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2021年写的，拿出来读读，觉得写得还挺好，就拿出来再发一遍。结尾部分，时过境迁，稍加调整，附加一枚彩蛋，加量不加价。】
最近因为一些事，常与些朋友聚会，他们常问道，“可曾打算写点什么？”我说“没有”。朋友们便正告“还是写一点罢；大家平时就很喜欢听你吐槽。”
这是我所知道的，凡我扯的闲淡，大概是因为绘声绘色的缘故，在坊间都颇有些听众，然而在这样的欢迎中，我亦时常惭愧，不过说了些大家都知道的东西罢了。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虽然也表达不了什么深刻的主题，但面对各位朋友们的谬赞，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
本来这个时间点，倒是可以写些上班几周年的感悟，分享些人生的经验，指点下年轻人，说些不费力气又能讨些赞的话。若是这样的话，用现在的话讲，不免有些“爹味”，想想还是算了。
我这个人既然喜欢讲故事，不妨就讲讲故事。故事是个好东西，听着过瘾，讲着舒心。愈是临近尾声，人总是愈会怀念起来时，奥雷连诺上校面对行刑队，想起的是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此时，我也不由得想起多年前在北方某个大城市晃荡的岁月。
那时的我因为工作的缘故，去那里干起了推广（或者说叫“销售”）信用卡的工作，时间既没有长到足以让我成为一个优秀的信用卡业务代表，也没有短到只是让我走马观花地参观学习。几年过去了，很多人和事也逐渐模糊，偏偏最近朝花夕拾起来，有些细节又渐渐丰满。如今写来，也算留下段回忆，以供未来慢慢咀嚼。
A客户：不会骗人的我
A客户是我办的第一个客户，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年轻男性。他的工作单位在城市的远郊，我第一次跑那么远。仅仅两站地铁，我就从这个国家最繁华的区域遁入城乡结合部。我跟着地图导航，走过破败的街道，在低矮的楼房和裸露在外的红砖墙间穿行，才终于找到A客户的单位，记忆中似乎是家做机械设备的公司。公司的两层小楼，倒是让刚毕业的我想起了学校里面的朴素感觉。
A客户大概是怕被同事们看到办信用卡不太好意思，选了个中午没啥人的时候，又找了个空旷的会议室，我俩就跟做贼一样开始了录信息。因为是第一个客户，我的营销话术不熟练，操作起pad来也是手忙脚乱。好说歹说，我结束了录入信息工作，暗暗松了口气。一般这个时候就该回答些客户的常见问题，比如“什么时候能批下卡啊？”“什么时候卡片寄过来”，我有一搭没一搭地会回答这些问题。不知道说到哪了，A客户突然说了一句“一看你这个样子，就不会骗我”，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挠挠头跟着傻笑，然后飞似的赶紧跑掉。
现在想来，大概是我操作时满脸通红的蠢样，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个菜鸡，也许是句无心的调侃，但我还是受到了点鼓舞，毕竟一个销售被人评价为“不会骗人”，也算是非常正面了吧。
B客户：没讲完的段子
B客户是个中年男子，应该也是个跑业务的。还是录信息嘛，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天。我是在给客户身份证拍照的时候，发现客户的户籍地是双堆集。
这个时候我来了兴致，顺嘴一说“您老家是淮海战役时候黄维兵团被全歼的地方啊！”我正想起开话题，然而客户有些惊讶，有些不好意思说“是吗？我就记得老家说是原来打过仗。”好吧，可惜了，我正要展开讲讲“堆”和“集”拆字的逸闻。哎，没意思。
C客户：卖保健品的大姐大
C客户是个卖保健品的小姑娘。她的单位就是个僻静小区的门面房。我在小路上绕了许久才找到，远远望去我还以为是个待拆迁的地方。我去的时候，门面房里乌泱泱地挤了几十位大爷大妈。他们仰着头，听着前面的小姑娘在讲话。
我扫了一眼墙上的宣传资料，一眼就认出这是些专赚老年人钱的保健品，用些“纳米”“肽素”之类的语言包装着，其实就是些简单的营养剂。会场上除了坐着听讲话的老年人们，就是几个搞不好还不到20岁的丫头小伙组织秩序，发着传单。这些可能连高中都没毕业的年轻人，一口一个“高科技”“延年益寿”，让我不禁皱起眉头。
