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跟宗教注定冲突吗？
虽然很难分得清楚，不过这里其实有两个问题。首先是逻辑问题：科学信念和宗教信念之间在逻辑上能一致吗？还是注定矛盾？或者，它们会影响彼此有道理的程度吗？再来是实务问题：不管是以个人来看还是整体社会来看，宗教活动对科学来说是支持还是阻挠？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以上皆是。逻辑上来说，若我们右手拿着一组本身一致的科学信念，左手拿着一组本身一致的宗教信念，而这两组信念使用的概念并不相同，那两组信念之间就不会有冲突。 (Craig's interpolation theorem可以找到这个命题的证明) 所以，例如说，假设我的宗教信念只处理特定的道德和超自然概念，假设我的科学信念不处理这些概念。这时候，只要我的两组概念各自没有内在冲突，它们凑在一起也不会有冲突。生物学家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说的「不相重叠的权威」（non-overlapping magisteria）也是类似意思。
确实有些人以上述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方式持有宗教信念，或者至少试图这样做。不过历史上宗教信念被科学推翻的例子以及两者冲突的例子，一样不少。随便翻阅怀特（AD White）的《基督教世界的宗教与科学战争》（ A History of the Warfare of Science with Theology in Christendom ），就可以发现人们在历史上不同的时刻，曾基于宗教理由去相信种种违反科学的事情，包括：地球另一边没人居住、地球（特别是耶路撒冷）是宇宙的中心、每个物种都是上帝创造的、地球表面只有七分之一被水覆盖、宇宙的寿命不到六千年、诺亚方舟故事里的洪水造就了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些化石。
有没有可能，科学和宗教信念虽然没矛盾，但多少会影响彼此？这个问题就比较微妙了。在过去，天文学家Johannes Kepler发现太阳系其他行星就跟地球一样拥有自己的卫星，当时Kepler从一些宗教理由推测，这些行星应该也跟地球一样有人居住。当然，现代有宗教信仰的人多半接受宇宙中其他天体并不像地球有多种生命栖息，但从Kepler的推测，显然可以看出有些宗教信念跟「宇宙广辽，罕无人迹」的想法冲突。
另一方面，宗教和科学有时候也会互相加成。在牛顿之前，许多科学家认为科学必须建立在机械论的说明上：以微小零件之间的运转推拉，来说明万物流变。这种「机械论哲学」（mechanical philosophy）之所以在当时流行，也跟那时候的神学想像脱不了关系：上帝创造世界，上好发条，然后放手让世界开始运转。在现代，心理学家则为佛教关于冥想和专注的训练找到了佐证。 （当然，有些人可能不觉得佛教算是宗教）总之，科学和宗教之间可以有各种关系，从完全的逻辑冲突，到携手共进的伙伴，端赖我们讨论的脉络和议题。
那么，若先不谈逻辑，科学和宗教在实务上相容吗？得先说，其实许多人之所以从事科学，跟他们的虔诚信仰脱不了关系。例如说，像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这样的近代物理学家，或者说「炼金术师」，在他们的著作里，自然和超自然是很难区分清楚的。当时具有神学基础的科学家，往往把科学研究当成一种「自然神学」（natural theology），期待藉由探索自然的规律，来了解神的心意。
当然，也有宗教劝退科学的例子。像是巴斯卡，他在改宗之后放弃了显赫的科学和数学工作。要不是因为反科学的宗教宣传，过去和现在的世界都会有更多科学家。在整个社会的层级，也有类似事情发生。例如，照社会学家莫顿（Robert Merton）的说法，新教传统促成了近代英国实验科学的进展，而天主教会对伽利略的迫害，则促成了日心说（heliocentrism）在非天主教国家的流行。
当然，科学受到宗教机构或主流宗教思维压迫的例子也很容易想见，例如当代美国的干细胞研究。最后，或许你好奇的并不是历史上出现过的那些科学是否跟宗教相容，而是当科学发展到最真最完整的地步时，它会不会跟你喜欢的宗教打架。这问题我恐怕就无法回答了，因为我没有那么懂科学，并且也没有那么懂你。不过到了这一点，或许你也可以反过来想想：为什么你会想要有宗教信仰？
