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人物｜阿姜派善尊者——从改变世界到关爱他人

今年67岁的阿姜派善尊者是泰国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僧侣和社会活动家，以推动佛教改革、非暴力社会运动以及应对现代佛教挑战而闻名。他的直言不讳、深刻洞察和长期行动，使他成为当代泰国佛教界不可多得的思想领袖。

阿姜派善尊者，原名Phra Paisal Visalo ，泰国曼谷市人。1957年出生，大学毕业于泰国法政大学文学系获历史学士学位。尊者是苏卡多寺的住持，但他主要安居在甘恬长老的另一寺院-龙山寺（Phu Long寺）。尊者对保护森林和大自然非常关注，最近这些年，尊者在积极推动临终关怀~清净地离开人世间的禅修课程与相关培训活动。

他曾直言不讳地指出泰国佛教的三大问题：佛教教义的丧失、僧伽内部的腐败，以及在家信徒的误解。

• 僧侣教育缺乏智慧和精神深度，权力体系中的裙带关系和腐败现象滋生坏僧滥用职权。

• 在家信徒对佛教的本质缺乏了解，只热衷于向僧侣奉送物质供养，以换取功德和来世的福报。

• 消费文化渗透佛教，许多新兴的佛教运动更像是满足个人物质需求的服务机构，失去了佛教应有的精神内涵。

阿姜派善尊者认为，僧伽改革无法依靠内部力量，变革往往来自外部的压力，如边缘运动或世俗权力的推动。因此，他将自己的使命定位为为僧伽改革提供知识支持，并提出具体措施以平衡僧侣和在家信徒之间的关系。

此外, 阿姜派善尊者是一位高产的作家，他的作品深入探讨了泰国佛教的问题以及在信息时代的挑战。他强调佛教需要回归关怀社会的本质，而不是只关注个人需求。他的思想深刻、语言通俗，为佛教改革和现代化提供了重要启发。

就像许多知名的比丘一样，阿姜派善尊者的语言虽然浅显，但蕴含深刻的启发，能够引起共鸣。本次访谈由《The Cloud》总编Zcongklod Bangyikhan主持，这次访谈谈及了比丘本人的生命历程和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一些看法。

汉传佛教中，常有人认为上座部佛教只关注个人解脱，自利而不利他，大小之分带有贬义。然而，上座部经典中也提到世间行道，提倡培育各种善法。如果个人已经解脱，但世界一片混乱，即使个人内心清净，又如何真正实现解脱？对此, 阿姜派善尊者的回答是：ดูแลใจ ห่วงใยโลก（照顾心灵，关心世界）。

尊者回忆道，过去的他只想着如何改变世界。中学时期，他受到泰国社会运动者 Sulak Sivaraksa 的启发，开始接触社会学，逐渐意识到泰国社会正面临诸多危机，萌生了“学习是为了社会”的想法。1973年10月14日，泰国爆发大规模学生运动，尊者深受触动，希望通过激进手段改变世界。然而，后来他转而相信一种更和平的方式，即 อหิงสา（Ahimṣā，非暴力）。

1976年10月6日，法政大学的学生运动遭到血腥镇压，许多学生被捕或逃入丛林加入武装斗争。当时尚未出家的尊者目睹超过三千名学生与市民被捕，感到震撼。他回忆道：“如果能够帮助这些人获得特赦，就能缓解社会的紧张局势。”因此，他冒着被捕风险积极投身人权运动，致力于援助囚禁中的政治犯。他坚信，如果没有人站出来质疑政府，暴力只会升级，国家将陷入更加严重的混乱之中。

作为一个对佛教感兴趣的人，他在人权行动中坚持了七年，但逐渐感到焦虑和失落，热情也在耗尽。过去他会通过旅行和看电影来放松，但这些方式逐渐失去了效果。最终，他选择出家，专注于正念与冥想。他说：“痛苦迫使我下定决心出家，本打算只出家三个月，但后来发现正念修行的好处，于是决定继续出家。”

如今，他仍然是一名人权与环境行动者，但同时也将行动与精神修行结合，赋予自己的努力更多平衡与深度。

谈到1976年的法政大学事件，他回忆道：“那天我也在现场，并被逮捕和殴打。我们被押上车送往拘留所。我没有亲眼目睹暴力场景，但这次事件让我更加确定要坚持和平的方式。我看到了愤怒的可怕，它会让人变成残暴的阿修罗，残害同胞。我意识到，对抗愤怒不能以愤怒还击，我们必须用和平的方式去面对。因此，我开始投身和平运动，全力援助在事件中被捕的学生和市民。”

