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岛薗进教授(Susumu Shimazono)的《From Salvation to Spirituality: Popular Religious Movements in Modern Japan》(由救赎到灵性︰当代日本的大众宗教运动)一书的书评。
本书是岛薗进教授由近年来对现代日本宗教与灵性研究的成果集结而成。当代日本宗教是个复杂的主题,需要从不同视角考量。本书聚焦于「新宗教」这个现象,笔者不只想要对新宗教提供解释,也尝试从理论的视角来看新宗教,借以厘清日本宗教史与当代日本宗教的一些特征。而其真正的意图是要问:「宗教是什么?」并且为我们当下生活的文化与哲学环境提供一些意见,用以反省。在此所提的论文是为了要探索身处「后新宗教时代」(post-new religion era)中的现代人的心灵状态而作。
笔者提出「救赎」作为研究的核心概念。在现实生活里,人们活在死亡与疾病的恐惧之中,还有其他问题的情况之下,救赎在宗教脉络里被定义成为教导个人如何去面对这些状况,并且达到某个更高层次的生活,以期避免这些障碍,或至少尝试这么去做。救赎这个概念是许多宗教的核心元素,这些宗教鼓励个人决心导向新生活,以普世救赎为目标,拓展他们的归属感,打破他们生活里地理、文化与公共框架。那些所谓的「世界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是典型的「救赎」宗教;而在日本以及世界其他地方出现的新宗教,也可以称之为救赎宗教。
在财富、权利与文化资源向都市集中的当代工业化社会,救赎宗教持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虽然救赎宗教在当代社会里遭受到相对化,不信救赎宗教的菁英分子的社会地位不断提升,然而世界上仍有许多地方的灵性文化的基础持续支持着救赎宗教。例如:在伊斯兰社会,我们看到了「宗教的回归」(return to the religion),救赎宗教的力量依然明显。相反的,越是现代化的进程,越多人不信救赎概念或远离救赎宗教组织,欧洲即是典型的例子。
而日本状况如何呢?现代之前,救赎的观念与实践充斥于当时流行的宗教,有佛教与神道混合的特色。现代的前期,从16世纪中至19世纪中,儒教与神道教势力强大,虽然儒教可视为宗教,但却很难被定义为救赎宗教。神道教虽然包含有救赎的元素,但是它另外的宗教元素显然有更高的优先权。有一些宗教学者强调在此时期佛教失去其影响力,并且随着现代化发展而持续弱化。然而考量日本宗教史的观点,新宗教提供了不一样的看法。现代时期是以伪装成新宗教的救赎宗教发展为其特征,现代的前期可视为后续宗教发展的预备期。新宗教在日本是救赎宗教,为一般大众所信仰,日本与美国在许多已发展的大众救赎宗教运动有相似之处,各宗教间相互竞争其优越性。以世界范围而言,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在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显示出作为救赎宗教的最大的成长。而除了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外,出现在东亚的新宗教也可被考量为救赎宗教发展的一支,其时间可回朔至20世纪中期。因此本文的一个焦点将会是新宗教与基督教的比较。
然而本书兴趣的焦点并不止于作为救赎宗教的新宗教,笔者想更进一步关注「后新宗教」(post-new religion)的宗教发展。如前所言,在世界某些地区「救赎」的观念受到相对化,人们疏远救赎宗教,但这并不表示他们放弃了所有宗教事物,有不少人对现代科学与理性主义抱持怀疑态度,并且寻求一种非「科学的」也非「宗教的」世界观。从1970年代开始,这样的趋势在日本已经很明显,而且此趋势的焦点文字「灵性」取代了「救赎」。随着救赎宗教与现代化文明发展之后,「灵性」成为追求的目标。在本书的最后章节将思考「后救赎」(post-salvation)时期里的这些趋势。