到底有没有所谓客观的真理？
当有人问这种问题，他心里想的可能是好几种东西。有时候他关注的不是真理（truth）而是信念，像是「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放诸四海所有人都共同相信的？」或者「我们的信念是否都受到我们的社会处境和生命经验『污染』，因此总有部分主观？」
相对地当发问者专注的不是信念而是真理，他想知道的可能是「有什么事情是凭自己为真的吗？还是说所有事情都是相对于个人、文化、概念观之类的东西？ 」或者，他想知道的可能是「独立于心灵的真理（mind-independent truths）存在吗？还是说一个东西是否成立，总是取决于人怎么思考和应对它？」以下，我们一个一个讨论上述这些说法。
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放诸四海所有人都共同相信的？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无所谓。就算某个人认为一加一等于三，这似乎也不会影响我该如何思考和行动。 （哲学上有个问题叫做「系谱焦虑问题」〔the problem of genealogical anxiety〕，和这有点关联而且更可怕。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之所以持有特定的政治立场或科学看法，这并不是你「独立」思考并评估证据的结果，而纯粹只是因为你刚好出生和成长在特定的时间和环境里？系谱焦虑问题可能会让你对自己过去持有的信念顿失信心，但这问题并不是来自于你发现存在有某个人想法跟你不同，而是来自于你发现：自己之所以持有目前的信念，其原因跟这些信念是否为真，其实无关。）
人的信念是否都受到我们的生命处境「污染」呢？这个问题也满模糊的。当我们说信念受到污染，我们心里想的可能有几种情况：
该信念成立与否，会影响当事人的利益。
该信念是出于情绪。
该信念背后的证据无法被其他讲理的人（reasonable people）接受。
那「信念」其实不是信念，而是情绪之类的态度。
照上面任一分类，你都可以发想出比较「不受污染」的信念例子，在这种情况下，你或许可以说它们就是在该分类底下相对客观的信念。不过在这些讨论背后，我觉得也有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在什么情况下我们会推崇这些「客观」？我们的推崇有道理吗？例如说，有时候你会想要跟没有利益关系的人讨论，来得到比较公平的咨询意见。但有时候局内人反而会更了解情况。像预测市场（prediction markets）有时候就是这样。总之，为什么我们有时候喜欢客观，有时候似乎又需要主观？
有什么事情是凭自己为真的吗？还是说凡事都是相对于某个东西？要思考这问题，我们可以想想：哪些东西铁定是相对的？为什么我们认为这些东西是相对的？例如说大家都会同意：东西在左边还是在右边，这是相对于观看位置；而现在是几点，则是相对于你位于什么时区。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是相对的，所以有时候会出现意见看起来不同的情况。
假设我在布鲁克林，回报说现在下午一点，我兄弟在加州，回报说现在是上午十点。如果你不了解现代人讨论时刻的方式，可能会认为我们对时间有不同意见。当然，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们说的是同一个时间，我们看起来意见不同，但那只是表面。要说明这些事情，我们就需要相对性。另一种更微妙的相对性，来自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根据这理论，「共时性」（simultaneity）是相对的，两件事情可以相对于某个参考系（frame of reference）同时发生，相对于另一个参考系则是不同时发生。共时性是相对的，这说法所以被广为接受，是因为它可以从相对论推论出来，而相对论受到很多证据支持。