如今已67岁的尊者感慨道：“当感受到身体的衰退时，这是一种强烈的提醒，让我们意识到身体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强健。身体逐渐变得明显地向我们展示它的局限性。许多过去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却不那么容易了。无论是睡眠、饮食、行走，甚至是记忆力，所有能力都不如从前。当我年轻时，想起人名或事情总是非常迅速，但随着年龄增长，开始不如以往敏捷。这让我意识到，身体和以前不一样了，而我们需要接受这个事实。”

“身体的衰退让我们更深刻地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年轻时，我们或许以为一切都会永远保持现状，这种幻觉容易让人自大。然而，随着年龄增长，我们发现自己无法像过去那样。这种变化让我们更加谦卑、更加谨慎，也更加了解自己的局限性。”

当被问及为何年轻时满怀激情地想要改变世界，而现在则不一样时，他回应道:“我们学会了适应，或者说调整心态来面对变化。过去，我们可能执着于想要改变世界，让世界符合我们的愿望。但现在，我们开始接受，甚至主动调整自己去适应变化，甚至是身体的变化。”

“因为后来发现，改变世界并不容易，阻碍太多。更重要的是，我们逐渐明白，真正需要改变的是自己的心态。连改变自己的身体都很困难，更别提改变世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学会适应，调整心态，与变化和平相处。”

“任何事物，包括我们自己，都不会完全按照我们的意愿发展。如果我们执着地认为世界和自身都应当符合我们的期待，那么痛苦便无法避免，因为现实并非如此。唯有接受和调整心态，我们才能减少痛苦。”

他进一步解释：“接受现实并不等于放弃，而是问自己是否能改变它。如果可以，那就行动，比如吃药看医生；如果无法改变，那就接受它。接受现实是必须的，尤其是接受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例如面对病痛，接受它，痛苦便仅仅局限于身体；但如果抗拒它，心灵也会承受更多的痛苦。只有接受现实，内心才能保持平静。”

尊者指出，社会行动需要以内心的支持为基础。他说：“行动需要有精神层面的支撑，否则如果你总是处于奋斗的状态，却忽视了对内心的关注和对平静的维护，最终可能会感到筋疲力竭，甚至沮丧。有时可能会因此放弃行动，甚至做出违背初心的事情，或者更严重的，走向自我毁灭。这一切都源于对心理健康的忽视。”他强调，修行和正念对于各行各业的人来说都是必要的，它不仅有助于保持内心的稳定，也能提供持续行动的力量。

尊者提醒道，过度执着于成功和个人想法，会导致自我的膨胀，从而引发痛苦。“对成功的执着让人在失败时感到痛苦，因为自我受到了伤害。如果我们能够放下自我，不将自己的价值与工作结果紧密相连，即使工作失败，内心也不会感到痛苦。‘工作失败了，但自己并没有失败。’”他说，在追求个人目标和履行社会责任的过程中，必须不断反思自己的内心状态，避免被膨胀的自我和过度执着所困扰。

“想一想，我们的动机到底是为了社会还是为了自己？”比丘继续说道。两者有时会混杂在一起，许多人可能没有察觉，以为自己是在为大众服务，但实际上却是在满足自己的需求。正因如此，这样的人容易迷失方向，无论是因失败感到迷惘，还是轻易被他人引导，皆因缺乏内在的清醒与觉知。

他指出：“工作本身就是一种修行，工作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在从事职业或服务社会时，也不要忘记关注自己的内心。”他补充道：“即使我们的观点是正确的，但如果我们过度执着于这一观点，这种执着本身就是错误的。即便是正当的事或好的目标，一旦我们将其视为‘我的’，这种思维方式就是错的。”

他说：“很多人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发文，收获了许多点赞，但仍然不满足，总希望能获得更多的赞。为什么？因为‘自我’在不断地驱使我们，总觉得点赞数不够高。当‘自我’占据了我们的内心时，我们永远无法满足。无论有多少赞、多少关注或互动，都觉得不够。即便拥有数百万粉丝或极高的互动数，依然无法感到快乐。”他指出，只要让“自我”占据心灵，我们就很难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快乐。

“我们不能再这样放任下去了，因为人类和整个世界正走向深渊。这意味着环境危机和灾难正在逼近，但问题不仅仅是自然环境。人类社会和社会环境也已经变得极为恶劣。社会中的压迫、不公平现象以及贫富差距的扩大已经非常严重。因此，我认为，人们除了有责任照顾好自己的心灵、不让自己受苦之外，还应该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无论是自然环境、我们所处的世界，还是我们身边的社会，这都应该被视为一种责任或使命。事实上，佛教也强调，人不应只考虑自身的利益，而应关注共同的利益。同时，自身的利益也应该通过正当的方式来实现。”

他还说：“人类的天性是爱自己，但今天我们却无法真正爱自己。实际上，我们对自己感到疏离，甚至无法忍受与自己相处，总是试图逃避自己。这是因为我们没有用正确的方式爱自己。真正的爱自己和爱他人，才是宗教或人道主义的核心所在。”