客户还没结束讲话，我也只能无奈地蹲在门槛上等着，听着她的讲话。我本以为，这些不入流的保健品全靠她甜言蜜语把这些老年人哄开心了，才能卖出去。我想，我要在她那个位子，大概会舔着老脸亲热地叫着“爷爷奶奶”。可她很出乎我意料之外，声音愈发尖锐，火气越来越大，脸上堆着怒气，“我平时是怎么告诉你们的，我们的东西就是很抢手，都是要提前预约，你们要是拿不定主意，就别来买！”我惊讶地发现，底下不少老年人都面露羞愧，听着这位无论年龄和个头都不及我的小姑娘在训斥。“我说的话你们都听懂了吧？”一句非常不耐烦的话作为整场演讲的终结。我没有看明白，骗子神气什么？但又大受震撼，原来东西还能靠喷客户来卖，学习了。
等到观众散去，C客户跑来我这边办卡，一晃眼又一副花季少女的烂漫模样。看她期待某款动漫联名卡很久的样子，对着同系列的两款卡片的样子反复比较，还时不时问我和旁边同事哪个更好看。听完我介绍的不同卡片的首刷礼，她下定决心办了其中一款卡，还有点恋恋不舍地说想多办几张，我也谄媚地说“您可以办下这张卡后，再在我们APP上选择加办，方便您多收藏几张。”她开心的样子，跟拿到明星签名的高中女生没有分别。
信息录入时，我请她提供工作证明。她很高兴，“早就准备好了”，拿出一张盖了公章的工作证明。信息倒也齐全，但依然简陋地如同他们卖的保健品。我一边录入信息，一边听着她高兴地跟其他人说着拿到卡后要做的事情，好像憧憬暑假的学生，跟刚刚在讲台凶恶的大姐大样子判若两人。
我只能感叹，人真是种复杂的动物。
D客户：拍纪录片的年轻人
D客户是个很儒雅的年轻人，文质彬彬。工作单位是个很古朴的小楼，想来是个体制内的单位。我在办卡时，问着他各种问题，发现他的脸色有些生硬。
突然他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们银行是资本家开的吗？”
我不禁愕然，毕竟这个问题在这个时代还是很罕见，他的话语体系似乎还在上个世纪。所幸我的水平还是扛得住，抿着嘴，缓缓道来：“我们银行的大股东是国资委直辖的央企，所以我们银行当然也是听国家的话，跟着党走的，我们银行的那个历史啊得从198X年讲起。。。（略去一堆历史科普）”
听完我的忽悠，他的眉头舒展开了，仿佛松了口气。然后我俩攀谈了起来，他自我介绍是个拍纪录片的，应该是个体制内搞文宣的，拍些红色题材影片。我对电影颇有些研究，可惜面对着从来没听过的片子也不知道该从何夸起，只能略微奉承下，然后匆匆告辞。
现在回忆起这位小哥一脸认真的样子，我也只能希望他在这个资本横行的时代过得稍微开心点吧。
E客户：地下室的大哥
我拜访E客户的地点是个老式小区的地下室。一般我们都是去客户公司办卡，这种不太像正经单位的地方我是不想去的，很难办下卡来，白跑一趟。同时也隐隐有些担心自己的安全，所以还专门交代同事，到了某个点给我打电话，以防不测。
去了才发现，大哥大概是做零售批发的小生意，地下室就是他的仓库，堆了不少小物件。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满脸堆笑，仿佛我是来给他送钱的。要是他能办下卡来，我也确实可以说是给他送钱。我刚落座，他递给我一瓶农夫山泉矿泉水，我正想打开，他幽幽了问了一句“我这坐过牢放出来的，能办卡吗？”
“卧槽尼玛！”我第一反应是拧了拧瓶盖，确认应该是瓶没拆封的水。然后缓缓放下，心中一万匹草泥马，但是还是不露声色地表示“应该会有点麻烦，但还是得看具体情况，能多准备点财力证明可能会好一点”。
大哥受到了鼓舞，拿出了一堆证件，户口本房本车本都有，对了还有他那张刑满释放的证明，我硬着头皮紧着菊花一一拍下来。我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人，在一个小区的地下室和一个前犯人待在一起，任谁也不会觉得很愉快吧。
突然一声“爸爸”从我背后传来，我回过头，大概是个不到6岁的小男孩。大哥满脸的横肉拧出了灿烂的微笑，过去哄了哄儿子，让我不禁缓了一口气。他抱着儿子，好奇地问着能不能把他老婆名下的车作为他的财力证明。我想了想，把他的结婚证和老婆的行驶证都拍了一下，至于有没有作用，让审核的人去看吧。
我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这么想办卡，不过猜也猜得到，做小生意的，得周转吧。