这里我跳过了一个好玩的科学哲学问题。这个问题刚好也能协助我们思考科学的世界观和常识之间是否相容的议题。在爱因斯坦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同时性是绝对的，不是相对的。然而，当爱因斯坦发掘出同时性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发掘的到底是什么？爱因斯坦会说，他发现了同时性是相对于参考系，不是绝对的。但我们似乎也可以说，爱因斯坦发现的其实是：当初人们以为的绝对的同时性其实不存在，存在的是另外一种东西：相对的同时性（relativistic simultaneity）。
我们甚至可以说，虽然爱因斯坦发现了相对的同时性这种现象，但两个东西某意义上依然可以绝对同时，例如，它们有可能相对同时，并且基于同一组参考系。每当我们使用爱因斯坦的说法来讨论，都预设了特定的诠释。然而，我们是如何选择这些诠释的呢？ （事实上，每当科学新发现导致我们得要修改自己对于世界的常识观点，我们都可以问这个问题）负责任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主要是说，相对论有许多新奇令人惊讶的预测，而藉由科学实验，这些预测多多少少都受到了印证。
所以，要知道某个东西是不是相对的，我们有两个方法可以判断。我们可以观察它是否能说明某些表面上的意见不合，也可以考究它是不是某个相对性理论（relativistic theory）的理论结果。然而，这两种方式都无法指出真理是相对的。首先，当一个人主张某件事，另一个人主张相反的东西，他们之间通常是真的有意见不合。再来，据我所知，也没有任何理论既蕴含真理是相对的，又能做出种种新奇预测并受到实验印证。所以在我看来，目前我们没什么理由支持真理的相对性。
那么，独立于心灵的真理呢？这种真理存在吗？还是说一个东西是否成立，总是取决于人怎么思考和应对它？首先，确实有一些真理并非独立于心灵，而是仰赖心灵才得以存在。像是那些关于我们如何想和如何做的真理，例如我喜欢哲学、我早上带着小狗散步⋯⋯这类。更好玩的例子是人造物（social or artifactual kinds）：什么是椅子、钞票、纸镇？什么是图书馆？这些都倚赖人们有哪些想法、如何和物件互动。
东西倚赖于心灵，有时候可能确实让人担忧。有没有可能我们过去认为某事物是独立成立，并不倚赖人的想法，但后来发现情况正好相反？事物的颜色是独立成立的吗？时间流动的方向是固定的吗？更不用说，如果道德、性别、种族其实端赖我们怎么想，那世界会有多乱？不过，这里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是：是否所有真理都不独立于心灵，全都仰赖心灵？
我认为并不是这样。若某个真理依赖心灵，那如果心灵不存在，或者我们想的和做的跟现在完全不同，那这个真理的处境就会改变。举个例子，假若「一大气压下，水在摄氏零度结冻」这个真理倚赖心灵，那么，如果人们对此事有不同想法或行动，或者如果根本没人存在，那水的冰点就会改变。当然，你可能会说，如果我们对此事有不同看法或行动，那「水」这个词可能指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或者我们可能用不同的单位来量温度。
不过这些跟主题其实无关。不管我们是否用「水」来指称水，不管我们用摄氏还是什么其他单位来测量温度，水在一大气压下都会在摄氏零度冻结，这个现象不但是在我们还没理解水或温度时就存在，甚至是在人类诞生前就存在了。 （要是你不信，可以去查一下南极冰盖存在多久了。）上面的例子证明了至少有一个真理不倚赖心灵。参考这做法，我相信你可以举出更多例子。
总之，如果你心里想的「客观真理」符合上述任一项，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我们当然还没穷尽所有问题。当人们为「客观真理」的存在而担忧，这些担忧跟一些哲学问题往往只差临门一脚，像是前面提到的系谱焦虑问题，以及像是为何我们应该尊崇各种关于信念的客观性？要怎样才能确认某个东西是相对的？日常生活中，到底有多少事物其实倚赖我们的心灵？当你跟别人聊到客观真理，我郑重推荐你把话题引往上面这些重要而有趣的议题。
本文摘录自《Ask a Philosopher: Answers to Your Most Important and Most Unexpected Questions》
作者：Ian Olasov
译者：朱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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