尽管执着的自我有时可以成为行善的驱动力，但首先我们需要学会不喂养它。自我的执着与慈悲心是相对的：当自我过于强烈时，慈悲心就会减少，因为你会更多地想到自己；反之，当自我放下时，你会更加关心他人。

以下是几个可以减少自我的方法:

• 减少谈论自己和展示自己

我们常会看到有人通过照片表现出自己“是好人”“有功德”。如果过于习惯通过社交媒体塑造这样的形象，会逐渐强化自我，反而增加内心的痛苦。社交媒体是一个助长自我的工具，当我们没有新照片或炫酷的内容可以发布时，就可能感到焦虑。这样的行为一旦成为习惯，自我带来的痛苦也会随之增加。

• 不要急于宣扬自己的成就

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练习。当你获得成就或赢得赞赏时，不要急着炫耀。如果没有得到夸赞，你感到苦恼，那么这种苦恼其实源于你的自我，而不是你真正受苦。换句话说，不要过度寻求别人的崇拜或认同。这可能不容易做到，因为当我们赢得奖项或获得成功时，常常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但如果我们能减少对自我吹捧的需求，就能帮助降低自我的影响力。

• 感谢批评你的人

当别人提出批评时，学会坦然接受，并以开放的心态去聆听。这不仅是一种成长的契机，也是一种减少自我执着的练习。

• 展现真实自然的自己

不必刻意追求“酷”或“完美的形象”，而是学会观察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也是一种减轻自我执着的有效方法。

关心他人并不需要复杂的方式，仅仅是倾听就已足够——不要急于评价或下结论。在现代社会，人们很难找到一个安全的空间去自由表达自己的情感。简单的倾听，就能给予他们巨大的支持。当他们能够畅快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后，心情会变得轻松，就像混浊的水被倒出后，清澈自然显现。他们甚至可能自己找到解决问题的方向。

关心他人和世界，不仅让我们体会到生活的价值与意义，也能帮助我们治愈自己的内心。许多人在帮助他人后会发现，自己的痛苦似乎减少了。这是因为他们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需要帮助的人身上。即使曾经深陷悲伤，但在帮助他人之后，往往会重新感受到生活的意义与幸福感。

“清醒的时候，就是当我们有觉知的时候，这种状态与迷失或没有觉知的状态截然不同。即使身体处于清醒状态，如果没有觉知，依然会感到恍惚，无法清晰感知周围的现实。”

“当我们产生觉知和自我意识时，就像从睡眠或恍惚中醒来，最终是从迷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我们的身体有两种状态：‘睡着’和‘清醒’。大多数时候我们的身体是清醒的，但清醒的状态也分两种：‘清楚’和‘迷失’。”

“迷失指的是心灵飘忽不定，不断关注各种事情，这时既没有觉知，也没有正念。大多数人谈到心灵状态时，会发现自己其实处于迷失状态的时间多于清楚状态。这种现象常常难以察觉，因为迷失本身会让人对自己的状态缺乏意识。”

“我们的心灵经常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徘徊，迷失于各种思绪和情绪之中。一天之中，我们真正有觉知的时刻非常少。比如，我们在洗脸、刷牙或吃饭时，注意一下自己的心灵状态，很可能会发现我们的思想早已陷入无止境的思绪，而完全没有意识到正在做的事情。比方说，当我们洗澡、洗脸或吃饭时，心里想的却是其他事情。很多人吃饭时匆匆忙忙，几分钟就吃完了，但回过头却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因为当时注意力完全被工作或其他事情占据了。”

“有时我们点了一碗面，里面有五颗丸子。吃着吃着，突然发现只剩下两颗了，其他的去哪了？其实早就吃下去了，只是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当时心里想着接下来要谈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没有觉知’。正因如此，我们常常找不到刚刚用过的东西。五分钟前还拿在手里的东西，一会儿却忘了放在哪里。这是因为放下它时我们没有专注，也没有真正觉知，结果就忘了。这种状态就像是‘梦游’。”

“即使我们的生活照常进行，身体功能一切正常，比如开车也能到达目的地，但整个过程可能都是在思维飘忽中完成的，因为那条路太熟悉了，开车完全是凭惯性，而不是清醒地体验当下。如果偶然觉察到自己是在清醒状态下开车，就会发现，过去的许多生活片段其实像梦游一般过去了，意识模糊，对当下的认知不够清晰。”

“减少迷失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让心停留在当下，专注于正在做的事情上。”

“ตัวอยู่ไหน ใจอยู่นั่น （身在何处，心在何处）。”

“可以尝试在一些容易引发不满的场景中练习，比如遇到堵车时。当堵车时，让你的心停留在当下，专注于自己的呼吸，而不是让思绪跑到未来去。可能会迟到，错过重要的会议甚至航班，但那些都是尚未发生的事情，没有必要让自己陷入这种担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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