当人们使用「新宗教」这个词汇,他们通常意指出现、存在在自己活着的时代的宗教,或更通常是意指一个相对时间较接近现在的宗教[注]。而后面这个定义会面临一个问题,就是时间要多近的宗教才可被形容是「新」宗教。在欧洲,人们通常会指那些在1960年代才开始传布的宗教团体为新宗教,而在美国、日本与韩国则认定在19世纪之后成立的任何宗教团体都可称作是新宗教;后者的宗教团体必须某种程度是独立于在此之前已成立的宗教传统,并且随着现代国家建立的脚步而发展。在日本这个词汇的使用比其他国家更习以为常,美国的摩门教、伊朗的巴哈伊信仰(Baha'i Faith)、韩国的天道教(Chondokyo)是此新宗教的一些早期范例。
日本最早的新宗教是如来教(Nyoraikyo),它是出现于19世纪初的一个团体,接着有黑住教(Kurozumikyo)、示契教(Misogikyo)、天理教(Tenrikyo)、本门佛立宗( Honmon Butsuryushu)以及其他等等。他们在1870年代己获认可为宗教上的一股势力,甚至中央政府认为他们是可咨询的,而指派他们至某些官僚体系的组织之中。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半有更多的新宗教,例如:大本教(Omotokyo)、人之道教团(Hitonomichi kyodan,之后改名为PL教团)以及灵友会(Reiyukai)。后来这些教团迅速发展,在1930年代的前半期成为大众运动(popular movement)之后的一股主要宗教势力。 1930年代后半期,这些宗教团体面临来自政府的严格管理,活动遭受压抑,也因此无法干预政府战争的目标决策,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宗教自由受到保障,这些团体从此比以前成长得更加快速。
1960年代末期创价学会据称有超过一千五百万信徒,一些其他团体也声称有数百万信徒,尽管这些数字有些吹嘘。 1960年代创价学会成立自己的政党(公明党〔Komeito〕),其他宗教团体大多也跟自民党或其他政党有关联,以确认其受政治保护。与此同时,这些政党也因为宗教团体有能力引导信徒选票,而将其视为有力的支持者。
然而在1970年代期间,创价学会及其他已成立的新宗教团体令人印象深刻的成长变得停顿,更新的新宗教团体开始出现。到了1980年代,后者的数量又加多了,并被冠上「新新宗教」、「邪教团体」这类名号,他们因为与广大社群有所摩擦而变得显眼。这些团体大多宣称要对现状进行改革且与当代的国家对立,其中奥姆真理教甚至采取恐怖暴力主义并进行大屠杀,结果新宗教又开始重新受到注意,被当成威胁多数国家人民自由的团体。
要估算出新宗教团体及其信徒的数量,是件极其困难的事。 1984年出版的《新宗教事典》(Shinshūkyō Jiten)说,就关注某些细节分析来看,这类团体大约有两百个,但它也表示实际数量可能超过两、三千个(松野纯孝, 1984: i)。而有关于信徒的数量,估算占总人口数10%到20%之间。
新宗教主要有三类宗教史的源头:(1)民间宗教团体,使用神道教的祭坛或是佛教寺庙作为朝拜中心,以行者、修行者(yamabushi, gyoja)和其他民间信仰修练者作为传教媒介,支持人群集结为宗教协会,称此为「综摄式崇拜」(syncretic cult)的传统。 (2)日莲传统的宗教协会,为在家信徒团体所热烈参与的组织。 (3)大众运动(popular movements),强调自律与道德培育,例如:石门心学(Sekimon Shingaku)。
大多数新宗教成立时继承了以上一项或混合其他项的这些现代初期的传统,但越到今日,这些新宗教就选择越多明治维新之后普及于整个国家的学术、思想与意识体系的宗教内容,所以基督教也就成为这些折衷的新宗教重要的现代源头。新宗教发展已实质、广泛地从不同源头获取养分。
新宗教的宗教思想特色,可被归结为「现世救赎」这个概念。佛教放弃今世追求来世的主导思想直到新宗教的出现后有了改变。新宗教倡导改变人的现实生活,导向终极幸福。他们对死亡与死后的世界并没有兴趣,甚至对于死后来生世界的兴趣是源于他们强烈认为这是此生幸福的结果。
虽然有些新宗教把父母神(Oyagami)或「佛陀」当作膜拜的对象,但「宇宙的伟大生命」(Great Life of the Universe)也足够被当作是敬拜的对象。根据一些典型的教导的议题,宇宙万物包括人类同样都是源自于「宇宙的伟大生命」,一个人可以透过锻造与他人和环境的和谐关系,达到与「宇宙的伟大生命」会合为一的目的,而锻造此和谐关系是依于每一个人的「心」。这些新宗教大多共同分享一种称作「心的转化」(kokoronaoshi)的教法,保持纯净无染的心,心充满爱并且享受宁静,幸福生活是透过在「宇宙生命」漫延而得到实现。这些教法被称作是「救赎之生机论」(a vitalistic conception of salvation)(对马路人,1979),而因生命皆有其生命力,所以可归结新宗教继承了民俗宗教的泛灵信仰。在其中我们也可以发现神道以及新儒家的影响,还有日本佛教传统所强调的「本觉」(hongaku)思想的影响。
