，体会到佛法所谓的“平等”、“因果”。也逐渐穿越身体的疼痛和劳累，培养起更稳定的觉知力。

僧人种地，并非获利优先。尊重自然，尊重土地优先。在耕种过程中，我们除了保护土地，会以‘七分自收，三分供天’的原则，播种期，收割期都会让虫鸟动物先吃，或留部分不收给它们存粮过冬。从春天播种开始，就会等地里的鸟儿先吃，再去补种。补种会贯穿在整个夏天，因为鸟虫们吃了种子粒、再吃小芽茎，再吃更壮一些的甜叶，一路吃到成熟。经常是我们在田的这边补种，漂亮大尾巴的野山鸡在田的那天悠哉度步边吃边快乐鸣叫。那时候既觉得特别开心欢乐，又觉得命不如鸡啊。躲过了办公室的牛马，没有躲过田地里的牛马命。后来在身边的动物多了，也就见怪不怪的。老鼠、野兔、飞鸟、山鸡、玉米虫、稻子蜱虫时常围绕，动物在800亩田地的养育下都变多了。但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圈和食物链，所以并没有泛滥。没有想象中人类一直的‘灭菌’，敌对的那种状态。我们收养村里弃养的，流浪的猫，第二年繁殖到了百来只，会自然产生猫瘟，减少到一定量。最后发现一个田，还是会丰收的，种植出来的东西也特别好吃。

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和自然深深地链接，体验到很深的安全感。人会很自然地变自信，不靠拥有任何外在评价而来的自信，是从内发出来的自信，存在本身的自信。你的存在，其他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美好的、平等的、尊贵的。不用考虑去怎么‘经营’关系。爱护土地，爱护种子，爱护草木，草木和粮食共生，虫鸟和粮食共生，你也在其中得到滋养。也深切感受到，大地之爱，自然之爱。只有感动，感动那么多自然的生命，和你一起缔造这个美好的世界。

种植的过程，因果呈现得特别快。种子多了，很快就需要间苗，种浅了种深了，都得不到好的苗。很快就学乖了，学会了专注每个劳作的当下，专注挖每个坑，种每一个种子。因为不专注，没有全然在，因和果会很快呈现到你面前，就会感受到，尊重一切自然的规律，尊重真理，顺其而为，才能乘上春雨的快车，不用那么辛苦一桶一桶去浇水。仅仅在自然的节奏里，参与和乐，你和自然一起便成为乐章。

田地多我们也会雇佣老乡干活，和农民一起干活才发现他们没有接受高等教育，但在耕种生活中有非凡的智慧。农具坏了我们这些所谓的高等教育者一般是上百度看答案，上淘宝、拼多多看解决工具。他们顺手在田边摆弄一个树枝就解决了问题。甚至我们用玉米耕种拖拉机时，因为部分山地地形不平，机械播种后的覆土效果不好，老农直接动手把覆土设备卸了，掉上两个用旧的手套，手套里装上土增加重量，吊在播种器械后面，效果杠杠的好。方便智慧人人可有，坛经经常看，六祖所说“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到这里才算懂得，心中十分忏愧。之前在公益中做农民工的帮扶项目时，观念里何尝没有非平等想法。

种植之外，受之前所在公益机构的价值观潜移默化影响，也受家庭熏陶的影响，出家生活中我也自然地产生了担当心，心底深处愿意去服务他人，成就他人，愿意承担事情。所在的清阳寺是一个村级小庙，从前年开始建设，基础设施还有很多不足，住宿条件也有限。来了一直租住在年久失修的土墙小院子里。年初，发心为修行人提供一个静修的场所，发起筹建了一个两层楼的禅修小院，目前已经竣工入住，正常接待往来的修行人，为她们提供温暖，安适，寂静的住地。同时，负责起了庙里农产品销售体系的搭建，以佛法为宗，大部分自然种植的美味米粮，以成本价发起供僧供寺院、帮扶弱势群体的公益活动。少部分以零售、与社群平台合作的方式销售，作为寺院日常生活运营的来源。建设则需要额外募集款项。

无论是禅修小院筹建，还是供僧活动的操办，对我而言都是不小的考验。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到了“发心”的力量，也改变了对金钱的认知。之前在公益领域是做甲方，给人带去资源，带去钱的角色，到真要去找钱的时候，心里是有点障碍的，没法开口的。总觉得是在麻烦别人，小院建好，自己也拿不出什么回馈给别人。直到在北京考雅思时，一个晚上和多年的老友刘某通了电话，他的一番话，让我在后来几天的劳作时突然智慧现前，领悟到佛法的事业是随法而行的，诸法一切唯心造。关键不是把房子修好这个结果，是发心心力的强弱，是把想要修院子支持到专修修行人的这个缘，持续地、欢喜地分享给认识的，想听的，信任的各种人。人家能够欢喜的听，说一声好，是一种支持；财物给予，也是一种支持。因缘而转法，就是我要做的核心，自然的，房子能建好。把握自己初心的这个缘起，尊重外部环境、尊重人的因缘，自然因缘和合，结果呈现。所谓因缘具足不在因缘多具体，而在心力多强大。天崩地陷而心地坦荡，举世阻逆而安之若素，命悬一线而毫无挂牵，有人垂怜而纤毫不染。我自是我，外在与我何干。具此心力，何事不办。至此，焦灼心一定程度就放下了，但还是有的，自己能感知到。非要真的做到一次，才会真有信心。