F客户：热情的保安
最不欢迎我们这行的大概是就是公司的保安了。F客户就是某大型互联网公司前台的保安。当时我是去那家互联网公司去给两位客户办卡。公司管理很严格，只允许在前台办。我拿着pad在前台一通操作，让旁边一直警惕盯着我的保安大哥有了兴致。我替两位客户录完信息，本来收拾好东西就该在保安的注视下滚蛋。
这时，他叫住了我，“你知道怎么给信用卡还钱吗？”我一愣神，他也有信用卡。一般来说，保安相对工作不算稳定，不太好批下卡。稍微一聊，原来他是本地户口，怪不得。
接下来，我就跟他坐在前台，详细介绍了信用卡的账单日、还款日等概念，一番娓娓道来，让这位大哥面露钦佩之色，“原来信用卡是这么用的啊，小兄弟你讲得太明白了！”我轻轻摆手，深藏功与名。本来科普完，我就该撤了。他一把拉过旁边另一位保安大哥，说“这个小兄弟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你给帮个忙，给他办一张算个业绩”。另一位保安大哥显得颇不情愿，但架不住他手脚并用的劝诫，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就这样那天我莫名收获了一个客户。
可惜，另一位保安大哥不是本地户口，没能办下来。
G客户：网点外的大哥
我给这位客户办卡时天气已经转凉，他是银行保安还是押运的工作。他的面子没有大到可以让我这个闲杂人等进网点去。所以我俩只好在银行网点的落地窗外蜷缩着办卡。我估摸着他资质一般，估计够呛，只想尽快结束。
办完后，他问我“什么时候能拿到卡”，我用官方话术回了他。他还是很急，“能快点吗？”我说：“卡如果批下来，可以打客服电话催催”。他显得忧心忡忡，我多嘴问了一句“有什么事急着用吗？”
“家里人生病了，等着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我看了看他的脸，没有什么表情。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说“信用卡取现利息挺高的，周转的话还是找朋友借一借好一点”。他没有说什么。
这辈子第一次，我有些后悔自己不会抽烟。那样的场合下，递根烟过去陪他抽一根，胜得过千言万语吧。
最后的故事
絮絮叨叨讲了那么多故事，总还是要选个作为结束的。
有天晚上我回公司加班，十点多了，收拾完东西下班。进到电梯里，却发现我们经理也在电梯里。
我们经理是个气场很足的中年人，平时很凶，说起话来腔调十足，我常背后调侃：这些经理的架势起码是省部级领导。我因为业绩不怎么样，常被他叫去教育训斥，我这人又怂，每次被问总是缩着脖子支支吾吾。他平时对其他同事也是不太客气，不过管销售嘛，不凶一点，压不住场子。
当我进电梯时，看到他，不禁暗叫一声“倒霉”。我就只想赶紧回到住所洗澡睡觉，可不想听他唧唧歪歪。我硬着头皮问好，“经理好！”他大概是加班到很晚，有些累了，抬起眼皮看我，挤出些笑意问我“加班到现在啊？”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有善意。
“对啊，回来加班，多打几个电话”我陪着笑脸说。我生怕他说出什么慷慨激昂的话来，这个时候我可不需要什么鸡血。
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眼睛望向虚空，一身疲惫。我偷偷观察了下，这时他仅仅是个中年男人而已。电梯从6楼到1楼，我俩谁也没说话，走出电梯，他跟我说了句，“时间很晚了，早点回去吧”。说罢他转身缓缓没入夜色中。我看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然后也走了。
【结束语】
吃过的饭即便变成粪便排除体外，但当时汲取的营养转化成的物质或许早就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所谓人生的经历，大概也是如此。经历塑造了我们的认知，我们再用塑造的认知去迎接未知。
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实在找不到陌拜目标，听一位同事介绍说某某地方有个汽配城可以试试，结果一出地铁傻眼，比特么郊区还郊区，感觉是八百年前就停工的化工厂，但本着来都来的传统美德，遂决定还是试试。于是，在跋山涉水之间，被一位狗仔抓拍到这个瞬间，有了下图：