大部分新宗教认为个人的生活会带来家庭的圆满,而家庭和谐是最为宝贵的。大多数的团体都认为祖先是家庭的守护者,典型的例子如灵友会,他们要求每一个家庭的夫妻,其双方家族都要有一个「加在死后的佛教徒名字」(combined posthumous Buddhist name )来荣耀祖先。尽可能多给予过世亲人新的名字,并为他们做法事,信徒得以期望祖先能进入天堂,并且保护后代子孙家庭与其国家。
我们也可以发现这些团体充满国家主义,他们相信日本是带有特别任务的一个特殊的国家,但尊奉与膜拜天皇的并不尽然是多数。他们有许多都敬拜他们的创教者,或创教者的继承人,将此当作是接近活神仙的一种行为。寻求此世界事物中的神圣(例如、家庭或是活神)是新宗教的一个特征,同时也是日本民间宗教的特征,神道与日本佛教都带有原始觉悟思想。
某些宗教团体吹嘘改革世界(yonaoshi;译按︰也就是「世直」的概念,可参考本书第七章),热烈期待根本翻新现有世界秩序,例如:天理教、丸山教、奥姆真理教和本道教(Honmichi)都是。曾经以佛教为基础的创价学会与灵友会也有期待理想世界来临的色彩,使用人间天堂的字眼,并且将他们的圣地当作是此一天堂在人间的缩影。在奥姆真理教与本道教之中,我们也发现「弥勒」(Maitreya)世界的民间宗教概念对他们的影响。
参加新宗教的动机通常可归纳成三个因素:贫穷、疾病与冲突。这些指标常见于一般人现实生活中实质的担忧与关切,而成为触发开始参与新宗教的原因。尤其经常是某个病人在参加新宗教的救治仪式之后身体康复了,接着就变成了热衷的信徒。救治仪式的操作在新宗教的活动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世界救世教(Sekai Kyūsei-kyō)运用一种救治方法,将一个叫做神圣之光(ohikari)的护身符挂在信徒的脖子,并将手置于信徒之上借以「净化灵魂」。这项救治手法获得广大的支持并且被许多团体所采用,包括:真光教(Mahikarikyo,世界真光文明教团和崇教真光〔Sekai Mahikari Bunmei Kyodan, Sukyo Mahikari〕)。
新宗教的另一个特色就是由一些小的地方性团体举办经常性的家庭聚会。在聚会里每个人都有机会与他人谈话,并且从他们那得知地区宗教领导者的存在。立正佼成会的法座(Rissho koseikai)与创价学会的座谈会(zadankai)即是这类聚会的代表例子,他们可视为是曾经普及在民俗宗教中的净土真宗与日莲宗的继任者。而一直要到1960年代,这些地方小团体组织群众,透过每日与信徒的接触,且在这些小团体建构的组织之上而形成基础,但是从1970年代有个成长趋势,这些宗教小团体由一个中央组织所控制,所有的权力集中在组织的首领身上。越来越多的宗教团体以商业公司的方式组成,统一教(Unification Church)与奥姆真理教(Aum Shinrikyo)即为新宗教之中的最佳例证。
注:更多关于新宗教此用语的意涵,请参见井上顺孝等(1989)、岛薗进(1992a)和Mullins et al.(1993),有完整呈现。有些历史学者认为使用「民间宗教」(popular religion)这个词比「新宗教」(new religion)来得更加适合,这类宗教可远溯至18世纪的富士山膜拜(Fuji-Kō)(参见岛薗进, 1995d)。有关「新新宗教」,请参见岛薗进(1992b和2001)。
岛薗进(Susumu Shimazono)
毕业于东京大学宗教学系。自1987起任职于东大宗教学系,曾任日本宗教研究学会会长。 1994至2013年间,在东京大学宗教研究所担任教授。 2013年以后担任上智大学教授至今。岛薗进教授长期关注当代日本宗教与文化现象发展,是相当重要且具有国际声望的一位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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