劳作中身体的痛苦穿越了，做事过程中，心的、情绪的痛苦又来考验了。我们种地的法师特别勤恳，今年甲辰，雨水也多，白菜萝卜长得特别好，产量巨大，但没有销路。总不能看着菜烂在地里吧，师父提到可以供养冬季禅七的寺院，但具体怎么做呢？谁来做呢？只要做事，就要拿出心力、体力，所有的一切都是要拿精气神去换的。这个时候小院还没有建好，我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张罗。大多数时候面临选择时，我都倾向选择大众利益优先，在以前工作中是，现在也是，这或许是我的底色吧。叩问了自心，不希望辛苦长出来的菜全部烂地里了，向师父认领了这个任务。先是网络搜索24年冬季禅七的寺院，然后一个一个打电话问情况，问了两三个后差不多有感觉，知道寺院这个时节都在干嘛了，开始整理沟通话术，继续一家一家电话，一个个加微信，直到100多家。同时进行供养募捐，一个一个朋友微信电话沟通。

过程中有疲惫，有面对不友好的情形，有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的困惑。当时就想，坚持干下会怎样？就如每次禅七中面对疼痛和恐惧时一样，会不会死？答案是我相信不会。不会死，那就没有什么了不起。就算死，也没什么了不起！此时此刻，当下就拿起十二分的生命力，灌注进去。穿越嘲笑，拒绝，穿越面子，畏缩。爽爽快快的干！第一批蔬菜寄送对方寺院收到时，那个晚上我精神特别好，也不困，躺着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下来了，也不是开心，也不是悲伤，就是不停地流泪。或许是看到自己种的白菜在那么多的禅七禅堂被食用，和那么多的寺院、禅修的人有了一种链接感。或许是全身心投入到一件事中，身心全交的一种满足和圆满。

在这个过程，我体验到发心做事，发真心用超越自己认知的勇气做事，把自己的心灵、体力毫不保留地丢出去干，是能转识成智的。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脑子好用了，面对出现的突发情况，不用思考就会浮现出解决方案，事后一看还特别的有智慧，处理很圆融。很明显地能体会到，过去自己用的是机智聪明，脑袋瓜子是转了好多转，用了劲出来的解决之道，现在不用费这个力，特别省力丝滑。也能明显觉察到，过去多少在面对事情时，会不可控地对当事人、事做一个评价，这个评价是能被自己感知到的。现在也能觉察到，自然的没有评价了，解决起问题来能够让大家都欢喜，又高效。这个体会特别新鲜，从坐上到坐下，这会儿才体会到办事中的定慧。过去在劳作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打坐时间不够的观念才算是打消。能安心打坐，能安心劳作，也能安心做事了。

年初发起的禅修小院筹建已完工，工程尾款和后续每年的运营费用需要继续筹；11月，发起的2024供养冬季禅七寺院蔬菜活动迄今圆满结束。总共向108家寺院发送白菜2万斤，土豆1.2万斤，萝卜1.2千斤及部分米面，物资总金额10万元，募集资金85528元。收获了几乎所有寺院对我们自然种植蔬菜口感的赞誉；12月，拟拿出3万斤大米，1万斤小米，和某基金会发起为弱势群体家庭赠送大米小米帮扶包，温暖过冬的公益活动。

我们这里冬季漫长，将近5个月没有耕种的时间，都集中禅坐学习经论。去年学习了《大乘起信论》、《肇论》、《圆觉经》，目前已开始学习《碧岩录》、《禅源诸诠集都序》、《文殊菩萨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昼耕夜读，也没有春夏秋那么繁忙了。

目前，我暂时放下了留学计划，安心学修，同时逐渐生发出作为一个僧人的目标。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有实修实证，能讲经说法，觉悟人心，将佛法的智慧慈悲融入生活，融入生命的新时代僧人。

我们已经建设了包括禅修小院在内的20来个禅修院落、禅堂、男女众寮房，租赁了800亩平地及山地农田耕种。一个老龄化空心化的北方小村因此让腿脚不便的老人能够收地租安养；能够让青壮年农民在家边上搞建筑工作，女工在家边上帮零工，每天吃上一口热饭，在自己家有尊严感地居住；让800亩范围的生态得以休养生息；带动快递行业、建筑行业等行业的发展；带动京津冀乃至全国有缘了解的佛弟子慕名来参加农禅，甚至租赁小院定期禅修。在我们僧团和大众的共同努力下，希望未来孵化出一个禅修小镇，有自然生态的耕种、生活环境，四季农耕禅修体验场域。希望无论僧俗，在这里都能够体验到佛法的欢喜。在小院舒适居住，赏日出赏星空，种地养花，挑水担柴，登高高歌，草原奔驰。

用佛法滋养活法，佛法的智慧耕织在乡村化育成俗，润物无声，带给人们希望、温暖、和觉醒的力量。

是为一年记，一段时光，回赠师友。

——释宽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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